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羽飞打开房门时,看到依然穿着职业装的迪勃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某个中国饭店的外卖。看着他有些滑稽的样子,羽飞‘扑哧‘笑出声来。她踮起脚,和迪勃亲吻了两边的脸颊,然后请他在外间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又从小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打开递过去。
迪勃把塑料袋里的一次性饭盒在茶几上打开,又变戏法一样拿出两个盘子,一个装上糖醋排骨和几根青菜,一个装上米饭,最后在边上放上一个叉子。羽飞笑得更欢乐了,这几个菜真是和大学食堂里一模一样啊。当迪勃做出‘请‘的动作时,羽飞道了谢,拿起叉子,把排骨青菜拌在米饭里吃起来。
‘味道怎样?‘迪勃斜靠在沙发上,一边喝着手里的啤酒,一边看着羽飞吃。
‘比看起来要好吃。‘羽飞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呵,你骨子里还是中国人啊。想当年,你在面条里加点酱油就可以吃得津津有味的。就像我在骨子里只是法国人,卡门培尔奶酪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夹在面包里,好多人都受不了这个味道呢。‘迪勃的话里不无感慨。
不知道怎么的,羽飞忽然就伤感起来,‘我的胃倒没有对中国食物的依赖性,有吃的时候挺好,没吃的时候也不是特别想念。也许,我命中注定就是没有根的人吧,就象那浮萍,漂来漂去。‘多年前独自一人开车带着全部家当从德国去瑞士时的漂泊感又在羽飞的心中弥漫开来。
迪勃笑笑,‘我从来不去想这些问题。人就这一生,怎么想都是一生,还是活在当下的好。‘
羽飞也笑笑,没有说什么。吃了一小半后,她停下手里的勺子,‘我这个年纪,晚上不能吃得太多。你不反对我把剩下的放在冰箱里明天吃吧?‘
看着她收拾好茶几,迪勃建议道,‘我们去楼下的酒吧里坐一会儿,喝点什么吧。‘
羽飞欣然同意。让迪勃在外间等一会,自己去换件衣服,整理一下妆容。迪勃笑嘻嘻地说道,‘我们当年出门时你可是很少要梳妆打扮一番的啊。‘
羽飞感慨道,‘当年那么年轻,怎样都是好看的。现在熬一个夜,第二天就没法看了。毕竟年过四十了。‘
和迪勃闲聊时的放松感觉让羽飞有点意外。本来今天中午见到迪勃,她心里是有点警惕的,也想好了要保持距离。虽然分开那么多年,他们俩却都知道在彼此心中的特殊位置,只是大多数情况下两人都能自如应付。对羽飞来说,经历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人,年龄越大,越不容易和新认识的人交心,反而是对年轻时交往过的人有更多的信任感和亲切感。她相信迪勃的感觉也是差不多。特别是在他的职业位置上,要看清人心可能更需要花一定功夫。所以迪勃表面和气内心却和别人保持距离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羽飞在里间卧室换上牛仔裤,穿了一件一字领半袖的贴身裁剪的棉T恤。又将头发梳成一个斜斜的麻花辫。当她站在迪勃面前时,迪勃的声音里不无惊叹,‘羽飞,这时光都到哪里去了?你看上去和多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啊。‘
羽飞笑笑,实话实说,‘因为我是中国人啊。你们西方人一向辨不清中国人的年纪。如果你找一个中国男子来,他一定能将我的真实年龄猜在误差两岁之内。‘
迪勃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记不记得多年前我的老板看到你的时候,问我从哪里找来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接着他又自嘲道,‘我今天看上去像是你的叔叔了。‘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乘电梯来到酒店里的酒吧。十点不到,酒吧里陆陆续续开始有客人。羽飞和迪勃坐在吧台上,一边看电视里转播的棒球比赛,一边继续聊着。酒保过来问两位要喝什么,迪勃向羽飞扬了扬眉毛,‘还是老样子?‘ 羽飞会意地点点头。
于是迪勃开始给酒保解释羽飞的选择,‘麻烦你给夫人调制一下她要的混合饮料。请你先倒一杯牛奶,然后加入一小杯伏特加,最后加一勺可可粉拌匀。再请你给我倒一杯马蒂尼。谢谢!‘
在过去的几十年,这是羽飞每天上床前喝的饮料。如果她和朋友们一起出去喝一杯的话,她一般也是喝这种饮料让自己放松。所有她身边亲近的人都知道她的这一习惯。
鸡尾酒端来,两人相视一笑,都举杯喝了一口。
羽飞把话题转到工作上,‘迪勃,还是想问问你,我们的融资项目到底进行得如何了?这和第一次融资真挺不一样的。那时A轮的投资似乎带有不少感情色彩,投资者们喜欢这个项目,喜欢这个团队就好。可是现在,我却有点看不到头,不知如何判断的感觉。‘
迪勃点点头,‘万事都有第一次。前两年你们A轮融资的时候,投资者们投的其实是他们的感情。现在这轮融资,是比较专业的投资者们,大家都想反复论证这个技术将是一个工业上有一定生命力,能够达到预期回报率的技术。经过一段时间的讨论,我们几个投资者对你们公司开始慢慢有了一定的信任感。所以你们再接再厉,坚持一段时间,会有结果的。‘
羽飞没有马上接话,而是把迪勃的话又想了一遍,然后微微蹙了蹙眉,忍不住说道,‘迪勃,你这不是什么都没有说吗?‘
迪勃一愣,哑然失笑,‘我有年头没见到像你一样说话那么直接的人了。别人最多说,嗯,你说得不错,不过。。。看来,我得改改在你面前说话的方式了。 ‘
羽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你看,你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大家自然都吹着你捧着你。不过,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可是,对我来说,转弯抹角太复杂了,有时候我就是个头脑简单的女子。见谅啊。‘她歪着头看着迪勃,语气中带有些调皮。
一瞬间,迪勃有些怔怔的,他目含温情地说道,‘羽飞,你和二十多年前完全一模一样啊。‘
今天总是怀旧,羽飞并不喜欢这样。她知道自己的感情有极其脆弱的一面,而如果自己的心被往事的潮水淹没的话,她将有可能完全失去对自己行为举止的控制。
于是羽飞喝一口她的特别混合鸡尾酒,再一次用自嘲的口气说道,‘迪勃,我早就不是二十多岁的姑娘啦。要象约瑟芬一样,早被你迷住了。对了,一直想提醒你一声,约瑟芬对于我来说,就象妹妹一样,而且,她不比你周围那些巴黎的姑娘们,对男人有丰富经验。约瑟芬是个极其单纯的姑娘,所以,请你手下留情。说实话,如果我生孩子早的话,约瑟芬都是我女儿的年纪了。‘
话刚出口,羽飞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只见迪勃迅速沉默下来,仰头喝完杯中所剩不多的马蒂尼,叫过酒保,又叫了一杯同样的马蒂尼。
那么多年来,羽飞和迪勃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谈论那个曾经共同拥有过的小小生命。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随着各自孩子的成长,那个一夜激情的结晶,却一次又一次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两人心中从未愈合过的伤口。羽飞知道,她对所有人造成的伤害,即使用一辈子也将无法偿还。
羽飞也沉默下来,眼角湿湿的。
迪勃又叫了一杯马蒂尼。接下来又是一杯。羽飞转过脸去。
无言无语间,羽飞感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拥住,也感到迪勃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羽飞,告诉我,你爱克里斯多夫吗?‘迪勃声音嘶哑。
羽飞沉默了一下,把手放在迪勃的头发上,肯定地点点头,‘当然,我当然爱克里斯多夫。他是我在尘世间的唯一的和所有的依靠。他不推我,不拉我,只是在我身边,陪伴我,包容我,需要的时候助我一臂之力。他的存在,让尘世间的那个羽飞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女人。‘
迪勃沉默着,用面颊轻轻摩擦羽飞裸露的脖子。二十多年了,这感觉依然那么熟悉,连迪勃靠近时的味道也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羽飞往边上躲了躲,说道,‘迪勃,不要这样。如果给我的同事们看到就不好了。‘
迪勃停下来,却依然环着她的腰,‘羽飞,我送你回房间,好吗‘
羽飞点点头,让酒保把酒水的费用加在自己房间的账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