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房 东
我父母和其他住户所居住的这栋石库门房子原是私人住宅,后来房子的主人可能是经济上的原因,还是其他原因,逐渐将房子出租了出去。我父母经人介绍住了进去,成了这里最后一个住户。
租用私人房子,房客与房东打交道是经常性的事。可是我每次的寒暑假从崇明回来,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房东。其实我也不关心这些事,因为确实与我关系不大。我只是偶然听父亲说,起先,都是由房东太太出面与房客打交道,后来不知怎的?房东太太突然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儿从这栋楼的前楼搬了出去,这栋房子的管理权又交回了房东。房东姓唐,大家都叫他唐先生。据说此前,他正在青海农场劳动改造,改造几年后期满释放,但再也回不了上海,留着农场就业。只是利用每年有限的假期,回上海打理这栋房子的租赁事务。
自从我考入上海的一所大学后,我基本上每周末回来,周日晚上回学校。每年的寒暑假,我也基本上在家里,只是偶然才与同学一起出去玩。
有一天,一般我周六下午就回来,可是,那天晚上学校的大礼堂正好放映电影“青春之歌”。那是一部当时很轰动的电影,我的同学好容易给我弄了一张票,所以我周日才回家。星期天,大门一般很早就开着,我刚跨进大门,就从低楼的客堂间旁边的走道里传来一个陌生男子在咆哮着什么?我走过天井,看到那个中年男子正站在楼下走道里,提高着嗓门还带着一些脏话向着楼上的谁嚷嚷着。走道本来就很狭窄,两个人来往通过都必须要侧着身子才能穿过。我只能止步看着他不停的在嚷嚷着。在他的普通话中夹杂着上海话,嗓门又高,很难听清楚他在嚷些什么?但是,他老是翻来覆去的嚷嚷这些,我终于听懂了。大概的意思是:“你不该私自搬进我的前楼居住,即使我不在也不行!你算什么男人!说话不算数的男人是小人!如一坨狗臭屎!我根本不在乎你这几个臭钱。你给我搬出去,回你的厢房去!”显然他就是房东,正在向楼上的“二房东”生气、发火。
那天正是星期天,我相信那时楼上楼下邻居都在家里,但都装的没有事似的在家里忙着自己的事,连孩子都不让出来看热闹。这是上海人典型的一种不管闲事的处世方式,这是房东和二房东之间的争执,与我们普通的房客毫不相干。
二房东看来是一个很有城府的人,不管房东怎么嚷嚷,始终关着门不予理睬,房东却嚷个不停,试图要把二房东激出来。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妇女带着一个7-8岁的漂亮女孩,从大门口走来,见了他在大声嚷嚷,就严厉地训斥他说:“你在这里嚷嚷什么?有什么事不能与陈先生好好的谈吗?或者约他到外面去谈也行,今天又是星期天,大家都在家里休息,你偏要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还不走?”说也奇怪,被她一顿训斥后,他竟然一下子消停了下来,并顺从地跟着她走出了大门。
事后,住在楼上后厢房的李爷叔告诉我,他是这栋房子的房东,姓唐,大家都叫他唐先生,原来他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那个年轻貌美的妇女是他的前太太,女儿也很活泼可爱,一家居住在楼上的前楼。其余的房子都出租给房客,凭着他父亲留给的遗产和房租的收入,完全可以过着比较富裕的生活,可是他如今沦落到自己在外地农场改造,妻子离婚,已经到了所谓妻离子散的地步。
他又进一步向我介绍说:“他父亲是一个商人,解放前,在市内最繁华的地段—南京东路经营着一家五金商店,应该说生意兴隆,生活富绰。这里周围几栋楼的主人过去都是在南京东路做五金或电气生意的。这栋石库门房子的来历并不清楚,是他祖父留下的遗产?还是他父亲用金条买下的?都不知道。但这确实是唐家的住宅。“
他又介绍说:“据以前居住在你家隔壁前厢房的陆师母说,他的父亲就这么个独生子,夫妻俩对他宠爱有加,使这个儿子从小就娇生惯养,好逸恶劳。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开始在社会上混,结识的都是一些小流氓之流的朋友。初中毕业后,他的母亲意外去世,父亲忙于生意更没有人能看管他,于是就经常在社会上与人打架斗殴,曾屡次因此而进入少教所。最后一次出来,他几乎已经到了当婚的年龄,父亲想他成婚以后,兴许有媳妇看管,能够改变他。凭着他家当时优渥条件,寻找一个貌美贤惠的妻子易如反掌。在父亲亲自张罗之下,他的儿子顺从地结了婚。他父亲把自己住的前楼让给了儿子做婚房,自己搬到隔壁的前厢房里去住。婚姻似乎改变了他的儿子,儿媳主持家里的一切家务,把家务处理的可谓井井有条。公公逢人便称赞自己的儿媳,每次回来不但都能吃了可口的饭菜,而且使儿子也一直陪伴着自己的老婆,甚至有时还帮着老婆做些家务。
没有多久,儿子告诉唐老先生,儿媳怀孕了。使他高兴了好一阵子,唐家终于后继有人了,他还特地多给了儿媳一些钱,要她好好保重好身体。可是儿媳怀孕后,儿子慢慢觉得整天呆着很是无趣而乏味,父亲还要他为自己的老婆多做些家务。于是,在他感到无趣而乏味之时,偷偷地开始与外面的小兄弟打电话联系,这帮小兄弟都是游手好闲、好逸恶劳之徒,他们似乎又找到有小钱花的金主,便邀他出来相聚。相聚的时候,都称他为“大哥”。
从此,他又常常欺骗他的妻子和父亲,谎说他一个朋友的父亲是某个公私合营厂的领导,他正在向他的父亲推荐,进入该工厂工作,几乎天天在外面鬼混。其实,他的父亲心里明白,像他这样有前科的人,哪个单位要他?他又有何德何能有人要他?原来以为他结婚后,渐渐的知道家庭的重要,知道自己该有的责任和担当,会改掉自己身上许多的陋习。然后准备让他来他店里工作,手把手的教他两年,然后就让他来接替、继承他的事业。可是,他本性不改,又与那些地痞流氓联系上了,重新走上不归之路。唐陆先生的老伴意外去世,已经给他在心灵上一个严重打击,儿子结婚后的表现,曾一度安抚过他那伤痛的心,可是他正在期盼他变得更好的时候,他却又与地痞流氓为伍,在外面鬼混。
在儿媳临产的时候,儿子早已不见踪影,儿媳只能请自己的母亲来照顾自己。唐老先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觉得很对不起儿媳和亲家母,这种亏欠之情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他只能用金钱来弥补这种亏欠。在儿媳坐月子期间给足了钱,让儿媳做好月子。连亲家母也在女儿面前称赞她的公公好,并叮嘱女儿:“以后的结果无论怎样?你一定不要忘记你的公公。“
尽管丈夫一直在外鬼混,月子里几乎没有回来过,即使回来也只是回来拿钱,但她没有与他争吵过,还给了他一定数量的钱。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前科、及他在她坐月子期间的所作所为,认为他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与他争吵也没有用,还坏了自己的情绪和身体,特别在月子里。钱是他父亲赚来的,我没有权利不给他,他毕竟是公公的儿子、孩子的父亲。她甚至还能接受他的改邪归正,回心转意。
可是她苦苦等待了他两年多时间以后,却等来了他被押送青海省农场改造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使她彻底地对他死了心。他的父亲更是经受不了这种致命的打击,数病并发没有多久便离开了人世。临终前,他与儿媳进行了最后一次的谈话,并将他写的遗嘱交给她。并叮嘱:“那栋石库门房子和一些银行存款都归你和孙女所有,我想,你俩以后可以把多余的房屋租出去,再从银行里的存款中拿出一点来贴补贴补,这样你们母女俩的生活应该可以无忧了。我也放心、死也瞑目了。至于你与我儿子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你还年轻,我同意你的任何处理意见;我只希望你好好的把我的孙女抚养长大成人。至于他,我已经别无指望了。“儿媳听了以后,泣不成声地对她的公公说:”阿爸:您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女儿好好抚养长大成人的。您对我们的好,永远不会忘记的。以后阿强(她丈夫的昵称)回来,若经济上有困难,我不会坐视不管的。他毕竟是您的儿子,是女儿的父亲。放心吧!“说的唐老先生泪流满脸,不住的点着头。
由于唐老先生的儿子身处遥远的青海省,路途遥远,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后,立刻赶回上海,可是,父亲已经命归西天,没有能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他嚎啕大哭了一场。他的哭恐怕不是因为父亲的去世,而是没有从父亲那里拿到一分的钱,觉得自己十分的委屈,自己来迟了一步,否则一切的遗产是属于他的。于是,心里渐渐的憎恨起前妻来。
唐先生在青海农场改造了许多年后,并已经改造期满。但回不了上海,却成了农场的一员。他只能利用假期来上海,回来的目的可能有两个:一,回来看看自己的女儿,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二,试图要回父亲的遗产,或至少想从前妻那里弄回一点属于自己的钱财。但每次几乎都以大闹一场而结束。
后来,孩子也渐渐长大,前妻也有了工作,免得和他每次回来大吵一场,在一次他回来的时候,她与女儿干脆搬出了石库门房子,并把石库门房子的管理权交给了他,避免了许多无谓的争执和纠缠。他才真正做了我们的房东。
他做了房东以后,虽然知道自己将永远也回不了上海,但觉得只要这栋房子在,还有机会回上海。如果没有这栋房子,即使我能回上海,我将住到哪里去?又靠什么生存下去?一个劣迹斑斑的人,从哪儿去找工作?再说自己也快年过半百的人了。想到这里,脑子里全是前妻的好。
五十年代末国内的物价仍然很低,他做了房东以后,一下子觉得富裕了许多。经历了多年的农场改造生活,确实也改变了他很多,至少他开始懂得了珍惜,不再有当年的少爷派头,觉得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快活。而现在知道节俭了。即使他每次来上海都带着他积蓄多余的钱,但舍不得随便花,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在附近的小饭店或小摊贩上吃一碗大馄饨盖浇饭。很少去饭店要两个菜,喝瓶啤酒。在偶然喝酒的时候,便回忆起当年的那些狐朋狗友来,如今却没有个踪影。想起他们当时花他钱的时候,个个都大哥大哥的叫,我被抓起送去少教所时,个个都比兔子还跑的快。想着想着就狠狠的骂道:“都是个王八蛋!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们。”所以,晚上他就早早回到这栋石库门房子的前楼房间里,躺在床上或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冥思苦想。环视了一下房间,心想:“这一切还都是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安慰的微笑。他觉得只要这栋石库门房子在,深信自己还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回上海的一天。因为退休以后,我是自由的,上海有我自己的房子和房租的收入,何愁不能在上海生存?似乎这种实现就在眼前。(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