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

出国快二十年了，对爸爸妈妈的记忆变成了一个一个的瞬间，定格在记忆里。

回国的次数太多，我都记不清是哪一年。当时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些了，父母年老多病，那是我第一次没带孩子回国。本来说是从机场打车回家，后来发现坐机场大巴很方便。当我从大巴车站，拖着两个大箱子，一步一步吃力地从小区后门走到楼门口的时候，看见爸爸和妈妈，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楼门口，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小区前门，那是出租车该来的方向。大巴晚点了很久，我也是想省钱没坐出租，爸爸妈妈就坐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等了很久也不动。

大概也是那次回国吧，爸爸已经中风几年了，不仅行动受限，脑子也开始退化。 加上我不是天天在身边，爸爸知道是女儿要回来，可是他不认得我了。临走前一天，爸爸好像忽然想明白了我就是他女儿。当时坐在沙发上，爸爸把我的手使劲往自己身边拉，还拿一个靠枕盖在上面，亲热得高兴得不得了。记得我很小的小时候，爸爸要被派往国外工作几年，我很不同意，我宣布要把爸爸藏在门后面，再在上面盖上一个枕头。不愧是父女。

还是那一次回国吧。飞机是下午四点，我们早上吃了饭，准备我中午出发。爸爸妈妈坐都在沙发上休息，我坐在中间。爸爸妈妈都体力不支睡着了，妈妈醒过来，拿了家里的毯子给我们盖。妈妈因为照顾行动不便又阿尔茨海默晚期的爸爸每天都累得不行。当时上一个保姆刚走，妈妈也是几年前做过手术的癌症病人，可是我妈心累决定暂时不找保姆了。在沙发上，妈妈在我的右边累得又睡着了。爸爸在我的左边，很多年以来他都是一坐下就会睡着。爸爸迷迷糊糊地，但记得把毯子往我这边挪，给我盖暖和。坐在他们中间，很暖和，很幸福。团聚，仿佛就在那一瞬间。我就要走了，留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不知在那一刻，爸爸妈妈是不是也感到了团聚的幸福。

这一次回国，爸爸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一年。一年前，他是因为肺炎住进医院的，后来插了很多管子再也没有希望站起来，卧床了。可能是因为吸氧，爸爸的头脑反而奇迹般地一点点清晰起来。护工指着我问：这是谁啊？爸爸说：这是我的宝贝。还朝我瞪瞪眼笑笑。爸爸好像都明白，临走前两天，我给爸爸活动手指，握手。爸爸一只手紧紧拉着我，另一只手使劲嗯在上面。爸爸不想让我走。

这一次回国，也没有带孩子。爸爸在医院住了一年，妈妈说有一次提到我的孩子，爸爸说了一句：暑假回来。我听了没当真。因为爸爸很久不说话了。而且我觉得带孩子回国那几次，孩子老人都照顾不好，妈妈也很累。去年已经带孩子们回来见过了姥爷了，今年就私做主张，一个人溜回来。回来以后爸爸有一天听到我跟妈妈在说，我把买机票的钱送孩子上夏令营了。原来在女儿心里，这一年的等待，比不上机票钱啊。爸爸居然抽泣哭了起来。我从小到大，没有见到爸爸哭过。妈妈在那哄了半天，爸爸跟我妈告状似的说了一句：等HH(我家大孩的名字)，怎么老不回来！爸爸很久不怎么说话，可这句说得非常清楚。我自责到骨头里，钱，前途，我把它们看得那么重，重过爸爸在病床上一年得等待。是我不理解爸爸，他有多想看孩子。

想起来，刚生老二的时候。爸爸赶来看我们，到美国的第三天，因高血压脑溢血中风。在医院抢救。好多天后我终于到了医院推着轮椅站在爸爸身后，在窗前，想和他说说话。那次，爸爸的生命丢了一半。可是能在一起说说话的时刻还是无比珍贵，让我觉得幸运而幸福。出院前，我拎着婴儿筐把刚足月的老二也带去了，放在病床上，当时爸爸坐在轮椅上。爸爸看着老二，跟我说：“我们赚了。”

无论再病再老，无论相聚再少再短暂，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幸福温暖的家的感觉，一如从前。

我十几岁的时候，跟着爸爸读散文，最喜欢孙犁的文章。平实无华的语句，流露着真情。我不自觉地，也用这种风格写这些瞬间，只是，文笔太差，只求留下自己的记忆，不求打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