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经过一上午高强度的讨论和一顿丰盛的午餐,羽飞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在胃里消化美味的食物。她大脑里昏昏沉沉的,混混沌沌,几乎是一片空白。在这间跨国公司技术副总的办公室里,羽飞怔怔地望着迪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象许多年前一样,她暗暗地用拇指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食指,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嗨,迪勃,想不到斯特曼教授的朋友是你。‘
迪勃的身形看上去和十几年前变化并不大,高大而健壮,短短的头发,两边的鬓角处是深棕色和灰色的混杂。青色的下巴刮得很干净,脸庞颜色似乎深了些,轮廓也更分明了些,鼻翼边添了几条不深的皱纹。
迪勃大步向羽飞走过了,有礼地拥过她的肩,在她左右脸颊上各亲了一下,‘真高兴又见到你。羽飞,你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变。‘
羽飞觉得恍如隔世,她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眩晕过去。这样的见面实在太突然了。如果是在公共场合,她也许可以做到象久未见面的老朋友一样,问问迪勃的工作和孩子。可是此时此刻,她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了。她愣愣地望着迪勃,不知为社么点了点头。
迪勃似乎看出了羽飞一时间脑子里的短路,他微微一笑,温和地说,‘斯特曼教授告诉我,你今天在他这里。正好我在法国办点事,就过来看看,想着也许可以见到你,或者可以给你的项目帮个什么忙。走吧,我带你去喝咖啡,我们边走边聊。‘
羽飞求之不得,点头表示同意。迪勃给羽飞扶着门,把她先让出去,然后和斯特曼教授的助手打了招呼,又转过头和羽飞说,时间不多,我们就去楼下广场上喝一杯咖啡吧。羽飞点点头。
在电梯里,羽飞终于回过了一点神。她开始了职业性的客套,‘真巧,你正好在法国。真是好多年没见了。迪勃,你一切都好吗?‘ 她忽然有点好奇,想今天得找个机会问问迪勃在A公司现在的职务。
迪勃微微一笑,语气没有什么变化,‘我本来在G市办点事。今天到巴黎来主要是看看你,顺便下午和斯特曼教授讨论一下几个小项目。‘顿了顿他又说,‘你的项目谈得怎样,如果我可以问的话?‘
这时,电梯里又进来几个人,迪勃连忙转换话题说,‘我们喝咖啡的时候再谈。‘ 就像羽飞记忆里的那个男子一样,迪勃说话时总是很专注地望着羽飞,目光像潮水一样,常常让羽飞忘了要说什么。尤其是此时此刻,站在迪勃身边的羽飞不知道是该迎着还是回避迪勃的目光。
小小的咖啡馆直接坐落在新凯旋门的广场上。像许多个巴黎的咖啡馆一样,窗台上天竺葵开得正艳,圆圆小小的咖啡桌摇摇晃晃,所有的座位都面向阳光。羽飞和迪勃并排面向广场坐着,不约而同地点了双份的浓缩咖啡。等咖啡的时候,羽飞把早上会议的情况大致和迪勃讲了一下。
迪勃仔细地听着,然后用很客观的语气告诉羽飞,‘我觉得你的项目进行得不错。T公司对你的到来那么重视,显然是他们自己不拥有这个技术。但恕我直言,你今天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你永远不能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参加会议。你在脑力和体力上都会吃不消。第二,你显然把斯特曼教授当成了朋友。记住,他不是你的朋友。商场上和工业界有一些互利互惠的平衡,但没有朋友。‘
听迪勃这么一说,羽飞立刻就完全清醒了。关于迪勃说的第一个错误,她确实犹豫过今天是不是应该把她的合伙人一起带来。但一来时间安排上有点紧,二来她想如果是谈谈技术发展的话,她自己完全可以胜任。但现在,特别是在一上午面对一个精密运作的团队后,她不得不承认迪勃的话有道理。
对于迪勃指出的第二个错误,她完全没有准备。她用询问地眼光看着迪勃,犹豫地说,‘我也想过斯特曼教授为什么那么乐意帮助我们,我自己的解释是他能够明白我们技术的优势,而且他又是我们的校友。‘ 羽飞特地说‘我们的校友‘,而不是‘我的校友‘,她指的是迪勃也是通过校友这层关系请斯特曼教授亲自接见自己的。
迪勃笑了笑,说,‘第一个原因是正确的,但不足以使T公司的副总请各个部门的代表陪一个小公司的负责人一整天,即使她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女士。‘ 他嘴角翘了翘,向羽飞开玩笑地笑笑,停了一下又继续说,‘第二个原因只是表面上的,事实上是因为斯特曼教授不能拒绝一个和他对等的公司的副总的建议。‘
羽飞终于明白迪勃现在是A公司的副总了。她扬了扬眉毛,笑着说,‘哦,我是不是该祝贺你啊,你刚过四十五岁吧。‘
迪勃摆了摆手,没有接羽飞的话,而是就着自己的话题说了下去,‘还好,这两个错误到现在为止都不致命。下午的会议,你不要透露任何技术细节,不要给出任何数据,最好是想办法问出来T公司的打算,如果他们能够再下一个订单的话最好。他们付了钱就会重视这个项目的。记住,不要做任何承诺。‘
羽飞不得不佩服迪勃的老道,她诚服地点点头,保证说,会尽量做到。
半个小时过得很快。羽飞趁迪勃结账的时候给丈夫打了个电话,简单地说会议顺利,但比预期的要长很多,所以肯定要错过下午的那班火车,不能在孩子们上床前回到家了。然后她又有些沮丧地加了一句,半夜前能够到家就不错了。
听到羽飞这么说,正把小费留在桌子上的迪勃问道,‘你是坐火车来的吗?‘
羽飞点点头。
迪勃又说,‘晚了的话我送你回去。你们家是不是离格伦机场不远? ‘
羽飞心里一动,对着迪勃仰起头问道,‘你自己开飞机来的是不是?‘
迪勃点点头,‘不过我得先打电话问一下格伦机场今天晚上能不能降落,回头给你短消息。如果你会议结束了也麻烦你给我电话。我们一起走。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一边说,一边递过自己的名片。羽飞瞄了一眼迪勃的职位,果然,他已经是A公司北美部分负责市场的副总了。
迪勃接着道,‘我现在送你回会议室。‘一边说,一边把羽飞的椅子拉开,好让羽飞出来。羽飞感激地笑笑。
在回T公司的路上,两人都安静地走着,似乎都在认真感受这个初夏的美好阳光。迪勃穿着白色衬衫,敞着最上面的一粒扣子,他的一只手插在灰色西裤的裤兜里,不时地望一望羽飞。羽飞故意回避着迪勃的目光,一路沉默地走着。到了会议室门口,迪勃给羽飞扶着门,微微笑着,说,‘羽飞,一会儿见。我今天一定把你送回家。‘
羽飞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匆匆地答应了一声,就回到了会议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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