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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

(2016-01-22 07:06:35) 下一个

 

              

 

宮羽

 

中秋之後,一個星期五晚上的九點,月亮懸在天空,依然明淨皎潔。清風吹過後院的鵝掌楸樹林,發出“唦唦”的聲音,匯成一片,在寧靜的夜晚,這聲音會叫人頓覺天地空寂人生孤渺。但是陳麗麗和丈夫錢承啟對四牆之外的動靜並不敏感,也不太感興趣。像往常一樣,兩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各佔一頭,兩腿伸直,四隻腳擱在茶几上,手裡捧著一杯苦蕎茶,像兩個不相干的人坐在公園長凳的兩頭,看電視節目。今天晚上是共和黨總統參選人的電視辯論,特朗普最近風頭強勁,民調指數直線上升,已經逼近百分之三十,把其他幾個參選人拋開了好幾個馬位。這就像一针雞血,讓鏡頭前的特朗普特別神采飛揚無所顧忌。他稀疏的頭髮蓬松地在前額梳起,像一個前伸的帽簷,臉皮總是红红的,讓陳麗麗覺得他看上去是一個酒鬼的樣子。他的兩片嘴唇裝了發條一樣,不停甩動,幾乎看得見唾沫飛濺在空氣中,随时随地会突然冒出驚世駭語。他在那兒指手劃腳,一會兒開銷身邊的同伴,一會兒罵民主黨罵奧巴馬,陳麗麗還聽到電視裡不停有觀眾給他鼓掌,不覺也興奮起來,轉頭對丈夫說:“他還真能說,真敢說。”

“哼,大嘴巴!”錢承啟搖搖頭,用下巴指點着電視画面,说,“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把非法移民都趕回去?一千一百多萬非法移民,叫他趕趕看!話誰不會說?只有他才懂?這種政客!”他掙扎着從沙發坑裡站起來,看看自己的茶杯,又看看妻子的茶杯,問:“再加點茶?”

“加半杯吧,喝太多了連着起夜。”陳麗麗指著電視對丈夫說:“他不是政客,他是商人,商人說話還是比政客靠譜。”

“你怎麼知道他靠譜?”錢承啟一臉不屑,不知道是對特朗普,還是對陳麗麗。

“商人做生意,不靠信用,做得長麼?坑蒙拐騙,能做大生意麼?”陳麗麗说,她其實在兩個月前還特別討厭特朗普這種人,信口胡說,腦子跟不上嘴巴,沒人品沒風度沒氣度,怎麼可能是做總統的材料?但是,人的感覺是會變的,起碼陳麗麗的感覺經常隨她情绪的起伏而變化。對特朗普的感覺變化出现在一個多月前,那時家裡突然不明所以地開始瀰漫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陳麗麗很快就出現喉嚨發癢、頭昏腦脹的症狀,後來竟至于连呼吸也有點不順暢起来。惱人的是,她完全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發出来的味道,有點象烟臭味,但又不全象,有時苦苦的, 有時甜甜的;倒是慢慢的确定了这味道原來是从隔壁Brian 的屋子里過来的。 有一次和同事聊起来,同事说:“该不會是在抽大麻吧?”

陳麗麗驚詫了一陣,說:“大麻不是毒品嗎?”這是她對大麻最直接的認知。

“呃----”同事擺著手,语焉不详,一副難說的表情,“也是,但醫院裡面也用的,有藥療作用。現在好像奧巴馬要把它合法化。”

陳麗麗愈發詫異,甚至憤怒了,轉身上網去查大麻,居然看到不少呼籲抽大麻合法化的文章。至於味道,看來也不是很多人說得出,有說是鼬鼠的味道,有說是老鼠屎的味道,她并不熟悉這兩種味道;也有人說是一種甜得難聞的味道,當然抽的人就是喜歡那味道;更搞笑的是,有個人說,那就是民主的味道。。。

陳麗麗又氣又笑,難不成民主國家就都把抽大麻合法化了?美國社會現在是太走樣了,同性戀可以公開參軍,合法結婚了,這都是奧巴馬任上發生的事情,現在他居然要把吸毒也合法化?她馬上後悔自己上次把選票投給了奥巴馬,讓他住了八年白宫!這樣胡搞下去,這個國家真是沒法再住了。于是她鄭重聲明,如果特朗普成為共和黨候選人,她的一票就投給他,“民主黨和奥巴马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從今以後,我和民主黨决裂了!”錢承啟在一旁聽了她的表態,不置可否,因為根據經驗,他比較確定不久之後,她的感覺又會有變的。

“特郎普敢說,政客不敢象他那样說大實話!” 陳麗麗说。

“他那些是大話空話,實際上絕對行不通,是人都知道這一點。而且,非法移民,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同性戀,關我們屁事?今天的美國,選誰做總統,都是一個樣!”錢承啟端着兩個杯子朝廚房移動。他不過剛過五十,老態卻出來了,尤其在軟軟的沙發上稍一久坐,就感覺到站起來走動有點艱難,移步邁腿的動作,就是老人才有的蹣跚樣子。

“不一樣哦!”陳麗麗提高音量,確保自己的聲音在跨越客廳空間之後仍然有力量穿过廳和厨房之間的牆壁送達錢承啟的耳朵。她倒是身體手腳都很利落,講話仍然劈裡啪啦,是那種典型的精幹的上海女人,“我們四年前選奧巴馬時,你不也是說一樣的話。看,和我們關係可大了不是?我都沒法過太平日子了。”

錢承啟不答話。慢悠悠地轉了回來,先把茶杯放在陳麗麗面前,然後放下自己那一杯,一屁股又陷進沙發堆裡,慢悠悠地說:“誰當總統,日子没有兩樣。”

“你聞聞,你聞聞,又過來了不是?”陳麗麗直起身子,瞪圓了眼睛,鼻子用力地在空氣中嗅了幾嗅。

錢承啟也警覺地直起身子,瞪大眼睛,鼻子用力地在空氣中嗅了幾嗅。

“這不?這該死的味道又過來啦!我要敲他的門去!”陳麗麗也不管還在滔滔不絕的特朗普了,幾個快步走到門口,套了一雙拖鞋,就要開門出去。

“哎----!你等等,”錢承啟趕忙站起來叫住她,“你不要去惹什麼麻煩!他們那些人,你知道是什麼樣的人?”他走到陳麗麗面前,一臉嚴肅,“說不定家裡有槍。他一發狂,不是玩的,什麼時候給你一槍,你死了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回來回來!。”他連連擺手,一副不容辯說的樣子。

做了十二年學校圖書館員的陳麗麗猶豫了一下,马上想起前幾天兩個老師在圖書館閒聊時的對話,一個說: 如今我們做老師的,最好規規矩矩一心教書,不要去管那些不聽話的學生,不管他們多搗蛋,都不要惹他們生氣;你認真管起來,他生氣了,惱恨你了,哪天等在校門口,看你走出來,“嘭”的一槍,把你打倒在地,都是很有可能的。另一個說:正是那話,那時不過又多了一條校園槍殺案的新聞,華盛頓國會山又會亂糟糟辯論一次應不應該管制槍支,最後當然不了了之,而你卻是倒下就永遠站不起來了,連地上的血跡,也是當天就會被沖洗得一干二淨的。

“我不去敲門,只是去看看他哪層樓亮著燈。”陳麗麗刚打開大門,就覺撲面一陣寒意,秋涼已經很深了。天空朗月高掛,四圍樹影重重。這個三十幾戶人家的住宅小區,隱藏在彎彎曲曲林間山道的盡頭,外围是一片高大的鵝掌楸,幾十米高,從根部到樹頂,每一棵都呈一條毫不含糊的筆挺的直線,構成小區與外面天地之間的天然屏障;小區內遍栽楓樹,間隔着青松的點綴,一到深秋,树叶次第變色,滿目盡是斑斓的色彩。社區設施和購物中心都在開車十分鐘的範圍內,十分方便,這大抵就是華人喜歡的旺中帶靜的所在。和陳麗麗家緊挨着的住戶是個邊間,兩幢房子中間共用一堵外牆。原來的屋主是一對白人老夫妻,八十幾歲了,半年前搬去老人公寓,房子賣給了一個單身非裔中年男人,名字叫Brian。Brian  搬進來不久,又住進来一个壯實的黑人,两人的关系密切,象兄弟又更象夫妻,向人介绍对方時,很坦然地说:“這是我的伴侣。”現在當然可以毫无顧忌地改口說,“这是我的太太”了。陳麗麗雖然并不特别反感同性戀,但看到男同志,就是覺得没有女同志看着順眼。一到夜间,想到隔壁那一對,想着他们在那兒做那種事情,就覺得很脏,很恶心。這房子的隔音还是满好的,从来没有聽到過隔壁傳過來任何動靜。彼此没有什么交流往來,但還能相安無事,直到這種味道的出現。

陳麗麗走了十幾步,就到了停車場。明月光下,對面是一排八幢連棟屋,燈火明亮,那是一種柔和的呈橘黃色的亮光,可惜並不令她感到親近和溫暖。要在上海,小區內發生這種事情,鄰里之間早就傳得沸沸揚揚,Brian他们這種人肯定就是灰溜溜的过街老鼠,不洗心革面是沒法舒坦地住下去的!可在這裡,誰家管誰家的事情!尤其自己是第一代少數族裔移民,和鄰里本來就沒有深入往來;Brian的房子又不與別人相鄰,自己現在经受的苦惱,别的住户都不會有感覺。她又怕被人非議,說她八卦,想找個鄰居訴苦都有點瞻前顧後。非裔是種族意識特别强的,他们抱團,对非我族類不太感興趣,念念不忘自己苦難的血泪史,而且努力代代相传,所以学校里每年都有非裔傳統紀念日,经常展出黑人歷史书籍,把受欺压受剥削的过去不停翻出来,每次都是濃墨重彩,提醒大眾不忘歷史。白人呢,總是露着友好的笑容,这笑容象隔着一層輕紗,裡面有一雙看不见的手把你推得遠遠的,可见有一種友好,能非常有效地拉開你和她之間的距離。于是,不管陳麗麗 愿意不愿意,也只好长年的在華人小圈子里轉悠了。雖然也安穩過日子,但每次回國,她留意觀察大學同學們的膚色神態,總覺得自己比她們顯老,就無法不生出悵惘自憐的失落感,這肯定和长年累月心情的不舒暢有關。

她轉身對着Brian的房子看,大門的照明燈沒開,門前黑暗;看看樓上,也沒有燈光,黑沉沉一片;樓下那一层,大廳窗簾緊閉,四角邊邊上透出一圈亮光,看着就鬼祟陰沉。陳麗麗心裡常嘀咕,這房子隔音效果挺好,怎麼味道會這麼容易就漫過來呢?她走到Brian 家门前的公眾通道上,毫無目的地盯著窗子看了一會,什么動静也没有。轉身回家,走到錢承啟面前說:“果不其然, 就在這一層,我們這層,亮著燈光,窗簾還拉得嚴實!不用問,他们就在抽大麻!”她雙手叉着腰原地轉了幾圈,無計可施地坐下。

“可惡!這種人!”錢承啟說。

“以前還有顧忌,現在有了奧巴馬,他們這些人就可以肆無忌憚了!”陳麗麗覺得空氣裡那股味道越來越濃烈,這種味道難聞還在其次,有時候竟會讓她不由自主的全身發緊,一種像要被憋死了似的抓狂感覺,以至於要渾身上下绷紧肌肉熬過那種難受,才能放鬆下來。錢承啟說這類似於anxiety attack, 和狂躁症憂鬱症一樣,是一種精神疾病,如果持续或者趨於嚴重的話,必須吃藥控制。說得陳麗麗又愣又驚的。

“我是在被動被迫吸大麻了。”陳麗麗氣恨恨地過去把兩扇窗子打開通風,揉捏着發癢發幹的喉嚨,滿心煩躁。

“哈哈——”錢承啟突然發笑一聲。

“什麼?”陳麗麗轉過身子,怒视着錢承啟:他在這種時候發什麼笑?

“抱歉,不是笑你,不是笑你。”錢承啟连忙解釋。他因為對味道不是很敏感,吃的聞的都是,也不是過敏體質,確實聞到有一股怪味,但並不太受困擾,因此雖然很同情她,但注意力很快又回到電視上去了。辯論還在繼續,主持人正問特朗普對身邊一位面容俊朗的參議員的看法,特朗普以一種絕對藐視的神情回答:哦,他只是個小屁孩,不應該站在這裡的。那參議員一臉委屈無奈,正像个小屁孩,錢承啟忍不住就笑出聲來。

陳麗麗愈發不滿,盯著他,又盯着電視,犀利的目光在錢承啟和電視之間來回穿梭了幾次,錢承啟只得嚴肅地困難地從沙發窩裡站起來,走到牆邊,握著拳頭朝牆面敲打了幾下,等了幾秒,沒有任何回應,又敲打了幾下,看看妻子,搖搖頭,回來繼續坐下。

“這有用麼?你這種抗議起過任何作用嗎?”她不滿地質問。

“那你說怎麼辦?”錢承啟反問,“要不報警?叫警察來,看他們能做些什麼?”陳麗麗抱著手臂想了想,覺得應該試一試,朝丈夫抬抬下巴:“你打吧。”一邊拿起遙控關了電視。

錢承啟第一次打911報警電話,有些紧张。電話打通了,那头問是什麼緊急情況。他馬上意識到這不算是緊急情況,懷疑打錯電話了。對方又問了一次,他趕忙解釋。真是打錯了,911是緊急情況報警電話,非緊急情況報警,應該打311。錢承啟忙道了謝,再打311,那邊說等一會兒派人過來看看。

陳麗麗開始激動地進入滿懷希望的期待,她對穿制服人員介入解決問題的期望一直是比較高的,他們總是給她有權柄有倚靠有能力的感覺。她就守着窗子,大約十來分鐘,看到一部警車停在了門口,出來一個威武大漢。陳麗麗不等按鈴,就開門迎了出去。她激動的情绪有点妨礙了交流的順暢,英文表達控制不住地出現了好几个斷句破句,还幾次找不到準確的詞彙,但還是說清楚了情況和要求:“。。。他在地庫抽,我們地庫就是那味兒;他在廳裡抽,我們廳裡就是那味兒;反正他在哪層抽,我們就在哪層聞到這種味兒。他幾乎是天天抽,我的喉嚨腦袋就天天難受!還出現過幾次anxiety attack的症狀。請你幫幫忙,警告他們不要再吸了!”

警察很和氣很耐心地聽她說完了,問:“你確定他是在屋裡抽大麻嗎?”

陳麗麗略略猶豫了一下,錢承啟已經老實回答了:“我們是懷疑,没有看到过,也沒有問過他。問他,他也未必會承認吧?”

警察說,他能做的也只是去敲門問問。陳麗麗和錢承啟看他走過去,覺得跟着出去不好,此刻入夜人靜,靠在門邊的角落,開着門,也能夠聽到外面說話的。對方開了門,警察問了一句什麼,就聽到對方說“沒有,沒有”,兩人又嘰里咕嚕說了一會,聽不太真,後來聽到警察說了一句“謝謝”,就晃蕩着高大的身軀回來了。

“他說沒有在抽大麻。”警察向他们攤開兩手,聳聳肩,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

“他一定不肯承認的!”陳麗麗說。

“他說沒有,我們也不能擅自進去查看。除非当场親眼看到,否则我們沒有入屋查看的權利。”

“你們都沒有辦法,我們就更沒有辦法了。難道要逼我們搬家嗎?”錢承啟說。

雖然是夜間,陳麗麗還是看到警察的眼睛裡流露了理解和同情:“辦法總是有的,哪至於為了這样的事情搬家呢?你們可以去問問這兒的屋主協會,看看他們是否能夠幫你們?”警察表示抱歉,態度很誠懇,还禮貌地祝福說,“希望你們好運”,就上車走了。陳麗麗看着眨眼間就消失了的警車,心神黯淡,覺得頓失依靠。

錢承啟說,既然警察也說沒有辦法,今天晚上就不要多想了,多想睡不好覺,更加不值得,“真受不了,還有搬家這條路呢。”其實他自己都認為為這個理由搬家是很荒唐的。

“搬家?你說得輕巧!”陳麗麗的心一下子加增了幾分沉重。這房子五年前買的時候,要價四十九萬美元。像百分之九十五的華人父母一樣,他們先是看中了這兒有郡內排名前十的高中,前前後後看了不下四十幾幢房子,看得房地產經紀人都開始懷疑他們是不是真心買房,開始对他们流露了倦怠,最後以四十八萬的價錢把這房子買了下來。陳麗麗常怪他们的運氣不好,房子剛買不久,經濟就開始疲軟,房價就順勢下滑。真是跌起來像跳樓般快速,升上去像攀岩般緩慢,直到現在還沒有升回当年的買價。陳麗麗是公立學校的圖書館員,經濟一不好,學校的預算最先拉警報,總部馬上就會大放風聲,要大家准备好冻结加薪,這已經連著四年沒有加工資了。錢承啟在州法院工作,兩人的年薪加起來超過十萬,好像算是中產階級,但這可是在北維州的大華府地區,十萬年收入真真只能算是窮人,自己想一個月請兩次清潔工打掃衛生都不敢想,每週外出用餐也總要量入而出隨時調節,唯一不變的開銷,是女兒的鋼琴、繪畫和游泳隊等活動经费。

“想也不要想搬家,這一賣就得虧好幾萬,現在房貸利率又高,不可能買到這個地段這樣條件的房子的!”陳麗麗忽然記起來一件事情,對錢承啟說:“今年春節我不是回上海嗎?見到我那幾個大學同學,現在都混得要麼是經理要麼是哪一級別幹部的,都是志得意滿的樣子。金媚,大學宿舍睡在我上鋪的嘉定來的鄉下人,你記不記得?”

“好像有印象,”錢承啟最怕陳麗麗問這種考腦子的人類學問題。陳麗麗自己是上海市內人,很典型地把周邊地區和二三線城市來的同學都統稱為鄉下人,她宿舍里总共七个人,其中五个就是“鄉下人”,他一直沒有很搞得清楚誰是誰。

“哦,就是那個臉上有很多雀斑的?”錢承啟竭力回憶, 不敢確定,口氣模棱兩可之間。

“對!”陳麗麗提高了聲音,“她問我現在住什麼房子,我實話實說,你想她居然怎麼回答?”

“怎麼回答?”錢承啟問。

“她居然說,嗯,還住連棟屋,要努力哦!說有個朋友在亞特蘭大,住大房子,還另買了投資房!你說她懂什麼?亞特蘭大是什麼地方?大华府是什麼地方?生活指數差得不是一點點,有什麼可比的嗎?”

“嗨,何必和他們計較!”錢承啟說。

“我不是計較,我是討厭華人這副德性,到哪都可以找到東西來攀比,比專業,比學校,比工作,比房子,比汽車。。。好像不比些什麼東西,日子就過得太沒意思了!”

“你不是華人?我有時也聽到你暗里明里的和人家比。”錢承啟不緊不慢毫不客气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陳麗麗問了一句,又不說了。搬到這裡之後,她確實也時不時會問別人的孩子上哪所高中,心裡就是在和自己女兒的高中比比看。

“我自己也做過這種事情是不?那真叫身不由己!”陳麗麗嘆口氣,“說是在美國,其實就是生活在美國社會的華人小圈子中,除了上班說英語,還有什麼地方不是像生活在中國?只要是在華人圈子,就被逼着左比右比,逼着和自己過不去。哈,我可是原諒自己的,  你也不要苛責我。 ” 陳麗麗有時候在網上看到一堆華人討論融入主流社會的話題,就會發笑,這種話題不如讓這兒出生的第二代移民去討論比較實際。

“不要給自己找借口,”錢承啟說,“知道不好,就不要做,就這麼簡單。”

“你趕緊寫一封信給屋主協會,問問他們我們該怎麼辦。”陳麗麗拉回話題,“他們當然是不能袖手旁觀的,不然算什麼協會呢?而且我們每個月還交一百四十多塊錢的會費!”她突然觉得这每月一百四十实在不便宜,還從來不知道屋主协会究竟在干些什么事情。

錢承啟坐到電腦面前,费了些時間找出屋主協會兩個負責人的電郵地址,準備敲字。他是個謹慎的人,寫這種對外信件,很願意花時間挑選詞彙,下筆很注意語氣的平和客觀。这封信應該強調陳麗麗的健康問題,這樣比较有份量,同時也要強調他們熱愛這個小區,尤其不希望最後為這個問題被迫搬家。這樣花了大約半個小時,寫成一封三個段落的信件。发送出去之前,又細讀一遍,確定字句中沒有明顯的情緒,沒有論斷的語氣,才點了一下發送鍵,對陳麗麗說:“等他們回信了再說吧。”

第二天是星期六,陳麗麗等到吃完晚饭,才收到屋主協會的回信。對方先是對她所受的身體困擾表示了很體貼的同情,說很抱歉小區內發生這樣的事情,然後提出建議:由當事人給Brian寫一封信,通過郵局,以掛號信的形式投遞,看對方收到後有什麼反應。

“這算什麼解決問題的辦法?” 陳麗麗有點困惑,有點不滿。給他寄一封掛號信?又不是執法機構、甚至不是屋主協會寄發的,不過一封私人信件,能起什麼作用?還不如直接敲門去找他說理。

“這不一樣,”錢承啟馬上就讀出了這個處理方法後面的深謀遠慮,“他們這個建議很好,好在什麼地方呢?第一,以掛號信的方式寄這封信,就是讓對方知道我們對這個問題是非常嚴肅認真的,他也必須嚴肅對待。第二,現階段應該避免事情擴大化,先局限在我們兩家之間,盡量在最小範圍內解決問題。如果在這個層面能夠解決,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第三,如果這個辦法不起作用,問題繼續存在,那我們就可以要求屋主協會介入,他們也就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因為抽大麻雖然不算犯法,但是如果這種行為對鄰居構成持續性干擾,而受害人在已作努力又無法解決問題的前提下,屋主協會就有理由採取進一步行動。當然,採取什麼樣的進一步行動,需要再諮詢諮詢。这是外交辞令,屬於废话,但很有必要。”

錢承啟一邊分析,一邊為自己能夠讀出信件背後隱言頗感自得。陳麗麗又一次確信男人的邏輯思維就是比女人強,雖然她也算是理科出身。這信理所當然還是由錢承啟來寫。其实這類英文信件,陳麗麗不是寫不來,只是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讓錢承啟主外。她當年是风风火火喜歡衝鋒陷陣的個性,泼辣起来一点不介意罵街的,現在年紀漸长,環境改變,尤其這三十年在美國,安分守己過平平穩穩簡簡單單的日子,里里外外都不知不覺鈍化平庸起來,幾乎是處於無欲無求的狀態了。

錢承啟知道她是急性子,今天不寫好信,她就會一個晚上睡不好,想东想西,翻来覆去,搞得他也没法好睡。只能馬上動手,剛寫了“你好 Brian”的上款,一旁監督的陳麗麗就捅他的手肘,“怎麼叫得這麼熟絡?又不是什麼朋友熟人。”

“美國人不是都這麼稱呼的?形式上總要走大路啊!”

“不需要這麼入鄉隨俗,我們是在和他談一件絕對嚴肅重大的事情呢!正式一點,公事公辦的口氣。”陳麗麗語氣堅定,錢承啟搖搖頭。

“你知道他姓什麼嗎?”錢承啟問,他肯定陳麗麗也不知道。

“就寫Dear Sir,” 陳麗麗說,“表示我們和他保持一定距離,我不願意和這種人顯得很熟絡的樣子。”

錢承啟於是在Dear Sir下面開寫,語氣比给屋主协会的那封加重許多,狠狠強調了從他那裡過來的氣味如何嚴重干擾了他們夫妻的日常生活和身體健康,甚至將來或有性命之虞。最後語帶威脅地說如果情况没有改善,那肯定會招來進一步的行動,等等。

星期一一早,陳麗麗就去郵局寄出了這封掛號信,心里竟然不是很平安,很多念頭在脑子里亂飛。最怕是惹惱了他,招來無妄之災,畢竟殺人犯裡黑人佔的比例最高。。。抽大麻的人,必定有癮,不是說不抽就能不抽的,自己如果因此被熏得出現了精神疾病,就太冤枉了。。。這各門各戶的房子,氣味怎麼會穿牆而過呢?可見房子質量不好,三十八萬是買貴了。。。屋主協會是幹什麼用的?這種事情不出手,盡熱衷於監督哪家門口雜草太多太高這種屁事情。。。聽說空心牆可以填入磚塊變實心牆,就可以隔斷氣味,但這是一個大工程,不能花這種冤枉錢。。。

这样过了几天,又到星期五,陳麗麗下班回家,從車裡出來要去信箱拿信,還沒走到信箱那兒,就看到Brian的黑車徐徐開進了小區。陳麗麗下意識地掉頭折了回來,信也不拿了。這種碰面雖然難免,可是在這個時候照面,她有些緊張,掛號信他應該是收到了的,不見任何動靜,不知道他們在作什麼打算, 不可能一直裝作沒收到過信吧? 她希望對方在錢承啟也在家的時候來敲門,作些解釋和表態,她很願意和他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

她關了門,又開始有點氣悶,對自己這麼忙忙地避走非常不滿:做壞事的又不是我,為什麼我倒像老鼠避貓一樣落荒而逃?應該抓住每個機會理直氣壯地告訴他,請他檢點行為,停止擾民。他剛才就可能已經看到她這麼忙忙的回家,是在躲避他。陳麗麗靠着門站了一會,地上是橫七豎八凌亂四散的鞋子,看着心裡煩躁,抬腳就把錢承啟的一只跑步鞋子踢滾到了對面牆邊的擺設櫃下面。這時門鈴響了。

“自己開門不就行了?”這應該是錢承啟下班回來了,他就是這副德性,明明帶著鑰匙,就喜歡按門鈴叫開門。陳麗麗惱怒地用力拉開門,赫然看到面前站著的竟是Brian, 不覺一驚。馬上想到此刻自己孤身一人,有點不妙。好在是下班時候,小區的人陸續歸家,不怕他胡來。

“你好!”Brian 說,聲音朗朗,面容陽光,光溜溜很乾淨一張黑臉,厚唇大眼,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淨健康的牙齒,讓陳麗麗一下子想到多年前電視中的黑人牙膏廣告。美國就多這種人,吸毒倒有一口健康的白牙,罪犯偏是腰桿挺得筆直,這就是“人不可貌相”的絕好註釋。

“你好。”陳麗麗鎮定地回答,警惕地戒备着。

“你們的信我收到了,其實不用寄掛號信啊,背靠背的緊鄰,何必這麼麻煩!”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在闊大的外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灰灰的東西,幅度很大地在陳麗麗眼前一晃,陳麗麗當即就一聲驚叫,是那種下意识地從丹田運氣衝出喉嚨的發聲,十分响亮,同時一隻手無意識地一擋,正好碰到門邊掛著的一串金屬風鈴,“叮零噹啷”的亂晃起来,把兩人都嚇了一跳。Brian就驚愕地回過頭去看身後。

“怎麼回事?”他愕然問。

“哦,沒有什麼,” 陳麗麗已經看清楚了他手裡拿的並不是武器,但他這個從兜里掏東西的動作,真像是在拿槍!她幾乎閃過了今天要出人命的一念。

“你們說我抽大麻,我沒有啊,我是不能抽大麻的,你看,”他舉起手裡的東西,是一個灰色的咽喉噴霧器,“我有哮喘,時常要噴這個東西,怎麼能抽大麻?這不是自殺嗎?”

“是嗎?”陳麗麗沒有料到他來這一手,她當然是不相信的,“你知道那味道有多討厭嗎?我才是真有哮喘,過敏體質,你們這味道會殺了我的!上次叫了警察,他來和你說了,沒什麼用,我們才寫這封信的。”

Brian很無奈地搖着頭,好像在指責陳麗麗的無理可喻,也好像在否認她的指控,說:“我可以請你到我们家裡去看看,你就知道我不是在說謊。”說着把手一伸,做了個要陳麗麗移步到他家去的手勢。

“不,不!”陳麗麗毫不含糊地堅決地說,“我不是專家,不知道大麻是什麼樣子的,我也不懂。。。”

“哈!你不懂!你不懂還咬定我抽大麻?這挺搞笑的。”Brian看着她,臉上現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有點蔑視,有點嘆息。

陳麗麗被他這種神情激怒了,這是典型的惡人模樣!“你搬來之前,什麼問題也沒有。你搬進來了,我家裡就無日安寧。你既然不承認,我們可以再找警察來,還可以請他們帶一只警狗來,進去你屋裡聞一聞。”

“這是好主意,”Brian說,“歡迎警狗到我家來,我喜歡哈士奇和狼狗,金毛也很可爱。不過,你難道不知道現在在家里用大麻,并不犯法嗎?警察沒有權力做什麼事情的。”說着,手臂在胸前一絞,下巴一抬,非常神氣。

“那你為什麼還硬要否認自己抽大麻呢?” 陳麗麗质问,他終於承認了,这令她感覺好了一點。“你不能開着窗通風排氣嗎?只要不影響我們,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她賭氣地說着,身子開始往後撤,不想再和他纠缠。

“你也不用这么生氣,朋友!”Brian變得和善起來,露出一點吊兒郎當的不正經,好像是陳麗麗把芝麻綠豆的事情無謂地弄大了,“我不抽大麻的,你以後就會知道。不過,”他湊近一點,咧開厚厚的嘴唇一笑,又露出一嘴白牙,陳麗麗不覺倒退一步,“你們每天燒中國菜,油煙怪味串到我這屋里來,很困擾我的!”

陳麗麗說:“哦,是嗎?你真會找理由!”說着就轉身,關門之前,又回頭對還站在門口的Brian說,“我現在就去燒晚飯,燒中國菜!”

“好,好! 我今天不要吃中國菜,你不要讓你的油煙到處亂跑啦!”Brian在陳麗麗把門關上之前,得意地把句子完整地說完。

“這種人!”陳麗麗回到屋里,想着刚才的情景,心情很糟糕。看樣子, Brian不會就此不抽大麻,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很是個問題。这个Brian 虽然看着不像是杀人犯,但自己的防备之心必须有,總要避免和他搞得太僵。她開始想今天要燒什麼菜,拉開冰箱的門,看裡面有什麼東西,卻呆呆立了一兩分鐘,竟是什麼也沒看見。待回過神來,才胡亂翻出一把蘆筍,兩根胡蘿蔔,一盒有機豆腐,還有幾根前兩天剩下準備切絲油炒的西蘭花粗枝,一起拿了出來,用水浸着,先去淘米煮飯。

等她把米放進電飯煲、開始切蘆筍和胡蘿蔔的時候,就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錢承啟回來了。她瞄了一眼牆上的鐘,他比往常晚了約半個小時。等他出現在視線內,正要开口,錢承啟倒先問了:“你和Brian已經當面交鋒了?我剛在外面見到他,他告訴我的,說你們談得很好。”

“谁和他谈得好?!”陳麗麗很沒有好聲氣,“你倒好,現在才回來,讓我和他單槍獨鬥。”

“鬥得怎樣?” 錢承啟繼續問,竟然沒有察覺陳麗麗的臉色已經在山雨欲來的邊緣了。

“能怎樣? 看樣子他還是會繼續抽的,他知道我們拿他沒有辦法。”

“也沒有拿外交辭令嚇唬他一下?”錢承啟問,笑瞇瞇的。

陳麗麗終於發火了,把菜刀往灶台上一摜,說太過分了! 看着老婆被逼得這樣無頭蒼蠅一樣亂轉,倒來開玩笑,這很不道德。自從事情出來後,就沒見你賣力地想過怎麼解決問題。屋主協會對介入此事一點兒不積極,難道不是因為自家從來不熱衷參與社區事務的原故?遠的不說了,去年協會主席在家裡為某個州參議員競選造勢,搞了一個聚會,請小區的人去,自己提議要去看看,卻被你一句“關我們什麼事情”就打發掉了。要是平日不總在華人圈子中轉,遇到這種事情,何至於像現在這樣單打獨鬥求助無門。。。

錢承啟悶聲不響坐着,想等她發洩一通後消氣了,就會平靜下來,但是陳麗麗最後宣布不燒飯了,叫他自己解決,而且大步流星地挎上她的包就摔門而去,這是近年來不太出現的情況。他聽着很響的摔門聲音之後,屋子裡就是異常的寂靜,過了一會,只好垂頭喪氣地起來,從冰箱裡翻出一包速凍餃子,燒了當晚飯。

第二天,錢承啟跑了幾個商店,花兩百塊錢買了一個很大的空氣淨化器回家。安裝的時候,因為姿勢不正確,差點扭了他的老腰。淨化器好像效果不錯,陳麗麗的喉嚨這兩天明顯感覺好多了,就是機器的聲音有點嫌大。然后,他態度明確地告訴陳麗麗,如果特朗普最後真的成為共和黨總統候選人,他也願意把自己的一票投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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