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情凡尘 (六)
在大家走回T公司的路上,米歇尔接了一个前台的电话,说美国来的两位访客已经到了。米歇尔在电话里和气地说,自己和羽飞乔瓦尼一行几分钟后就到。挂断电话,他给了羽飞和乔万尼一个略带调皮的笑脸,‘女士,先生,好戏开始了。‘
自从米歇尔在咖啡馆里提起迪勃,羽飞一直在脑子里想着米歇尔知道多少自己和迪勃的往事。此刻,她强行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眼前现实,在进入T公司的旋转门前在玻璃墙的反光里飞快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并在脸上绽开一个尽量自然的微笑。
宽敞明亮的门厅里,两位客人脚边放着简单的行李,交叉着双手,正站着聊天。就如羽飞先前在网上所查到的信息,一位极其年轻,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穿着裁剪合身的黑色的衬衣和黑色西服,配黑色领带,透着南欧的时尚。另一位是五十来岁的亚裔人士,典型的韩国人的健壮身形,个子不高,方方的头,短短的头发。宽大的西服里是熨烫整齐的簇新polo恤衫,前面开襟的地方挂着一副太阳眼镜,下身是同色同款的宽大西裤。
米歇尔快步含笑向两人走过去,握手问好寒暄。羽飞不紧不慢地跟上,乔瓦尼走在羽飞边上落后半步的地方。
米歇尔将两边四人的姓名公司作了简单介绍。美国的客人方面,年轻人叫尤纳斯,刚刚上任,脸上带着在美国人脸上不常见的谦和微笑。亚裔人士叫峻,脸上的笑容里有职业的谨慎。按照行业惯例,职位最高的客人要先和所有人握手。看到峻伸出手,羽飞马上抬手迎上去,正要说‘幸会‘,不料峻却握住了乔瓦尼的手。
羽飞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也握住了尤纳斯已经伸出的手,说道,‘幸会‘。
尤纳斯也回答道‘幸会‘,说话时眼角含笑,羽飞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位欧洲后裔。她对迪勃这样的‘假‘美国人太熟悉了。
那边,峻和乔瓦尼简短寒暄后,微微转向羽飞,向她伸出手。羽飞抬手,习惯性地有力一握,却觉得对方的手掌大而绵软,即使在一握时也带着疏远的犹豫。羽飞直视着峻的眼睛,清晰真诚地说,‘幸会。我真高兴今天有机会和您讨论一下我们的技术。‘
峻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说道,‘是的,我们可以一起看看。‘然后抽回手,转头对米歇尔说道,‘我们上去吧。‘
羽飞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她看了看乔瓦尼,后者用拇指指了指自己,向羽飞微微一点头,就跟上了米歇尔和峻,走在他们右首。羽飞和尤纳斯并排落在后面。
羽飞一面不动声色地和尤纳斯寒暄,一边在心里纳闷。这个峻的举动可真是令人费解啊。他不知道自己是乔瓦尼的老板吗?他不喜欢在工作中和女人打交道吗?还是他不喜欢中国人呢?
尤纳斯虽然年轻,却是将谈话的节奏拿捏得恰到好处。他告诉羽飞,自己代表的公司是家族企业,在意大利由他的爷爷创建,然后由父亲接替在美国发展。而他自己刚刚博士毕业,开始接手这个可以算是是家族企业的技术部分。羽飞不由得觉得自己孤陋寡闻,在今天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科技家族企业。
不大的会议室里所有的设备都准备好了。在大家入座的时候,秘书过来询问了各位是不是要咖啡,以及要什么咖啡。羽飞注意到峻和秘书说话时也相当简短,甚至没有任何礼貌用语。她心里想,也许这位韩国同仁只是有点大男子主义,而自己一直在欧洲,至少在表面上一直被周围男同事照顾,所以有些不习惯。她打定主意,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讨论时更会采取更直接的态度,尽最大的努力淡化自己女性的角色。
会议的安排走的是行业里通常的程序。与会的所有人先作自我介绍。这是羽飞非常重视的一个环节。从个人对自我经历的描述中,她会在心里推断此人的性格,以决定讨论时的偏重。
第一个介绍的是米歇尔。羽飞含笑听着这位年轻人用带着法国人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带着浓重法语口音的英语却充满自信地介绍自己。有这么好几次,她几乎忍不住就要开他几句玩笑了。
接下来是峻。他的英语也带着重重的口音。峻的自我介绍很有意思,他一句也没有提到自己毕业的院校或是学习的专业,而是仔细地列举了自己工作过的公司。他说话的口气是高高在上的,好似一位权威来检查其他人的工作。如果是很多年前,羽飞一定会想方设法地使他难堪。而现在,人到中年的她却是松了一口气,羽飞知道,太骄傲的人一定有不小的弱点。
羽飞的介绍也简单明了。她说明自己学理科出身,最大的愿望是自己亲手商业化的技术能够在新能源的产业链上得到应用。
接下来是尤纳斯。他的坦诚再一次让羽飞在心里为他点赞。这位年轻人诚恳地希望加入到大家对于新技术的推进中。
气氛有点沉闷,所以乔瓦尼在自我介绍中特地声明,他的任务是让客户满意,所以从现在起,如果谁要添咖啡的话,一定要先告诉他。他保证服务到家,保质保量。
不管是不是出于礼貌,大家都笑了。在看上去友好的气氛中会议正式开始。
技术部分的讨论由羽飞的报告开始。她以一贯的清晰明了的风格介绍了自己公司的技术,发展,以及展望。羽飞注意到,自己作讲解的时候,尤纳斯一直在做笔记,而峻却靠在椅背上,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投影屏幕,看不出任何喜好。这莫测的态度使羽飞在报考时走了好几次神。
报告完毕,峻开口了,却不是对着报告者羽飞,而是直接转向乔万尼。他提问题时没有作任何铺垫,直接得不能再直接了,‘你们技术的终极成本是多少?‘
羽飞看出来乔万尼微微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本来是要和两个美国公司就技术融合的可能性交换意见后再一起讨论决定的,而现在,峻却要求羽飞的公司给出一个具体数字。这不符合惯例。
乔瓦尼打了一个哈哈,‘这要看技术应用的规模。‘
羽飞接过话题,‘当然规模越大成本越低。我们准备了这方面的数据,我们可以一起看一下。‘
峻却没有进入具体讨论的意思,就在这个点上不依不饶,‘就你们最大的规模而言,成本的底线是什么? ‘
羽飞明白了。峻没有将自己作为新技术的提供者,而是作为供应商来对待的。他只想要自己承诺一个成本底线以便以后打杀价格。
米歇尔也看出这个问题的唐突,及时插话,‘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这还要看我们在产业链的哪一点上集成这个技术,才能更好地决定。‘
作为子公司代表的峻终于说,‘好的。那我们可以就这个问题的细节讨论一下。‘
羽飞舒了一口气,向米歇尔投去感激的一笑。米歇尔对着羽飞也极轻极快地向上扬了一下眼角,表示心领了。
羽飞拿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舒缓了一下紧张的喉咙。那边,乔万尼已经接过话题,开始和峻讨论在各个规模上估算技术成本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
羽飞在心里暗暗感激乔瓦尼。这个有四个孩子的意大利人曾经是自己丈夫克里斯多夫的博士后。当年克里斯多夫建议自己考虑将乔瓦尼作为合伙人一同工作的时候,羽飞是将信将疑的,因为她对意大利人的夸张不是很感冒。而这些年来乔瓦尼却以他入世的务实让羽飞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刮目相看。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峻不愿意和羽飞直接讨论,成熟了的羽飞都会努力调节自己的心理,以最实用的方式加入讨论。只要讨论的结果是好的,她不在乎峻和自己还是乔万尼交锋。她自己只是努力把握己方给出的任何信息都是有根有据的,在最大程度上是正确的。
讨论进行得并不顺利,峻在成本上咬得很紧。即使米歇尔几次暗示羽飞公司并不是供应商,峻还是在成本的小数点后第二位上纠缠。羽飞把这理解为好的迹象。她相信峻是极其聪明的人,只有他相信这个技术将会被大规模应用了才会这样不适时宜地开始讨论价格。
乔瓦尼几次站起来给大家添咖啡,并在会议最最紧张的时候,变戏法一样从包里取出一包意大利硬杏仁饼,并给大家示范如何将饼干浸在咖啡里吃。羽飞了解自己的合伙人,会议越是紧张,乔瓦尼越是会变着法子给大家放松。
来来回回的拉锯讨论中,午餐时间到了。当米歇尔给餐厅打电话确定午餐人数的时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此时羽飞最最向往的就是坐在餐厅的露台上喝一杯冰凉的柠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