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暑假期间(二)
在这个暑假里,有一段时间,有一个多星期的连续35°C以上的高温天气。当时还没有电风扇(只有少数人家拥有),更没有空调,给居住在人口密度极高,住房条件较差的上海老城区的居民带来了一次考验。素有聪明、精明之称的上海人,在防暑降温中的聪明才智发挥到极致。
上海市政府下达了防暑降温的通知,上海市除了一些必要的行业外,都实现半天工作制(一般安排在上午工作)。单位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制定具体防暑降温措施,可以向职工适当发放一些冷饮和饮料。
当时,上海的许多企业都按照此通知,实行了半天工作制,并向职工发放了冷饮(棒冰或雪糕)和饮料(盐汽水或酸梅汤)。
虽然这些冷饮和饮料在市面上司空见惯到处有,但单位发放的这些冷饮和饮料,倒反而变得稀罕、珍贵了。有的单位显得很大度,有限的向科室人员发放冷饮(棒冰或雪糕),不限量的向车间工人发放饮料(盐汽水或酸梅汤)。大家都认为这样的防暑降温措施很有效,且很合情合理。
在这样酷暑的时间里,车间的工人在承担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后,能喝上搪瓷杯里的一杯酸梅汤那该多过瘾!顿时,觉得凉快无比,精神振作百倍。坐办公室的职工,工作条件确实比工人要优越许多,甚至有些办公室里还配备有电风扇。然而在这样的高温天气期间,领导还是关心到了他们的辛苦,给他们发放了冷饮,哪怕只有一支棒冰或雪糕,但精神上备受鼓舞。
我们石库门房子里的住户,除了金花姐夫妇是远郊的一家企业职工外,其余的大部分是在学校工作的。金花姐的单位也遵照了上海市防暑降温办公室的指示,采取了的措施,有限的向科室人员发放冷饮(棒冰或雪糕),不限量的向车间工人发放饮料(盐汽水或酸梅汤)。工厂里的职员和工人,在享用这些冷饮或饮料的时候,很自然的会想起在家里的孩子,他们正在酷暑的难熬之中,他们如果能喝上这么一杯酸梅汤或盐汽水该多好啊!于是,一些妈妈冒着‘违规’的危险,‘自私’的骂名,偷偷的用塑料瓶灌它两瓶回去,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后来发现灌着带回家的不少,单位领导干脆来个睁一眼,闭一眼,要求总务科增加供应量。但一般男职工碍于面子,很少有人去灌饮料,母亲就当仁不让地设法多灌几瓶回去。但装好后一般都是由丈夫负责拿回去,如果是双职工的话。对于单职工的妈妈就辛苦了,总是死扛着也要把它带回家去。
当时,虽然棒冰才四分钱一根,雪糕也才八分,但一般人家的孩子只能在星期天,而且天气比较炎热,才能吃上一根棒冰或雪糕。当时雪糕已经属于奢侈品,冰砖只是孩子们的一种向往而已。所以,当时,即使那些母亲带回来的饮料也很稀罕,邻居家的孩子看了也很羡慕。许多人家的孩子一到母亲下班时间,就已经在家里等待了,几乎是他们一天的期待。
金花阿姐每天回来总要从老远的厂里装了好几瓶饮料亲自背回来。因为根模的腰受过伤,一直时不时的疼痛,金花姐绝对不会让他背的。当时她根据孩子们的喜欢,酸梅汤和盐汽水基本上各半。我们石库门房子里的每个孩子几乎都能分到一瓶如现在的小瓶矿泉水多的酸梅汤和盐汽水。各家的大人在给自己家孩子饮料的时候,总是对他们说:“这是金花姆妈辛辛苦苦从老远的厂里背回来的,见了她要谢谢她。”孩子们拿到后还舍不得一下子喝掉,总留下一半放在乘风凉听故事时喝。
在这样的高温天气里,恐怕卖冷饮算是最热门的生意,从他们脸上一副很得意的神态知道,他们的生意好极了。住在隔壁弄堂里的阿三(排行老三,都叫他阿三)初中毕业后就辍学在家,他在冬天常去水产批发市场批发些为数不多的带鱼、仓片鱼之类的鱼;夏天就去做贩卖冷饮的生意。近日连续高温给他们带来了赚钱的商机。严格来讲他还是个孩子,但他很懂事,又机灵,周围的邻居都当着他父母的面夸他是个好孩子。他的父母也坦言,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在这样的季节里,他很早就去批发市场,批发棒冰和雪糕。然后就去电影院或集会人多的地方去销售冷饮;待那里的人都进入了影院,又走街串巷的叫卖。他几乎不休息,卖完了又去冷饮批发处批发,不断往返着叫卖。即使到了徬晚时刻,他认为还有生意可做。就在我们都坐在大门口乘凉的时候,他背着保温箱急匆匆地从我们身旁穿过,有人看到他总是心疼地劝他:“阿三!你辛苦了,快点回家吃饭、休息吧。”他回头笑着说:“机会难得,再做一个轮回就休息了。”他说的一个轮回可能是,回家吃一口饭以后,再去批发一箱冷饮,卖掉后就休息。这样估计他要到十点钟以后才能休息,多么的不易啊!
在这连续高温的日子里,老城厢的居民一般都在中午就把一整天的饭菜做好,晚上家里人回来就可以吃上凉爽可口的饭菜。要不然在这样的酷暑的天气里怎么吃得下热菜、热饭,甚至还有热汤?
虽然我家的住房条件比较差,但在这样的高温季节里,要比楼上后厢房的李爷叔家凉快许多。他们的房间屋顶比较矮,差不多只有一米八九的净高,近十来天的连日太阳暴晒,屋内的气温一直居高不下,最高达到37℃。他家在阳台上搭建的“厨房”温度更高,最高温度达39℃之高,可想而知他们在阳台上如何做饭菜?
他们夫妇都是我父亲的同事,都在学校的总务科工作。我父亲比他们年长许多,他们的年龄才与我大哥差不多。他们刚来时,父亲总是处处给他们一些指点,所以,他们都很尊重我父亲,相互的关系也比较亲近。我父亲入住这栋石库门房子,也是他们夫妇介绍进来的。如今看到他们如此的艰难境况,父亲主动劝他们,把阳台上的“厨房”搬下来,楼下的灶披间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重新设立个“厨房”。只是楼上楼下稍有不便,但要比阳台上凉快许多。我母亲也主动把小窗下的一块原来堆放杂物的地方腾出来。李爷叔下来看了以后,楼下确实凉快许多,且有足够的空间,于是当天就把“厨房”搬了下来。
他们在灶披间靠窗的一侧放一张长条桌,上方挂着一个小碗柜;又做了个两层的搁板,可以把平时所用的调味品、油盐酱醋、洗菜用的盆、箩、篮子等都可以放在厨房间里,试着几天觉得没有什么不方便。从此这个灶披间成了我们两家合用的厨房。
李爷叔的大女儿小瑛在市八女中读初二,她平时也经常下来看我母亲做菜,我母亲有时做了好吃的也给她一点尝尝,她觉得我母亲有一套烹饪技术。自从她家的厨房搬下来以后,在暑假里她自告奋勇地承担起家里的烧菜做饭的事来,她的母亲还对她有些不放心,但她很有信心的表示:“不会我会向李奶奶请教的,我不相信自己会学不会,学不好。”我的母亲也很喜欢她的乖巧,要她母亲不用担心,于是她就在我母亲的指导下,开始干起来了,没有多久便掌握了一般的烹饪技术。她已经会烧红烧带鱼、红烧肉、番茄炒蛋、冬瓜毛豆汤等了。而且基本上做到色、香、味齐全。获得了大家的赞许。在暑假期间,每天上午她把一天的饭、菜都做好,等待着父母和两妹妹(两个妹妹都在上幼儿园)回来吃午饭和晚饭。
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我们老城区的自来水几乎成了困扰生活的最大的因素,特别每当晚饭以后,经常从我家西壁的两扇小窗传来,隔壁可久里4号和5号的用水时的相互叫喊声。他们楼下客堂里都住着有4-5孩子的大家庭,而且‘光郎头’(男孩)居多。两家合用一根自来水管,只是在墙壁的两侧各接出个水龙头来,供两个大家庭使用。当时这么设计时,可能并没有考虑到有那么多人使用,并不会影响相互的使用。但是,现在人多了,况且,这么多年来,这些老旧水管里的水垢可能越积越多,流通的截面积在越来越小,夏天用水高峰期的水压也低。所以,当一方把水龙头开至最大位置时,另一方的水龙头的水就很小很小,上海人形容为像眼泪水一样。但是两家人家并没有因此而争吵,只是隔着墙壁高喊着:“毛头姆妈!请把龙头开小一点,我们的水龙头像眼泪水了。”隔壁的毛头姆妈马上回应:“强强姆妈,对不起噢,我家毛头再冲一冲马上就好了。” 强强姆妈只好再忍耐一下。尽管当时家里都还有几个孩子在等待洗澡,但都很有耐心地相互谦让、包容着,基本上一直到晚上七八钟以后,才听不到这样的喊叫声,替代的是木拖鞋的劈里啪啦声音。毛头姆妈和强强姆妈、还有弄堂里的其他阿姨都喜欢在我家西窗外乘凉、聊天,因为我家的西窗与东壁的窗户形成了很好的对流,东壁外小天井里一股从上灌下的清凉气流,直接从东窗进来,从西窗出去。她们往往要聊到九十点钟,待气温凉快些才进屋睡觉,但一点也不影响我家的休息,因为我父母通常也这个时候睡觉。
我们这栋房子,夏天里的用水情况虽然没有隔壁可久里那么紧张,主要楼上的阳台上接了自来水管。但当时的自来水管都比较小,特别在夏天,用水量骤增,水管压力低,人们的情绪又都偏于急燥,总觉得使用起来很不痛快。于是,许多人家采取避‘高峰’方略,在用水高峰前,在家里将几乎所有的容器里盛满了水。住在我们楼上的李爷叔和黄老师家可能就是这么做的,尽管楼上的水在高峰期那么小,但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太多的抱怨声。他们的孩子都在傍晚七点钟左右,拿着他们的小椅子下来,在大门口集合了。
金花阿姐总是先把大门口孩子们乘凉的地方打扫干净,连续用冷水冲洗几遍。然后按从小到大的次序让孩子们洗澡。当时她常州的妹妹曾一度把她的儿子小龙寄养在这里,他是这些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但很活泼、可爱。姐姐、哥哥们都很喜欢他。他总是第一个洗澡,洗完后,金花姐总是他的颈部和腋下擦满了痱子粉,再在他的其他部位洒些六神丸花露水,让他第一个坐在大门口的小竹椅里。路人经过时,都喜欢逗他一下。接着虽然都是大孩子了,他们可以自己洗澡,但洗澡前的澡盆的清洗、洗澡水等还得由金花姐来准备。每个洗完后还是习惯性的给他们涂些痱子粉,但孩子大了,等会儿又要坐在大门口,嫌在大庭广之下难看,最后与母亲妥协,洒了些六神丸花露水。金花姐做事很讲究效率,在做某一时段的事时,脑子里总有一个方略,譬如在这高温天气里,晚饭以后的这段时间里,总是先把孩子摆平,然后再做自己的事。
此时,楼上后厢房的小瑛和她的两个妹妹带着小板凳好像逃难似的从楼上下来,直接向大门口走来,放下小板凳坐下,松了口气说:“这里好凉快啊!”我们都知道她们才刚洗的澡,可以看到她们的衣服局部又被汗水湿了,她们不时地扯动着衣服,显得有点拘谨。爱娣见了宽慰她说:“这里凉快,一会儿会干的。”
夏天的白天比较长,晚饭后六七点钟时,天还很亮,女人们还在忙着整理家务,或洗衣服等,男人们洗完澡基本上没有什么事了,但在这样的高温天气里,即使光着膀子呆在家里,还是觉得炎热难耐,总想出去找个凉快地方去乘凉,但想光着膀子出去觉得不太雅观,穿着汗衫出去又觉得热,只好待天黑以后再出去,反正老城区弄堂里的灯光比较昏暗。
夜幕来临时,鹅卵石的弄堂街道上,已经有许多穿着背心、短裤或干脆赤膊(光着膀子)的人,穿着木拖鞋发着劈里啪啦的响声,在昏暗灯光下,漫无目的地闲逛。偶然遇上几个熟悉的邻居或朋友,干脆在某个弄堂的‘风口’停下来,相互递烟,点火,边抽烟边谈山海经。也有人感觉街坊小街人多声杂,就去马路的街沿去散步,总之,大家都在为这炎热的傍晚寻找御暑的地方。
住在马路两旁的住家,早把自家门口附近的人行道打扫干净,把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搬了出来,准备着过夜。请不要为她们担心,当时的生活条件确实不尽人意,但治安绝对的安全。让行人只能在马路上行走,好在这个时候,马路上的车辆已经很少,为住在小弄堂里的许多居民有了更多的去处。在这样的高温天气里。
连续高温同样使我们感到比往常热,除了孩子们外,我们这栋房子里的人都留守在家里里。住在楼上的李爷叔夫妇俩早早把阳台用自来水冲洗了好几遍,让大女儿带着妹妹在大门口乘凉后,他们在阳台上乘凉。楼上的其他人家,因为他们住的房间比较大,又通风条件比较好,基本上都在家里,且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说热。我们楼下尽管住房条件并不好,但女的总喜欢呆在家里,在感觉比较凉快些的地方乘凉。坐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摇着蒲扇,在闭目养神或太累时打个扽。男人们光着膀子,躺在躺椅里,没有煽蒲扇的耐心,手里拿着一条湿毛巾,不止地擦着头和膀子,让水分蒸发时吸收热量,获得瞬间的一丝凉爽。但一会儿又恢复了炎热。鼻子里不断地叹着粗气,抱怨着天气那么热。(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