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库门房子里的故事(三)— 褚哥一家(下)
送走欣华以后,一整天的劳累已经使她疲惫不堪,可是回到屋内看到桌子上一堆待收拾的碗筷和吃剩的残渣,她只能振作起精神,收拾整理它们。然后,再安排他们一一入睡时,已经十点多了。这时她几乎支撑不住了,她拿着一只小板凳独自坐天井里休息片刻,又轻轻地走进房间,拿出一个药瓶走了出来,再到厨房里倒了杯凉开水,默默地服着药,仰起头来,两眼凝望着夜空,苍白的脸颊上挂起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繁重的家务从来不让人分担,因为孩子有自己的作业需要完成,有时还要陪着父亲打牌,哄丈夫高兴,年迈母亲本来就应该颐养天年,因此只能独自承担起这繁重的家务,而且已经习惯了,有时妈妈心疼她,总想为她分担一些,但她反而感觉更累,更疼,这个累、疼,完全是心的累,心的疼,觉得很疼很疼。这种累,疼使她想起了过去时光里的一切:
当时正是日本侵略中国,战火纷飞的年代,父亲因病早年就离开了她们,母亲带着她和比她小四岁的妹妹,随着老家逃难的人群,从老家宁波逃难到金华,又辗转到了南昌,再到桂林。母亲领着她和妹妹沿途乞讨或替人家做佣人度日,受尽了屈辱、苦难、折磨。才好容易熬到了抗战胜利。她们又从桂林沿途乞讨回到了上海。母亲找到一家好心的东家,为他家当佣人,并收留她姐妹俩。当时姐妹俩虽然骨瘦如柴,但姐姐已经成为了大姑娘。不太丰满的苗条身材,白净瘦削的脸上总是流露着自信的微笑,一对大眼睛放着智慧,善良的光芒。小四岁的妹妹也十分的懂事,帮着姐姐一起为人家洗衣服或带小孩。
有一天,母亲又把洗烫好的衣服送去张先生家,多次为他家洗烫衣服,觉得她们洗的衣服很干净,烫的也好,于是又给她们介绍给他的朋友褚先生,与褚先生接触以后,原来都是浙江人,遇见老乡似乎亲近了许多,经过一个时间的接触,交流,觉得褚哥为人正直,待人诚恳,热情。并知道他15岁就开始闯荡上海滩,在一个铸造厂当学徒,由于他聪明好学很快掌握了翻砂技术,很得老板的赏识,满徒以后就做了领班,数年后他当了工段长,全面掌握了这门技术。抗战胜利以后,上海的工业正处在恢复发展时期,特别机械行业才刚刚发展,他的几个同行的老乡与他商量筹建一个自己的工厂,由于他们原来都是打工仔,资金不足,实际上,后来筹建的工厂也仅仅是一个作坊而已。但他们终于搞起来了,居然业务也不少,凭着他们的勤俭治厂,他们的作坊有了发展。并开始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经人介绍与一个在上海当保姆的苏北姑娘结了婚,婚后生了个儿子。可是随着家庭条件的改善,他的太太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整天迷恋于打麻将,甚至儿子都不管,褚哥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满足了她要孩子的要求,给了她所有的积蓄,才忍着痛苦离了婚。以后一心扑在工作上,过着单身生活。阿婆知道他的身世以后,十分的同情,有时就让大女儿除了为他洗衣服外,还为他做些家务,使褚哥感激不已,并逐渐对金花产生了爱慕之情,但是,从年龄来讲,相差十来岁之多,似乎相差大了一些,她们未必能接受,所以他一直埋在心里。后来,张先生将他的心思试探性地告诉了阿婆,其实,阿婆早看中了褚先生,只是想,人家是老板,我们岂能高攀?于是也没有与金花提过,甚至不提有关褚先生的任何事,现在知道褚先生在暗底里恋着金花,真是喜出望外。
但她还不知道金花的意思。她故意在女儿面前赞美了一下褚先生,察看了女儿的神色和反应。实际上,金花在接送洗衣服与褚先生接触中,又从张先生他们那里知道了一些褚先生的一些情况,感觉尽管他现在是个老板,但他为人正直,和善待人,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当她听了母亲对他的赞许后,她虽然没有接嘴评论褚哥,但她的脸却涨的通红。母亲是最了解自己的女儿了,看来女儿虽然突然听到当着她的面赞许褚先生感到意外,但她还是实事求是地评论着说:“褚先生为人的确很好,根本不像其他那些老板,总是看不起穷人。”阿婆听了还是装着没有听清楚似的反问:“真的吗?”金花坚定地说:“当然咯!”阿婆忙大胆又认真地对金花说:“现在褚先生已经看中您了,并且托张先生来讲了,您怎么想的?”金花一下子变得紧张又羞涩起来,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说:“我听姆妈的。”
不久他们在蓬莱路附近的楼房里租了一个三十来平方米的统楼,由亭子间,前楼和后楼组成,作为新房。根据金花结婚从简的要求,只邀请了些好朋友在上海大鸿运酒楼办了两桌酒席,结了婚。从那时起,阿婆她们在颠沛流离,流离失所了十几年以后才第一次有了这个安定又温暖的家,她们是那么的珍惜。褚先生经过了多年的艰苦奋斗,尝尽了人间的各种味道,终于苦尽甘来有了这个温馨而幸福的家,他多么的爱护这个家啊!暗暗地发誓:“一定要为这个家努力奋斗,创造更幸福的明天!”事实证明,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然而,解放后经过‘三反’,‘五反’,又对工商业实行改造,对企业实现公私合营,使他的梦想逐渐被破灭。虽然国家的赎买政策,使他每年能分到一些红利(寥寥无几的红利),但当时金花的妹妹还在上学,孩子相继出世,生活渐渐变得十分拮据起来,不得不离开了这个租金昂贵的楼房,搬进了一个面积较小较廉价的房子,数年后,三个孩子也渐渐的长大,才搬到这个石库门房子里来。
公私合营后,由于他没有太多文化,又无其他特长,被分配到车间从事他学徒时期的工作—翻砂工。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干过这种最繁重的活,而且在学徒时期,为了学到技术而过于卖力,腰椎受过伤,如今要他重操旧业,这简直是一种折磨,伤害。可是,那个时候,所谓的资本家,小业主都是接受改造的对象,哪有你选择的权利和人身保障?只能绑着沉重的护腰带,小心地抬起一个又一个的沉重砂箱,浇铸一个又一个的大型机械零件。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的实在难熬。回到家里,金花不得不为他按摩一番,以缓解其疼痛。想起褚哥腰椎病复发时的痛苦神情,她又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明天还要上班,家里的人需要她照顾,而且已经很晚了,才进入厨房漱洗准备睡觉。
在十年动乱期间,上海的小业主,资本家都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经济上进行克扣工资,还被抄家、批斗。褚哥也不例外,在一段时间里,他们家生活越来越拮据,金花只能给丈夫买一只较好些的菜,自己一直以免费菜汤度日。红卫兵也楸着褚哥在大门外的垃圾桶旁边开批斗会时,金花姐也被拉去陪斗,那些红卫兵根本没有任何批斗理由,只是高喊着几句口号,就草草收场,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被批斗过,但他们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引起我对他们的无比的同情。
褚哥对这个家是顶梁柱,他倒掉这个家就倒塌了。对金花一家而言是恩人,最亲的人,没有他,母亲还在给人家做佣人,自己还在给人家洗衣服或打杂,过着被人歧视的不安定的生活,妹妹哪能去上学?所以,她为了这个家,即使再辛苦再累也乐意接受,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温暖的家,为了褚哥的健康,快乐愿意付出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
她对这个家来说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女儿,对这栋房子来说也是一个好邻居。
金花姐虽然没有正规上过学,但她聪明好学,通过自学已经掌握了相当的医学卫生知识,她家的家人很少去医院就医,一般都由她根据她的诊断,服用家里备好的各种药物,即可康复。这栋房子里的邻居也没有少沾光。
我大学毕业以后,在外地工作,后又忍着骨肉分离之痛苦,将唯一的儿子留在上海由年迈父母照顾抚养,在此期间,每当我儿子在晚上发高烧的时候,两位老人一筹莫展、不知所措的时候,金花姐总是第一时间(两家仅一板之隔)来我家,抱起孩子往医院送,待医生诊断处理后才与我父母一起回家。对我父母及儿子的关怀,照顾的一幕幕的情景,使我们全家永远也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