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过了许久,羽飞抬起头,用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的眼神看着马克西姆,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为自己的失态向马克西姆道歉。马克西姆只是收回手,淡淡地问道,‘一切都好吗?‘ 在法语里,大多数情况下这只是一句客气话,问者不会要求一个详细的回答。这给了羽飞一个自然的台阶下来。所以羽飞只是回了一句,‘还好。‘ 顿了顿,她又说,‘我们接着走走吧。‘
两人慢慢地踱上护城河上的老桥。这座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老桥是这个城市最老的一座连接城里和城外的拱桥。近两百米的桥面由天然的石头砌成,护桥的石栏杆几乎有一人高。一百多年来这座老桥就静静地望着桥下的水流过许许多多人间的沧桑和城市的变化。
在这微微有些寒意的秋日上午,羽飞和马克西姆静静地走到了桥的中央,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羽飞倚在桥的栏杆上,有些出神地望着桥下的流水。每年夏天,这条河里最最著名的运动就是沿着流水漂流。人们三三两两地,或者坐在橡皮筏上,或者就浮在水里,从上游的起点城市开始一直漂到下游的另一个城市。此时此刻,初秋的水已经开始有些凉了,但仍然有不畏寒冷的勇敢者,穿着紧身的游泳衣,不时从水面上漂过。他们从桥底下通过的时候,都会招手和站在桥上观看他们的人们挥挥手打招呼。羽飞看了一会儿,望了望站在身边的马克西姆,说,‘我一直佩服能够勇敢地向自己挑战的人。比如这样的漂流,我在任何时候都是没有勇气去做的。‘ 马克西姆什么也没说,一如既往地带着温和的笑容,也把身子靠在栏杆上,对着漂流的人们,张开嘴,就来了一段咏叹调。男中音还是那个男中音,可是作为一个音乐家,他走音走得如此不着边际,过了好一会儿,羽飞才听明白歌曲的节奏,那可是个三八拍的华尔兹呢。桥下躺在皮筏艇上的年轻人,听到这个可爱男人五音不全但充满感情的歌声,大声鼓掌吹口哨。为了表示鼓励,有一个年轻人还一反身,一个漂亮的鱼跃跳进了水里。马克西姆转过头,调皮的向羽飞眨了眨眼睛,说,‘你看,挑战自己不怎么在行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困难的。‘羽飞‘扑哧‘一下笑出来,‘你的女朋友们都很喜欢你吧‘。马克西姆毫不掩饰地露出得意的表情,说,‘我女朋友们的妈妈们可是更喜欢我呢。‘
他话锋一转,问道,‘你看,你什么时候开始和我学习拉琴?‘ 羽飞心里想,这回我可是恭敬不如从命啦。于是她告诉马克西姆,她最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练琴,左手第一个位置觉得已经练得差不多啦。她就是一直自己琢磨着为什么上弓和下弓拉出来的声音有点不一样。马克西姆看着羽飞认真的表情解释说,用弓头往上拉弓时,需要多一点力气才能引起整个弓的震动。而下弓时,右手自然而然地会加上足够的力气,所以声音比较和谐。多练练就好了。停了一下,马克西姆又说,‘还真没有学生问我这样的问题呢。大提琴要拉的好听,一定要控制好弓的力度。比如高音的弦要轻轻的长长地拉,低音的弦要重重地慢慢地拉。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呢。我练习了快三十年啦。‘ 这还是羽飞第一次听到马克西姆间接地提到他自己的年纪。
他们俩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一边走,一边约定,马克西姆和羽飞每周见一次面,教羽飞半个小时大提琴。然后羽飞回家尽量找时间练琴。老师到了一定程度会给她一些完整的曲子练习,这样羽飞不时地能够看到自己的进步。
真是上天赐给了羽飞一个完美的大提琴老师。羽飞本来就是一个做事认真勤奋的女子,加上终于有机会感受自己热爱的音乐,她每天睡觉前都会雷打不动地练习大提琴。大提琴和钢琴一个本质的不同是,大提琴的音高是用耳朵听的。在耳朵的指导下,左手四个手指按在弦上不同的位置,使大提琴的共振腔在拉弦时发出不同的频率。羽飞虽然有一定的音乐素养,但是让她听各种音高细微的差别,她是断断听不出来的。不过,作为一个有毅力的人,这点小困难可难不倒羽飞。她去买了一个矫音器,平时练琴的时候就把矫音器夹在大提琴撑弦的桥板上。练琴的时候,她一边看谱子,一边看矫音器上的音高,一边体会手指的位置。当她上课时很认真地和马克西姆解释她这套练琴流程法如何运作的时候,马克西姆可是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他的心完完全全地被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照亮了。
虽然马克西姆在上课的时候是一贯的严格,他看羽飞的眼神里总也是藏不住的温情脉脉。有多少次,特别是调速有快慢变化的时候,羽飞手慢脚乱地找不着调,马克西姆就一遍遍地慢慢地耐心地带着她拉,直到她能够自己上手练习。羽飞每每想起来和马克西姆面对面坐着,一同沉浸在同一首乐曲里的情景,心都会变得柔软起来。马克西姆也经常反反复复拉定音的调子给羽飞训练听力。无论是多简单的曲子,全尺寸的大提琴在训练有素的双手下发出的声音是那么浑厚和迷人。羽飞总是贪婪地享受着这近距离的音乐的馈赠。单单从进度上讲,马克西姆也不得不赞叹这个女子的勤奋。她的努力,从每一周上课的进步上都可以看出来。有那么几次,在乐声慢慢减弱的尾调中,两人都安安静静地体会着空气中最后一个颤动。从马克西姆的眼睛里,羽飞能够清楚地看到一些炽热的情绪。羽飞也感觉到马克西姆努力地把他的情绪化为对羽飞的倾心相助。
对于这一点,羽飞是非常感激的。在她的生命过往里,从古老含蓄的中国大陆,到优雅浪漫的法兰西,再到严谨实诚的德意志,羽飞经历过形形色色的人,一些亲密的关系,还有一些只能留在回忆中的历程,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象马克西姆这样的男人。他出世,他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就是音乐,完完全全的音乐。他入世,他似乎能够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将生活中的工作和人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神秘,他很少谈起自己的个人生活,虽然他的私生活令人好奇。他坦诚,他不试图对羽飞隐瞒他的感情,并努力将这份渺茫的感情转化成生活中令人愉快和向往的一部分,就像是秋日一片金黄的树林,或者春日里饱满夺目的郁金香。
羽飞把每周上课的时间安排在安安和飞飞在管弦乐队排练的时间,这样她和孩子们就可以一起去音乐学院上课了。管弦乐队的排练是每周一个小时,羽飞和马克西姆的大提琴课是半个小时。所以,有时候上课结束后羽飞等安安和飞飞的时候,如果马克西姆也有时间的话,他们两个人会一起去音乐学院的咖啡厅喝一杯咖啡,聊聊天。这些聊天大多数是轻松的。羽飞这些年来总是订着一两本音乐杂志。对于音乐界她也总是怀着一种天真的好奇。她不失时机地和马克西姆讨论了一些她经常在心里想的话题,比如师承学派到底有多么重要,再比如音乐家的伦理道德是不是和这个社会通常的认识一致。
有一次他们正聊着天,咖啡厅里走进来一位衣着讲究的中年男子。一件驼色的鸡心领质地优良的毛衣,脖子上围了一条某大牌花纹明显的细羊毛围巾,灯芯绒长裤。马克西姆一见到他,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微笑着说,‘穆勒先生,你好‘。原来这是音乐学院古典音乐部分的系主任穆勒先生。在羽飞给安安找老师的时候,羽飞和这位穆勒先生通过好几次电话。从他的口音中羽飞觉得他应该是德国人。穆勒先生在电话中给人一种乐于助人的感觉。但每次涉及音乐的话题,他又总是显得有些高深莫测,有时候羽飞甚至觉得穆勒先生有些自以为是。穆勒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向马克西姆点点头,也打了招呼。马克西姆又把羽飞介绍给穆勒,说这是安安的妈妈。穆勒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啊,这就是布卢曼太太啊‘。布卢曼是羽飞先生的名字,作为一个中国女性,羽飞一直不适应把自己称作这个欧洲姓氏的太太,所以很少用这个名字。羽飞有些吃惊穆勒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她礼貌地伸出手来和穆勒先生握了握手。马克西姆站着和穆勒交谈了几句,又非常客气地互相说了再见。等穆勒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羽飞笑着对马克西姆说,‘呵呵,这是你的老板吧。‘ 马克西姆确认道,‘他可不仅是我们的老板,我们在音乐学院的未来可是有很大一部分掌握在他的手里呢。‘羽飞轻轻的‘哦‘了一声,说,‘他对你来说可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啊。‘马克西姆不置可否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