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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档案】系列之200:黑色凶刀疑案(上)

(2024-09-08 10:07:02) 下一个

【尘封档案】系列之200:黑色凶刀疑案(上)

 ——又名:一把黑色匕首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4年第08期

 作者:魏迟婴、东方明

一、准新娘遇害

1953年2月上旬,上海市公安局决定组建一个内部代号为“103专班”的新侦查部门。在由局长扬帆呈递中共上海市委分管政法工作的潘汉年副书记的报告中,汇报了组建这个专班作为侦查工作试点的思路。

解放近四年来上海市的反特斗争和治安工作中,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有些重要案件,具体是由政保部门还是刑侦部门来侦办,是根据案发伊始的初步判断决定的。但是,在侦办过程中,随着案情的逐渐明了,发现之前的案件性质认定有误,有的最初被认定为政治性案件,侦查期间发现是刑事犯罪;反之,有的被认定为重大刑事案件,侦查期间却发现是政治案件。按照现行规定,侦查员遇到这种情况时,必须中止调查,将案子移交相应的政保或刑侦部门接手。问题是经这么一转手,哪怕移交手续办得再快,时间总是被耽搁了。而且,接手的侦查员很难马上进入办案状态,在主观上或许可以克服认知方面的障碍,然而,在具体办案实践中,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些影响。有些时候,就因为侦查员进入角色慢了半拍,导致功败垂成。

上海市公安局领导班子认识到这个弊端,多次进行研究,最后扬帆拍板决定,从全市各警务单位选调若干政治可靠、业务精湛、胆大心细且有独立办案能力的优秀侦查员组建一个专门班子。该专班共有10个小组,每组有侦查员3人,故代号为“103”。“103专班”的侦查员以探组为单元,负责承办全市范围内“非预估”政治、刑事大案,所谓“非预估”,指的是没有情报预见也没有出事先兆的突发性案件。专班一旦接手这类案件,不管在承办过程中案件性质是否转换,都一杆子扎到底。如若办案力量不足,可以向案发地公安分局、派出所请求协助。

潘汉年收到这份报告,非常重视,数次召约扬帆面谈研究,还两次组织相关专家开座谈会进行讨论,反复考量、评估利弊,这才签批同意。

1953年4月30日,“103专班”成立,驻地位于黄浦区老大沽路69号。那里原是租界警务处的一座仓库,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全部沦陷,日军占领租界,此处成为日伪上海市警察局的一处秘密机关驻地;抗战胜利后,被国民党宪兵团接收。1949年5月上海解放,该处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淞沪警备区接管,1952年底移交上海市公安局。

这个新部门的开张,充分体现了潘汉年的要求,即“低调,再低调”,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庆贺横幅,甚至大门口连牌子都没挂——扬帆局长认为,这个部门并不直接接受社会诉求,人家这里是什么级别。当然,社会上知道是什么单位也没啥,毕竟不是保密单位。

“103专班”的主官称为主任,名叫卢禄定,原职务是市局政保处副处长兼任特侦二科科长。扬帆局长找他谈话,说起组建“103专班”之事,扬帆宣布:局党委研究决定,并报请市委潘汉年副书记批准,你被任命为“103专班”主任。就这样,卢禄定走马上任,在专班秘书小钟的协助下,着手进行“103专班”的组建工作。

这里重点提一下原上海市公安局北四川路分局刑队第四组组长裴云飞,在他自己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被内定为即将成立的“103专班”第六组组长。裴云飞是一天前才得知自己被组织上选拔到“103专班”的。北四川路分局郁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宣读了调令,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老张去不去?”

留用警员张伯仁是裴云飞的部下,两人打自去年10月搭档调查“一枝花”命案,,一段时间相处下来,都觉得相互之间配合默契性格脾气也投缘。裴云飞作为入警时间不长的年轻警察,从老张这个有着三十年警龄的老刑警那里学到了不少刑侦调查方面的道道儿,小裴自然希望张伯仁也一起调往“103专班”,两人好继续搭档。

这个情况,分局郁局长也想到了。市局通知全市各分局推荐人选时,郁局长在局务会议上和几个领导一通气,认为张伯仁虽是留用警员,但市局的通知中并无排斥留用警员的说法,大伙儿都赞同把老张报上试试,如果成功,相信裴、张这对半年前侦破了“一枝花”命案的搭档一定能在“103专班”这个更高的平台上再立新功。裴云飞这一组还有一位叫丁金刚,也是从北四川路分局抽调的,是一位格斗高手。

第二天上午,裴云飞一行前往老大沽路69号报到,上午10点,前往报到的三十名侦查员全部集中在会议室,卢禄定刚说了个开场白,专班值班室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报告卢主任,市局来电,您稍等我这就转接过来。”

专班刚开张,市局就派下来两个任务,都是到刚发生的案子,还带着热乎气儿:第一桩,半小时前,徐汇分局新乐路派出所接到报警电话,复兴中路同裕坊一名女子在家中被杀害,室内遭洗劫,部分贵重物品和现金不翼而飞;第二桩,今年1月间,一名犯罪分子在两周之内连续将七名无辜儿童抛入黄浦江、苏州河,致五死二伤的严重后果,警方刚刚查清其身份,犯罪分子却赶在警方布控前销声匿迹。今天市局接到报告,消失了三个月的逃犯,突然在北站区冒头了。

卢禄定放下电话,返身回到会议桌前,向与会人员通报了上述情况。并做了以下安排:“第一组、第六组——嗯,你们两个组,一组去北站分局了解情况,六组去同裕坊,徐汇分局和新乐路派出所已经派员封锁现场,市局法医、刑技人员也出发了,你们抵达后接手一应调查,赶紧行动吧!,忻宝贤和裴云飞,带好你们的组员,注意安全!”

第六组三名侦查员是开了一辆美制小吉普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的。先行赶到的法医和刑技人员已经开始勘查现场,裴云飞寻思此刻入内可能不妥,于是和张伯仁等人一起,分别向四邻八舍和派出所民警了解情况。

凶案发生在这条弄堂的61号。这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建筑,外面看与寻常江南人家的石库门无异,但里面只有两进六间平房。61号只住着母女两人,母亲名叫雷理娟,四十六岁,浦东人,毕业于沪上公共租界工部局办的护士学校,后在南市三泰码头多稼路公立上海医院做了一名内科护士,工作至今。

雷氏二十一岁结婚,丈夫廉梅生系公共租界工部局卫生处职员。婚后生有子女各一,儿子七岁时随父母去宁波老家乡下扫墓,突患急性脑膜炎。当时宁波的医疗条件比较落后,与上海之间的交通也颇成问题,遇到恶劣气候,海上交通受阻,陆地交通要从杭州绕道,途中还有一段路是不通汽车的。尽管廉梅生在沪上有最好的医疗资源,也是鞭长莫及,儿子最终不治身亡。

这个男孩儿是廉氏家族的独苗,廉梅生兄弟五个,却只有这么一个男丁。儿子的死对于廉梅生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没多久,他就患了精神分裂症。工部局卫生处将其送进公共租界的医院,还延请访问香港的英国神经内科专家爱博逊教授专程赴沪主持会诊。治疗了一段时间,廉梅生的病况有所好转,出院回家休养。谁知回家不过三天,他竟然跳了黄浦江!

廉梅生死后,雷理娟与十岁的女儿廉梦妍相依为命过日子。廉梦妍考入位于镇江的江苏卫生学校,学的也是护理专业,1948年毕业回沪,到仁济医院做了外科护士。这是四年前的事。

廉梦妍长相酷似其母,也是一副美人坯子。早在上卫校期间,校内外就不乏追求者,寒暑假回沪,亲朋好友登门说媒不断,初中的男女同学也频频找各种借口约她出去玩,男生自是为了表达爱慕,女生则是为了自己的亲友撮合说项。廉梦妍不堪其扰,宁可提前结束假期返回镇江的学校。到沪上的仁济医院上班后,又多了一班同事追求者。随着去年春上一个奶油小生的闪亮登场,由其母雷理娟拍板,在国际饭店举行了一场豪华的订婚仪式,这场历时数年之久的“美女争夺战”才宣告结束。

奶油小生名叫雷道钧,其父雷理元系廉梦妍之母雷理娟的堂兄、廉梦妍的堂舅。其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已经颁布,但对于表亲之间的婚姻并无禁止规定(直至1980年,才明文禁止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结婚),美女护士选择表兄作为配偶并无问题,亦不会有什么坊间议论。两个年轻人订婚后,来往比较热络。双方家长本就是亲戚,经常走动,1953年春节聚餐时商定了婚期,打算在5月4日给两个年轻人举行婚礼。

哪知,4月20日,准新娘却在复兴中路同裕坊61号的家中遇害。

医院护士要轮流值夜班。廉梦妍是4月18日的夜班,因为是连着白班一起上的,按照当时的规定,19日那天不算,第二天亦即20日可以在家休息一整天。其母雷理娟则是19日晚上的夜班,白天在家。19日一早,她到附近的菜场买了春笋、蹄膀、豆制品,回家割下一块冬天腌制的猪腿,烹制了一锅女儿最喜欢吃的江南时令菜肴“腌笃鲜”(“笃”是上海方言,意为煮、炖,但汉字里没有相应的字,就以“笃”的读音来借代)。廉梦妍下班后,顺便到南京路买了些用来点缀洞房气氛的夜灯之类的小商品,于午前回家。进门闻到菜肴的香味,她夸张地做了两下深呼吸:“姆妈,你烧'腌笃鲜’啦,太好了!一会儿我先吃一碗!”

话虽如此,稍后午餐时廉梦妍却没吃几口就放下饭碗回了自己房间。雷理娟并未在意,只道女儿夜班忙碌,累了,那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廉梦妍这一觉睡了多久,已经没人知道了,反正雷理娟傍晚出门上班时,女儿房间里还没动静。今天上午9时许她回到家,一眼看到院门虚掩,门锁旁边居然被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显然是遭贼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女儿的安危,来不及声张,匆匆来到女儿房间门口,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扭,房门打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雷理娟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只见女儿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上半身盖着的被子已被掀开,露出粉红色的贴身棉毛衫,一把黑色尖刀端端地扎在当胸!

雷理娟有二十多年的护士工作经验,知道这个位置挨上一刀,断无生还之理,当下乱了方寸,转身跌跌撞撞奔到大门外:“来人啊!我家妍妍出事啦!”

街坊邻居听见喊声,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有的关心雷理娟,更多的人则涌入屋内去看个究竟——此举把现场彻底破坏了。

先行到达的法医与刑技人员对现场进行了勘查,尸体被运往市局设在长宁区凯旋路的验尸所剖检。一小时后,法医打来传呼电话,告知初步验尸结果:

被害人死于他杀无疑,胸部那一刀是致命伤,深及心肺。血液中未发现麻醉药物或酒精的成分。作案时间大约在剖检前五至六小时,也就是当天凌晨四五点钟。死者胃内的残留食物表明,她是在昨晚八九点钟吃的晚饭,主食是米饭,菜就是其母午前烹饪的“腌笃鲜”。

根据现场情况推测,凶手是在廉梦妍熟睡时悄然潜入的,一把掀开被子,姑娘被惊醒,懵懂间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当胸捅了一刀。廉梦妍并没有马上死亡,下意识做出挣扎的动作。凶手应该是个老手,一刀扎入,随即按住廉梦妍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廉梦妍失血过多,很快陷入昏迷,直至死亡。整个作案过程也就不过一两分钟的事。

凶手的脚印已经被涌入的多名邻居破坏,以当时的技术手段,根本无法提取。凶手是戴着手套作案的,在其所有可能触及的物件上,包括那把黑色凶刀的刀柄,都未能发现指纹。凶手进入现场的途径显而易见,他用作案的那把黑色匕首在大门上挖了个洞,伸手入内打开司必灵锁。廉梦妍的卧室房门未装锁具,但里面是有金属插销的。不过,据雷理娟说,女儿平时没有上插销的习惯——家里就母女两个,完全没有必要;雷理娟自己卧室的门也是一向不上插销的。

凶手杀人后,从廉梦妍的坤包里翻出钥匙(坤包就挂在卧室门后),打开床头柜、五斗橱和写字台的抽斗翻找财物。事后清点,凶手拿走的除了一百二十余万元人民币(此系旧版人民币,与1955年发行的新版人民币的兑换比率为10000:1,下同),还有廉家祖传的一对南宋玉杯,那是雷理娟的亡夫留给女儿廉梦妍的嫁妆。

廉梦妍是有黄金项链、戒指、手表的,每天都戴,晚上睡觉前摘下塞到枕头下面。可能是因为慌乱,凶手没顾得上翻检,这些财物还在。然后,凶手又闯入雷理娟的卧室,没找到钥匙、遂从厨房取了菜刀,撬开上锁的橱柜但并无收获——雷理娟每月领了薪水,留一部分随身带着作为当月开支,其余都存进银行;她也有数件黄金首饰,平日倒是不常佩戴,存放在墙上挂着的那张已经有些年头的观音画像的画轴里,画轴是空心的,两头的装饰可以旋开,藏些值钱的小物件。

二、查找未婚夫

现场勘查完毕,裴云飞等侦查员顾不上吃午饭,又分头走访了街坊邻里,直到下午3点方才返回老大沽路69号“103专班”驻地。裴云飞向卢禄定、水顺风两位领导汇报了一应情况,随即和第六组另二位成员分析案情。相对于这样一个大案,会议时间不算长,只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但接下来的事实证明,这个短会的分析还是比较到位的——

鉴于凶手选择的作案时间(廉梦妍当晚在家,而其母上夜班),初步可以判断,此人对于雷理娟、廉梦妍母女的作息规律比较熟悉,可能是熟人;或者虽是陌生人,但有获悉上述情况的渠道。凶手作案时戴了手套,表明这家伙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很有可能是犯有前科的主儿。案犯的作案动机一时尚难确定,尽管有一百二十万元现金和两个南宋玉杯被盗,但根据现场勘查情况,该犯并非潜入现场盗窃财物,不小心弄出动静惊醒了廉梦妍迫不得已行凶杀人,而是直奔着受害者去的,进入现场先杀人,再动手行窃——从法律角度来说,这应该算抢劫。这种作案方式,和侦查员们平时经常遇到的入室盗窃、抢劫案件不同。侦查员怀疑,案犯的首要动机似是要结果廉梦妍的性命,然后才是盗劫财物。

“103专班”第六组的三名侦查员中,留用老刑警张伯仁的从警时间最长,已经三十年了。尽管他的旧警生涯中以刑侦情报为主,少有调查命案的实践,但“刑侦情报”本身就代表着大量的信息积累。分析案情时裴云飞说:“老张同志见多识广,这种杀人凶器挺少见,有啥说法没有?”

张伯仁的说法是,这把凶刀之所以呈黑色,是在制造过程中使用了特殊的热处理方式,目的是增强硬度和韧性,也是出于防锈的考虑,而非工匠有意选择。多年前张伯仁参加一起抢劫案的调查,曾受命去“大隆机器厂”热处理车间向老工匠请教,老工匠介绍,经这种热处理的刀剑,保存条件好的话,存放数百年都不会生锈腐蚀。张伯仁也曾逮到过一个盗墓贼,从盗墓贼家里抄出的赃物中有几个精钢箭头,就是经过这种热处理的,埋在地下多年,楠竹箭杆早已成灰,但箭头丝毫不损,擦拭后在灯光下隐约泛着幽寒的光泽。

让老张不解的是,上述热处理过程相当复杂,对于材料的要求也高,不是随随便便什么破铜烂铁就能对付出一把的。也就是说,这黑色凶刀本身就是一件值钱货色,而凶手作案也有部分图财的目的,为何要将这把价值不菲的凶刀抛弃?再者,案犯既然戴了手套作案,就是要避免给警方留下追查的线索,可杀人后把如此特殊的一把凶刀留在现场,那不是故意引起警方的注意吗?当然,有些仇杀案件,行凶者出于某种仪式感,会故意留下一些标志性的物件,表明自己行凶的目的。可那姑娘今年才二十四岁,人生履历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不至于和什么人结下深仇大恨嘛。

听老张这么一说,裴云飞、丁金刚都有同感,不由连连点头。裴云飞说:“也许凶手并不了解这把黑色匕首的价值?”

张伯仁比较谨慎:“这把凶刀是不是有价值,是不是经过我说的那种热处理方式加工制作的,都是我的猜测,保险起见,还是请专家鉴定一下。不过,公安局技术室怕是不行,他们那里没有擅长金属加工的,回头我跟市冶金局联系一下,请他们帮忙。”

此外,法医的尸检结论中提到,死者晚餐吃的是米饭和由猪肉、竹笋、豆制品烹制的“腌笃鲜”。据死者母亲雷理娟说,这是她为女儿准备的午餐,女儿一直是很爱吃这道菜的。但午饭前女儿去弄堂口接听了一个传呼电话,回来后却好似突然没了胃口,没吃几口就回卧室了。当时雷理娟也没太在意,以为女儿工作累了,事后想来,她的情绪似乎有点儿不对头。而且女儿进了卧室就没再出来,傍晚她去上班时,女儿卧室的门也没开,不知是否还在睡觉。

尸检结论表明,雷理娟傍晚上班后,廉梦妍起床吃了晚饭。刑技人员也检查过客堂餐桌上的饭菜,有消耗迹象,差不多就是一顿晚饭的食量,餐桌上还有一副用过的碗筷--廉梦妍吃罢晚饭,连碗筷都没收拾,就又回了自己的卧室。可是,据雷理娟以及邻居反映,这姑娘平时手脚勤快,比较注重家里的卫生,像这种吃完饭就把碗筷留在桌上不管的情况,以往不曾有过。侦查员自然而然联想到廉梦妍中午接听的那个传呼电话,会不会是那个电话影响了她的情绪?如果是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说了些什么内容?的话,关于这个传呼电话,在现场周边走访期间张伯仁曾经向传呼电话间的陈阿姨了解过。

据陈阿姨说,来电者是个男子,没有自报姓名,只说他不挂断电话,麻烦去叫61号的廉梦妍。稍后廉梦妍过来接听电话,也只是问了一句“哪位”,往下就是听着,嘴里偶尔“嗯”一声,没说过一句完整话。当时电话亭的另两部电话铃声陆续响起,陈阿姨忙着接听,廉梦妍这边她并没有留意。印象里,这个电话时间不长,还不到两分钟。挂断电话后,廉梦妍付了传呼费就匆匆回家了。

听了张伯仁的汇报,裴云飞不由得一个激灵,暗忖这情境怎么那么熟悉,别是敌特分子传达什么秘密指令吧。当然,这只是脑子里的一闪念,没有任何依据,他不能随口乱说,以免影响调查方向。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廉梦妍的情绪就是从接到这个电话开始一落千丈的。

旧上海的电话运营服务,分别由国有、英商、法商、美商电话公司各自维持。上海解放后,外资电话公司陆续收归国有,统一整合。但限于技术条件,整合的只是管理模式,没有形成统一的网络,也就无法查明这个蹊跷的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不过,侦查员怀疑来电男子有可能是即将与廉梦妍举行婚礼的准新郎雷道钧。据雷理娟说,发现女儿被害后,匆忙赶到的亲友致电她这个侄子兼准女婿,请其火速过来。亲友打的是传呼电话,给雷道钧留了言,可直到侦查员勘查完现场离开,也没见到他的人影。

侦查员认为雷道钧的这种表现似有问题,裴云飞决定将调查触角伸向此人,由他具体负责。其他两位侦查员也各有任务,丁金刚以上海市公安局的名义向全市及周边各县警方发出协查通报,对赃物进行布控;张伯仁在分局与管段派出所民警的配合下,对廉梦妍生前居所复兴中路同裕坊的邻居以及供职单位仁济医院的同事进行走访,看能否获得有助于破案的线索。

雷道钧时年二十四岁,其父雷理元是廉梦妍之母雷理娟的堂兄。雷理元少年时曾出家少林寺,倒不是真心皈依佛祖,而是痴迷武术。那时还是清末,民间武术盛行,他拜了三个民间武师,学了些拳脚功夫,跟师兄弟切磋下来,占上风的居多,受到武术界前辈的赞赏,还曾跟社会上的地痞流氓之类进行过实战,以一敌三把人家打了个落花流水。他寻思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跟家人商量,要去河南嵩山少林寺拜师。他老爸是开典当行的,指望这个独苗继承衣钵呢,儿子平时不务正业瞎胡闹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同意他出家当和尚?不但不同意,老爸还时时刻刻盯着儿子的动向,生怕他冲动之下来个不辞而别什么的。

雷理元自有主意,也不跟老爸发生正面冲突,待老爸的警惕性放松下来,他悄然逃离沪上,独自去了河南嵩山,那年他才十三岁。

雷理元在少林寺一待五年,出师后没回上海,而是去天津投军。其时袁世凯正在小站训练新军,雷理元这等身手,军队当然欢迎。在北洋军队里,他从班长、排长一直晋升到团长。1924年第二次直奉大战结束,他作为败方直系军队的军官,退出行伍返回上海,接手老父的产业,做了“顺风典当行”的老板,然后娶妻生子,规规矩矩过日子

儿子雷道钧出生于1929年,自幼体质赢弱,诸般药石调理都不见效。雷理元认为习武健身才是正道,不过,正宗少林功夫学起来太苦,他心疼儿子,就给物色了几位内家武师,教授一些对养生有裨益的内家功夫。雷道钧学下来,不但体质彻底改变,而且还迷上了当时被称为“国术”的中国武术,学了些具有格斗功能的形意、太极技击招式,每每在人前展示,总是能博得一片叫好声。但作为内行的老爸雷理元知道,这都是些花拳绣腿,运用到实战里稀松平常。

好在他让儿子学内家功夫的目的就是健身,只要身子骨结实了,实战能力强不强倒也并不重要。他更在意的是儿子的学业,雷道钧在读书方面显示出的天资明显超过学武,他上的是教会学校,外语、数理化方面成绩出众,考取了交通大学。1949年毕业后,进入已由中共军管的江南造船厂从事船舶设计,去年被评定为工程师。

雷道钧与廉梦妍是亲戚,自幼就常有来往。去年经双方家长撮合,交往升温,确定恋爱关系,今年春节两家经过商议,定下了结婚的日子。没想到廉梦妍竟然突遭横祸,一命鸣呼。

案发后,住在附近的一位廉家亲戚闻讯赶来,其时雷理娟悲伤过度,已经六神无主。于是,这位亲戚替雷理娟做主,给正在上班的雷道钧打电话,这种场合,小伙子理当出面。电话打到江南造船厂雷道钧所在的科室,接听的同事说雷工这两天请了病假,没来上班。这位亲戚又打了雷道钧家址的传呼电话,请雷道钧前来接听。片刻,对方回复,家中无人。亲戚寻思雷道钧也许是去医院看病了,无奈,只好烦请电话亭转达留言:请他立刻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一般说来,一个病人通常是不会在外面逗留很长时间的,即便是去看病,这时候也该回来了。电话亭人员一般是不会忘记转达口信儿的,可至今雷道钧也没露面,侦查员认为此举反常,怀疑廉梦妍生前接到的最后一个传呼电话可能是雷道钧拨打的。因此,第六组组长裴云飞对雷道钧的调查,就是从雷家给这小两口准备的婚房——徐汇区永嘉路136弄金仁里的传呼电话亭开始的。

裴云飞赶到传呼电话亭一打听,人家说雷道钧平时很少使用传呼电话,这几天并未来过。裴云飞不解,难道他是在江南造船厂打的这个电话?可船厂方面不是说他这几天请病假吗?转念一想,江南造船厂这么大,他这两天没在其所在部门的同事面前出现过,并不等于他没去过厂里,在厂里的其他部门,他随便找一部外线电话就行了。当然,也可能这个电话是在其住所附近的其他传呼电话亭或随便哪个工厂的门房间打的,不妨先照这个思路去查摸。

小裴的运气还不错,跑了两家传呼电话亭、五个厂家的门卫室,就在“私立大中国毛纺厂”的门卫老王那里打听到,19日午前,雷道钧借用过该厂门卫室的电话,老王还听到了部分谈话内容--雷道钧告诉对方,由于发生了一些状况,他要中断恋爱关系。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状况,雷道钧并未在电话里说明,而接听者是怎么个反应,老王就更不知道了。

裴云飞由此产生联想,会不会是雷道钧出于某种不得已的缘故,不想或者不能跟廉梦妍结婚了,而廉梦妍对他却是情有独钟,非卿不嫁,坚决不同意分手。廉梦妍很可能掌握着雷道钧的什么非同小可的把柄,对其进行威胁,胆敢分手就把这个秘密捅出去。雷道钧权衡再三,遂对廉梦妍痛下杀手,灭口了事。

既然调查进行到这一步了,那就有必要找到雷道钧本人,当面向其了解他和廉梦妍分手的原因,以及廉梦妍出事之后,他为什么人都找不到,更别说上门去慰问一下。

费了不少周折,裴云飞终于在当天午夜找到了雷道钧。其时,雷道钧正在老西门一个据说擅长治疗跌打损伤的老拳师郎开石的家里,甫一照面,裴云飞大吃一惊——原本被人称为奶油小生的雷道钧脸色蜡黄,浑身无力,别说站着,连坐也坐不住,蜷缩在老拳师为其特制的吊床上,双手捂着小腹,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呻吟。

这是怎么个情况?雷道钧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经过艰难地沟通加上郎拳师的解释,终于弄明白这个船舶工程师如此狼狈的原因……

三、佼骄者易折

前面说过,雷道钧痴迷国术,学了些形意太极的技击招式,最近,他又迷上了散手——如今称为“散打”。江湖常言:初学三年,天下去得;再学三年,寸步难行。雷工程师这段时间的状态便是上述“常言”的前半截。今年春节以来,他的业余时间大部分都耗费在与一些武术爱好者的友好切磋上,每个星期都有几场散打实战。

这种民间切磋的安全防范措施聊胜于无,鼻青眼肿是家常便饭,伤筋动骨也算不上新闻,老西门郎拳师开的伤科私人诊所经常要排队就诊。还别说,看似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雷道钧的战绩还不错,这两个多月里,他经历了十多场切磋一直保持不败,当然,轻伤难免,但相比对手,他的伤势算轻的。

不料四天前,他遇到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名新秀,姓名不详,人称“小癞痢”,可看他的头顶,不仅不“癞痢”,而且黑发浓密。这人的特长是腿法出众,高鞭低扫左右开弓,速度奇快,力度惊人,攻击角度刁钻。雷道钧与其交手一分钟不到,接连避开数记高鞭腿、转身后摆腿,手忙脚乱之际露出破绽,小腹挨了一腿当场闷倒。

这个“小癞痢”管打还管治,随即施展气功推拿,一番活血过宫,雷道钧总算能勉强站起来走动了。临走,“小癞痢”留下几颗药丸,说伤得不算重,服药两天,再静养三月即可恢复,还特别关照说不能以武林常用的气功活血方法自我治疗,否则容易出差错,到时别说三个月,有可能一辈子也甭想彻底痊愈。

郎老拳师告诉侦查员,“小癞痢”所言不虚,去年有人切磋时被他伤过,按其所嘱三个月后果然恢复正常;不过散手不敢玩了,听说改练中国式摔跤了,已经小有所成。可雷道钧却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坚信自己从小习练的道家气功对于治疗这种内伤应该有帮助,原理大同小异嘛!于是,请了病假缩在家里,又是打坐又是站桩。不知是药丸作用还是打坐站桩的效应,头两天感觉还真不错,那种“闷痛”感迅速减轻。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吧,谁知大错已经铸成。

4月19日早上一觉醒来,雷道钧觉得神清气爽,似有技痒之感,便来了一套“十大形”(旧时沪上对形意拳的称谓)。哪知,打完刚刚收势便觉不妙,前些天小腹被“小癞痢”踢着的位置,就像生成了一团淤血顽块似的,一动就剧痛,不动则闷痛。他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就医,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广慈医院。那是沪上著名的西医院,不过那个年代,医院的科室分得不像现在这么细,体表没有外伤的,一律往内科送。

广慈医院原是法租界当局创办的,1953年时还有外籍医生坐诊,给雷道钧治疗的是内科外籍主任詹姆森博士。雷道钧通晓英语,当下用英语作了一番病情陈述。洋大夫让他去拍X光片读片后皱眉思忖片刻,说阁下所谓的“淤血顽块”并不存在,表皮毛细血管也未见破裂后形成的青紫斑块,从医学角度来说,应该是神经受损了。雷道钧请教预后,洋大夫神情严肃,缓缓摇头:“不容乐观。”

雷道钧追问:“是哪里不容乐观?”

洋大夫略一沉吟:“阁下的婚姻状况…”

雷道钧心里一沉:“下月准备举行婚礼了,难道?”

洋大夫叹了口气:“先生,建议您把症状和预后跟未婚妻说清楚,坦率而言,您这种情况婚后可能无法行夫妻之实啊!”

对于雷道钧来说,这不啻是敲响了末日丧钟!他已经记不起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不过回到家里,他的情绪稍稍平复,脑子也渐渐清醒了,既然“小癞痢”这一脚让他憧憬的婚后美满生活以及给家族传宗接代的任务变成了肥皂泡,那就得接受命运的安排,生活还要继续,他肩上依旧担负着给父母养老送终的重任。唯一必须放下的,就是与廉梦妍的那份恋爱关系。

广慈医院的外籍医生给他开了营养神经的药物和止痛片。对于后者,洋大夫叮嘱,该药物中含有鸦片成分,不到疼得熬不住的时候不要吃以免上瘾。雷道钧于午前服药,发现止痛效果确实不错。这时他已打定主意要跟廉梦妍中断恋爱关系,担心药效维持时间有限,就趁着这个间隙去给廉梦妍打电话。家门口的传呼电话亭是不好去的,尽管他并不打算在电话里说明中断恋爱关系的原因,可中断关系毕竟是一桩个人生活中的大事,给街坊邻居听见了传播开去总归不妥。于是,他就去了离家一里开外的工厂,借用门房间的电话机拨打了这个电话。

打完电话,雷道钧信步往家里溜达,边走边寻思,光靠吃止痛药不是正道,这种药容易成瘾,万一药物断档,那可就麻烦了。看来西医不牢靠,还是问问师父吧。

他的武术师父有三位,其中一位是上海滩乃至江南地区都赫赫有名的武术大家。当年汪精卫投靠日本,成立汪伪政府,有“军统”特工河内行刺事件为鉴,对汪精卫的警卫措施自然是严密至极。日本特务机关帮他物色保镖,组成贴身警卫班子,这个班子的领班就是雷道钧的这位师父。

此公由汪精卫的连襟、大汉奸诸民谊介绍,而褚民谊本人也是武术好手,尤其是内家功夫了得。了得到什么程度?抗战胜利后褚民谊被国民政府判处死刑,押赴刑场执行,行刑人员冲其背后开了一枪。褚中弹后,竟然原地蹿起一人多高,在空中转了个身,跟行刑人员打了个照面方才落地倒毙,把行刑人员吓得不轻,事后被送往医院休养了一个月——用现在的说法,就是进行心理治疗。试想,由褚民谊推荐给汪精卫当警卫领班的人,其功夫至少也应该跟褚民谊不相上下。

此刻,雷道钧去拜访的就是这个师父。此公听了他受伤的情况,说这是内伤,要说多么重还不至于,可如果不抓紧时间及时治疗,大概率会让你一辈子不得好过。至于能不能过夫妻生活眼下根本顾及不了。

雷道钧请教:“我这伤势西医是看不好了,师父您看该怎么办呢?”

师父指点他:“去找老西门的郎开石试试吧,他家是祖传伤科,各种各样的跌打损伤都见识过,不敢说有把握给你来个彻底治愈,但治总比不治好。我跟郎先生有些交情,给你写一纸条子,他会接待你的。”

师父果然有面子,生性冷漠惯常寡言的郎开石热情接待了雷道钧,听其如此这般一番陈述点点头说:“这个‘小癞痢’我知道,他的师祖‘一览众山小’彭仙伯,是曾闹得清廷惊慌失措的小刀会首领刘丽川的卫队教头,弹腿功夫登峰造极,无人能及。‘小癞痢’是彭仙伯的第五代传人,只学到了六成功夫。你挨的这一脚造成的梗阻并非全是内功所为,而且被踢的位置碰巧倒也不一定治不好。”

两年前,曾有一个练西洋拳术的青年人跟“小癞痢”的师兄、“沪东第一腿”萧小强切磋,肋间挨了一脚,也是当场闷倒。去公济医院检查,肋骨、内脏均无损,当晚吐血,急送“叶家花园”(今上海肺科医院,上世纪三十年代,医学专家、国立上海医学院颜福庆院长等人倡议募捐筹建结核病院,企业家叶子衡先生捐赠自家建造仅十五年的私人花园作为院址,沪上遂以“叶家花园”称之)再次检查,结论与公济医院一致。无奈之下,连夜求助郎开石,一番治疗后又整整吃了百天特为配制的药丸方才治愈。但这治愈也不算彻底,其后两年,二十四个节气都会发作,两分两至(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尤甚、估计还要持续多年,是否能彻底断根也难说。

郎开石告诉雷道钧:“你的症状也可按上述路数对付,不过要有个思想准备,刚开始治疗时定是要吃些苦头的。”

到了这当儿,雷道钧也只有听人摆布的份儿了。于是药石、推拿齐下,一番折腾之后,郎开石让他坐在诊室里喝茶看报,自己则把一副藤编吊床拴在房梁上。雷道钧看着,正觉不解,倏地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般,瞬间蔓延至全身。他是习武之人,按说对疼痛的耐受力比常人强些,却也难以忍受,不由得侧倒于沙发上,尽力把自己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更要命的是,这痛感不但持续不减,反而还有增强的迹象,雷道钧在沙发上也躺不住了,眼看就要跌落在地,来个就地十八滚转移疼痛了。一旁的郎老拳师早有准备,疾步上前将其托起,放上了吊床。

雷道钧给这么一番折腾,出了一身大汗,疼痛倒是稍有缓解,却累得气喘吁吁,只觉得生不如死。然后,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又觉痛感袭来。正在难熬之际,侦查员裴云飞登门了。

了解上述情况后,裴云飞问郎开石:“他的病情可以下地吗?”

老拳师说:“没问题,他服药后最难熬的关头已经过去了。”

说着,他把吊床放下,让雷道钧站起来,指导着做了几个舒展身体的动作,又喝了一碗已经煎好的汤药。雷道钧狼狈依旧,但看样子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

裴云飞出示证件:“雷道钧,你摊上事儿了,跟我走一遭吧。”

雷道钧一个激灵:“我……我犯了什么事儿?”

“涉嫌廉梦妍命案!”

雷道钧大惊失色:“什么?梦妍她……死啦?!”

四、古玩店老板

裴云飞虽然入警时间不长,却有一份与生俱来的刑警直觉,往往跟犯罪嫌疑人甫一照面,三言两语间就可作出“是真是假”的判断。此刻雷道钧的反应,在裴云飞看来不像是装的,遂问:“你不知道廉梦妍出事了?”

“不知道啊!您说是命案,难道她被人杀了?”

“20日下午,你家弄堂口传呼电话亭阿姨有一张传呼单给你,是廉梦妍的母亲雷理娟让人代打的电话,请你赶紧去复兴中路同裕坊,有这事吗?”

“有啊!那纸传呼单还在我衣袋里放着呢。”雷道钧从外套里掏出单子,递给裴云飞。

裴云飞接过扫了一眼,单子已经皱皱巴巴但字迹依然可以辨认。“那你为什么没去同裕坊?”

雷道钧的解释是,头天中午他给廉梦妍打电话说了中断关系之事,廉梦妍在电话那头不吭声,显然是不同意分手。而他有难言之隐,电话里没法说,就是两人见面也不好开口说明原委。20日,他收到雷理娟的传呼电话留言,想当然以为必是廉梦妍对其母说了此事。

雷理娟跟他并不仅仅是准岳母和准女婿的关系,还是他的姑妈,天经地义的长辈。她来电要自己赶紧过去,显然是打算竭力劝阻,力图挽回。雷道钧当然希望能与廉梦妍结为夫妻,可这桩婚姻如果有名无实的话,产生的后果远比趁早一刀两断严重得多——对雷道钧来说,婚后不育,一顶无形的帽子扣在头上,坊间的议论可想而知;对廉梦妍来说更不公平,因一纸结婚证,从未婚姑娘成为已婚妇女,却无夫妻之实,婚姻不幸是肯定的,今后若是再嫁,身价也必定大打折扣。问题是,自己的难言之隐,如何对姑妈挑明?

他一时难以决断,只好先拖着不回电话。万一经过郎老拳师的调理痊愈了呢?那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他做梦也没想到,姑妈打来电话,竟是发生了这等变故!

裴云飞认为这个解释还算合理:“一应情况我们会进行详细调查,你说的是真是假,到时自会有结论。在调查清楚之前,你要先跟我去公安局走一趟,这是例行程序,希望你配合。”继而又对郎开石说,“请郎先生这两天不要离开诊所,我们会找您作一次正式询问。”

六十来岁的郎开石是个老江湖,人生中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警方调查——都是有关他的病家的,民国、汪伪政府的警察机构,甚至日本宪兵队、“七十六号”的特务他都见识过,早已见怪不怪历惧不惧,解放后也免不了时不时配合各种外调,和公安民警打交道,他根本没有思想负担。闲暇时跟人聊天,他还时常说,“人民政府最讲道理”,此刻自是点头,表示愿意全力配合。

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作为伤科郎中的职业:“民警同志,雷道钧是我的患者,目前正在治疗过程中,如果要关押的话最好不要中断对他的治疗,请政府联系家属找我来开药,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药石的安全性。”

4月21日下午,张伯仁已完成对案发现场周边街坊邻里的访查,并无收获,遂与裴云飞合兵一路,对雷道钧是否涉嫌“4·20”命案(即廉梦妍被害案)进行调查。由于时间紧迫、人手不足,六组根据市局授予“103专班”的工作权限,从分局、派出所临时抽调数名民警协助。至4月22日午后,完成了对“小癞痢”吴仲锤、广慈医院外籍医生詹姆森博士、雷道钧的父母以及雷理元那家去年已由典当行改为旧货店的店员的调查,最终排除了雷道钧的涉案嫌疑,当天下午3时即解除了对雷道钧的留置措施,让他回去继续治疗。

伤愈后,雷道钧依旧习练内家功夫,但再也不跟一班武术爱好者切磋了,从此一心一意埋头船舶设计,因工作出色,被造船厂方面作为技术尖子选送苏联进修。两年后回国,成为军方技术专家,为我国国防事业作出了贡献,这是后话。

裴云飞、张伯仁这对搭档在忙着调查雷道钧时,受命负责赃物布控的侦查员丁金刚也没闲着。

新四军侦察员出身的丁金刚接受任务后,寻思布控赃物这活儿费神费时费力,光凭自己一人效率太低,遂与案发地徐汇分局联系,临时借调了三个民警过来。四人凑成一个临时小组,这个小组又分为两对搭档,丁金刚和中年留用警员老单一对;另一对是两个解放后参加公安工作的年轻民警小许、小柏。丁金刚以临时小组负责人的名义对布控工作作了分工:他与老单负责跑全市的古玩店铺,小许、小柏则跑中央商场、旧货店、首饰铺等可以作为销赃渠道的店铺,两对搭档的目标一样——那对南宋玉杯。

丁金刚认为,作为参与调查“103专班”开张第一案的侦查员,他是非常幸运的,因为他和老单两个只跑了七家铺子,就获得了那对南宋玉杯的线索。

线索来自位于黄浦区河南中路上的“天说真宝斋”。这家古玩铺据说已经开了八十余年了,其创始者是一个从北京过来的名叫王博顺的北方人,传到现在的老板王逸森手里,已是第四代,“天说真宝斋”可以称得上是老字号,生意还过得去,但如今不同了。上海解放前夕,不少有钱人都去了海外,留在沪上的那些也不敢炫富,原先穿惯了西装革履,现在都自觉换成了中山装,光顾古玩店的人显著减少。4月21日上午,两位侦查员步入店堂时,出面接待的王老板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也就不足为怪了。

落座后,丁金刚没有直奔主题——万一对方收了赃(那年月古玩店铺收赃是公开的秘密),不论是否与那对玉杯有关,心里都会有顾虑,信口胡说一番,即便最后查清了,时间也耽误了。于是随便找了个话题切入:“看王先生这脸色,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们来得冒昧了。”

王逸森苦笑:“感谢公安同志的关心,身体倒没事,就是给愁的。”

原来,最近政府要选择一批古玩店进行公私合营,王逸森打了份报告上去想参加合营,可昨天听说初步研究的名单中并没有“天说真宝斋”,不免有些焦虑。

丁金刚问:“不知参加公私合营对古玩店铺有什么要求,是资产规模,还是经营状况?”

王老板连连摇头:“这些都好说,最要紧的是政治表现。”

丁金刚不解,既然是公私合营,够格进入名单的老板必定是资本家,还指望资本家有什么政治表现?他们是剥削阶级嘛。当然,他是这么想的,但没说出口。

王逸森善于察言观色,看懂了对方的表情解释说:“上海滩做古玩生意的老板里,没有一个是共产党员,也很少有人参加民主党派,所谓政治表现,就是看你是否帮共产党做过事,是不是追求进步。很遗憾,解放前鄙人根本没接触过共产党方面的朋友,即使有那份心,也没处使劲儿…”

丁金刚一听就明白了,眼珠子一转,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王先生,为共产党做事,不仅仅限于解放前,只要遇到合适的机会,解放后照样可以做嘛!”

生意人都有一种职业性的敏感,一点就透,王逸森猛然意识到,警方向来是无事不登门的。今天这二位态度和蔼,耐心甚好,肯定不是闲得发慌找我拉家常,人家是有与案件相关之事要我帮忙呀!当下郑重表示:“二位同志,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敝号相助,请尽管赏示,敝号一定全力以赴,也好作为‘政治表现’,请政府考虑敝号加入公私合营的行列,让敝号为建设社会主义出一把力。”

丁金刚遂说了说布控一对南宋玉杯的情况但没透露原因,王逸森听着,脸上渐渐露出笑意:“二位同志找鄙人了解这对玉杯,还真是找对人了。此处不便详谈,请二位借一步说话。”

说罢起身带路,引领侦查员进了内堂。

旧时像“天说真宝斋”这类古玩店铺的内堂都设有装潢考究的接待室,专门用于跟贵客洽谈生意。丁金刚、老单坐在贵宾室里,店方照例好茶好烟款待,侦查员照例婉拒。这倒并非一心惦记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建国伊始公安战线的对敌斗争形势十分复杂严峻,对手狡猾残忍,得防着人家下毒什么的,公安机关内部一方面有纪律严格要求,三令五申;一方面时时叮嘱,小心警惕。

那么,王逸森要跟侦查员谈些什么呢?只见他来到屋子一角,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个黑色牛皮讲义夹,取出里面的信封拆开,信封里是几张用淡黄色绵纸包着的照片。

这是一组从不同角度拍摄的黑白照片,看得出摄影师的技术一流。照片上正是一对玉杯,放在一块深色天鹅绒衬垫上,玉杯一侧有柄,杯体上雕刻着交织缠绕的龙纹。丁金刚于古玩是外行,朝老单瞥了一眼,发现这位老刑警也是一脸懵懂。王逸森出身古玩世家,自幼耳目染,更有长期经营古玩店积累的实践经验,不仅善于鉴别古玩的真伪,也善于分析顾客心理。眼前这二位,他打眼一看,就知道他们虽然受命查摸这对玉杯的下落,但对古玩行业基本一窍不通。不待两人发问,他就主动介绍了照片上那对玉杯的相关情况

旧时古玩店的掌柜,跟社会上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来往。前来光顾意欲购买古玩的主顾,自然都属于有钱阶层、上流社会人士。而前来出卖古玩的人,成分就复杂了——不乏有钱阶层,但更多的则是被排斥于上流阶层之外的人。这些人中,有的原本是小康之家,遭遇诸如疾病、失业等突发变故,万般无奈之际,方才把家里祖传的古玩出售救急;有的是家道败落的公子哥,为生计把祖产拿出来变卖;有的是达官贵人们的姨太太、外室、私生子女,通过各种手段弄到些反正自己也继承不了的古玩偷偷出手;有的就是普通劳动者,遇上千载难逢的机会,比如耕地或修整房屋时,天上掉馅饼一般挖到了宝藏(这种情况当时被称为“掘着藏”,“藏”即“宝藏”的意思);还有一种,就是前来销赃的“道上朋友”了,诸如盗墓贼、骗子,或登堂入室的惯偷之类(当然,他们是伪装良民登门的)。

建国以后,古玩行业凋敝,王逸森也在自救,就想往公私合营那边靠,可是又不符合人家的条件,只得守着古玩店每天掏钱打发日子——生意少,入不敷出,但按规定为了社会稳定不能裁员、不得降低待遇,否则跟偷税漏税一样,封字号、进局子没商量。

大约半个月前,王逸森百无聊赖地坐在店堂里一边喝茶一边翻阅《解放日报》,忽然来了一个熟人。这主儿名叫薛图贤,是个古玩掮客,有个名号唤作“沪上第一眼”。薛图贤是祖传三代的风水师,专看阴宅,到他这一代,改行给盗墓贼“掌眼”,指导盗墓团伙盗掘古墓,很快闯出了名头,“沪上第一眼”的绰号就是这么得来的。若说从风水师转行做“掌眼”,从技术角度来说还有些相通——都需要对墓地有研究,但从“掌眼”转行做古玩掮客就殊为不易了。这人的确有两下子,边干边学,也就不过十来年工夫,竟然掌握了鉴定古玩的诀窍。对于这类角色,沪上八大著名古玩店肯定是不待见的,“天说真宝斋”不过是中等规模,也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有利可图,哪怕来路不正也不在乎。反正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隐秘生意,不做白不做。所以,王逸森跟这位薛先生常有生意来往。

上海解放没几天,薛图贤被检举折进了局子,还是政保处抓的人。检举人揭发薛图贤在抗战时期充任侵华日军密探,对我抗日武装犯下过严重罪行——新四军淞沪支队下辖的代号“浦东虎”的特遣队在高桥镇遭遇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就是因为薛图贤“跟踪刺探,密报日寇”政保处对其进行了审查,检举人所称罪行查无实据。不过,政保处没有放人,而是把他的案子转给了刑侦部门。毕竟他和日本人过从甚密是事实,那就接着往下查吧

审查中发现,这家伙给日本人掠夺中国文物牵线搭桥,曾将一件国宝级文物辗转卖给北四川路日军宪兵队特高课少佐山本雪野,致使国宝流失海外。薛图贤从中收取了不菲佣金,故应承担刑事责任,最终被判了三年半的徒刑。

薛是单身,入狱后曾致函王逸森请求接济,王逸森给他寄过三次钱,每次五十万元,外界知晓后,都说“王老板义气。”

出狱不久,薛图贤往“天说直宝斋”打过电话,一是表示感谢,二是问王老板是否还对古玩感兴趣,他可以介绍几桩生意。王逸森自是求之不得。

这个电话过后大约一个半月,也就是今年清明后的一个春雨潇潇的下午,薛图贤登门了,送来了这组照片。王、薛都是识货的人,一致认为很有可能是南宋大内的御用玉杯。据说上家急着用钱,开价较低。王逸森和薛图贤打交道多年对老薛还是比较了解的,认为此人“技术”和“人品”都靠谱,加之老薛坐牢时他三次出手救济,对方应该不至于坑自己。

往下,就该看货了。薛图贤说上家口风很严,让他拿着照片找下家,确定下家愿意接手,再说看货的事。王逸森寻思,这倒也符合卖家的路数(尤其是那些来路不正的),于是对薛图贤说:“那你把照片留下,这件货有你老薛掌眼,我要了。”

按照旧时古玩行业的规矩,王逸森这句话就相当于订立口头协议了,双方关于这桩买卖的话题也就到此为止。老薛喝了两杯茶,告辞而去。

此后半月,王逸森心里一直惦着这对玉杯,最近这段时间,有好几个老客户托他物色南宋玉杯,甚至还有北方熟人来函,来电询问南宋皇室用器,说海外市场对此比较感兴趣,价格已经开始往上拾了。南宋定都杭州,古玩掮客都把目光投向江南,杭州、上海两地是首选。如果照片上的玉杯是真货,一转手的利润就可观了,王老板难免心痒难耐。

昨晚7点多,王老板终于等到了薛图贤的电话,说上家已经带着玉杯抵沪,请他转告王老板,这几天不要安排其他事务,等候看货通知。丁金刚和老单听了王逸森如此这般一番陈述,寻思这倒是一条线索。如果照片上的这对玉杯确是廉家珍藏的祖传之宝,那可正应了江湖上的老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案犯知道廉家的那对玉杯,先找好下家(古玩店老板王逸森),然后下手。如此,这个案子往下的侦查就比较容易了,当然,关键是要确认照片上的这对玉杯跟“4·20”案件的涉案赃物是否同一。

于是丁、单二位离开“天说真宝斋”,赶紧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向死者之母雷理娟核实情况。

五、惯偷脱逃

廉家正在办丧事。廉梦妍的遗体已经被解剖,按照旧时江南地区的民间习俗,那就是“碎剐”了,尽管跟古代的“凌迟”是两种性质,但也被认定是“大凶”。所以,遗体只能停放在殡仪馆里,家里办丧事的现场倒是也停着一口棺材,里面放的是死者生前的生活用品和她喜欢的小摆设之类。

丁金刚、老单都是人情练达通晓世故之辈,当下便按照习俗上香,然后道明来意。雷理娟一看照片,马上点头,说这对玉杯百分之百是夫家的祖传之宝。侦查员对她确定得那么快有些意外,遂谨慎措辞,希望她能够提供确认的细节。雷理娟这个年龄已经步入老花眼的行列,当下便让人去她卧室取来一副老花镜,侦查员也递过刑事勘查使用的高倍放大镜。雷理娟再次审视一番:“的确是我家的那对南宋玉杯,只是……嗯,衬垫颜色不太一样,照片上的像是浅了些。侦查员暗忖这也正常,黑白照片嘛,本就不好分辨实际是什么颜色,而且还是在灯光下拍摄的,颜色看上去浅些也不足为怪。

丁金刚向组长裴云飞汇报了上述情况。裴云飞电话联系市局政保处下辖的便衣队,要求调派三名便衣过来报到。挂断电话,他对丁金刚说:“三名便衣连同老单都归你指挥,从现在起,对‘天说真宝斋’进行24小时不间断内外监视,只要那个姓薛的或者与这桩买卖有关的任何人前往联络,立即控制!”

丁金刚带队再赴“天说真宝斋”,对人员作了安排:老单与三名便衣轮流在古玩店外围秘密监视——这是裴云飞“内外监视”命令中的“外”;还有“内”,那就是丁金刚自己,待在店里守着王老板和电话机。

一夜无话。次日,4月22日,与老板王逸森一起在店堂打地铺将就了一宿的丁金刚早早醒来,两人一起把店堂拾掇了一下,睡在后面店员宿舍的伙计小黄也起来了。

小黄是古玩店的杂务工,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桩活儿,就是卸下店堂玻璃正门外面的排门板(旧时江南地区商店临街屋檐下方都安装了上下左右四面贴紧边沿的木头门槽,傍晚打烊时嵌入一块块长条木板即排门板,把门面蒙得严严实实,早上开门时再把排门板卸下)。刚把玻璃正门打开,小黄“咦”了一声——地上有一张折成四方形的便条,想必是夹在两块排门板之间缝隙里的。

小黄把便条交给王逸森,王老板料想必是老薛或那个神秘的上家送来的,不敢怠慢,更不敢先行拆开,赶紧招呼丁金刚。丁金刚打开便条一看,上面写着:九点半,跑马厅太湖石。

丁金刚向王逸森展示便条:“是老薛的笔迹?”

王逸森眼光一扫:“没错!”

丁金刚随即打电话向裴云飞汇报,裴云飞下令全体出动,前往跑马厅设伏逮人。刚要挂断电话,裴云飞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古玩店外面不是整夜都有暗桩嘛,那纸条是什么人、何时塞进店堂的?怎么没注意到?”

丁金刚听着一愣,对啊,刚才光顾着激动了,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于是赶紧让小黄在玻璃正门的门把手上挂一把鸡毛掸子。这是暗号,在对面布店楼上负责监视的老单马上过来了。一问,方知情由——

这纸便条是昨天午夜时分由一个衣着褴褛的七八岁小乞丐塞进门缝里的,便衣小陈当即跟踪,跟了两条横马路,看着那小乞丐进了一座破败不堪形同废墟的关帝庙。那个年月的便衣警察对全市的乞丐、游民、流浪者的情况都比较熟悉,包括他们的活动范围、所属帮伙和过夜的地方。小陈知道,这座破庙里聚集了二十名左右的乞丐,是一个以苏北人为主的青少年帮伙。

返回布店楼上的临时监视点跟老单一说,两人均认为小乞丐此举必定跟他们正在蹲守的玉杯买卖上家有关,但此刻不宜敲开古玩店门通知丁金刚——万一那个上家或者其同伙也在附近观察动静,岂不是露馅了?打电话也不妥,布店里没有电话,要去附近商家借用,半夜敲开人家的门,同样引人注目。

那该怎么办呢?两人商量下来,干脆什么都不做——不管纸条上写着什么内容,指使小乞丐塞纸条的人,其用意并非让古玩店王老板马上发现纸条,否则不会悄悄塞进排门板的缝隙里,而是要弄出点儿动静来。如此,那就等到天亮古玩店开门后再说吧。反正只要一开门,伙计肯定能发现纸条的。

至于那个小乞丐,小陈、老单估计,多半是深更半夜还在外面溜达,寻找机会偷鸡摸狗,抑或顺走哪家晾在外面的衣服之类的主儿,被玉杯上家撞见,花点儿小钱,给两个馒头,临时雇佣过来干这桩活儿。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知道小乞丐属于哪个帮伙就可以了,不必去查问。问了也是白问,他根本不知道差他的是何许人,更不清楚人家的住址什么的。况且,万一这是对方试探虚实的手段,其实那张纸条上的内容毫无意义或者干脆就是白纸一张,那反倒给了对方警示岂不是弄巧成拙?

听了丁金刚的汇报,裴云飞稍一沉吟:“我和老张马上过来,咱们一起行动,到跑马厅设伏抓人!”

那张纸条上所说的跑马厅,其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该址位于上海市中心最繁华的南京路,北邻南京西路,南邻人民广场,西邻黄陂北路,东邻西藏中路,建造于清同治元年(1862年)。上海解放后,严禁赛马等赌博行为,人民政府在原跑马厅的位置辟建了一座公园,即人民公园,于1952年10月1日正式开园。本案发生时,人民公园还是一座开园仅半年的新公园。

“103专班”第六组组长裴云飞率一干侦查员于上午9点前赶到人民公园,查看地形环境对人员分工做了布置。公园里有黄埔分局的执勤民警,裴云飞请民警跟那个在太湖石前设摊为游客照相留影的照相师打了个招呼,把人家请到公园治安值班室去喝茶抽烟看报纸,腾出照相师位置,由裴云飞顶替。

这当儿公园刚开门,游客还少,加之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并无游客过来拍照。他坐在摊头上,翻阅照相师从家里带来的头天的报纸,眼角余光看着大门的方向。片刻,身着米色猎装深色裤子的王逸森溜达进公园,在他身后数米,是一个五十来岁工人模样的男子,那是化装后的侦查员张伯仁。裴云飞不由暗自赞叹:毕竟是三十年警龄的老刑警,扮什么像什么,那神情举止,活脱一个来公园散心的普通市民形象

王逸森在太湖石前驻步,目光在太湖石上扫视,神情投入,仿佛正在欣赏的样子。事先丁金刚和老张都关照过他,不必东张西望,你是老板,要沉得住气,就像平时谈生意那样放松就行了。此刻,他尽量克服紧张的情绪,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太湖石上。原打算围着太湖石看一圈,如果老薛或者上家还不出现,就在一旁的长椅上落座,点一支香烟,边抽边等。结果半圈还没转完,薛图贤不知从哪个旮旯突然冒了出来——后来知道,这老兄有个亲戚是公园员工伙房的厨师,伙房位于公园南侧围墙一角,在围墙上开了一扇小门供伙房人员进出,他就是从这道小门里进来的。

薛图贤甫一出现,化装成各色人等的几个侦查员的目光就集中在裴云飞身上,等候他下达指令。裴云飞却按兵不动。他是现场指挥,他不发出暗号,一干侦查员就不能动手。那裴云飞为何不发暗号呢?因为他见薛图贤两手空空,也没有背挎包什么的,料想只是来捎个口信,那就只有静观其变了。

果然,薛图贤是来通知更换见面地点的。他的借口是,昨晚上家的脚脖子崴了,不便出门,请王老板移步过去登门看货。王逸森以前虽然收过贼赃,但都是稳坐钓鱼台待在店堂里等着人家上门,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思想准备,差点儿犯愣。幸亏化装工人的张伯仁貌似闲逛样经过他俩身边,闻言迅速朝他递了个眼色,王逸森这才反应过来,忙问“去哪里?”薛图贤说:“不远,就在普安路,步行最多十分钟就到。”

对于这种情况,侦查员早有预案。“照相师”裴云飞、“老工人”张伯仁已经在薛图贤跟前露过面,不便立刻跟进。眼见着王逸森随老薛离开公园往南边走去,丁金刚、老单、小陈等人随即分散尾随。

薛图贤把王逸森领至普安路上一家名唤“祥瑞驿馆”的旅社。这家旅社在沪上小有名气,主要原因在于其客房设置——一幢三层楼的建筑物,每层有二十间客房,全店六十间客房竟然清一色全是套房。以当时的消费水准,这种设置导致这家旅社开了二十年,从未有过客满的时候。解放前除了抗战胜利后大约半年多入住率超过一半,其余时间都在三四成之间徘徊。奇怪的是,在旅馆业的淡季,其入住率竟也不低于两成,不像有的旅馆,生意清淡时一连数日都是白板,老板心情沮丧得恨不得跳黄浦江。

初解放时,整个上海的旅馆业都萧条了一阵,稍后随着经济状况好转、政治运动频繁,外埠来沪上旅游、采购及外调人员逐渐增多,尽管“祥瑞驿馆”套间的住宿费用相对较高,但其地理位置优越,服务水准、卫生环境、伙食供应也不错,入住旅客认为钱钞花得值得,旅社的生意反倒比解放前还稍强。玉杯上家选择这家旅社,估计也是因为这里的环境私密性较强,交易时可以免受打扰。

稍后调查得知,这个名叫丁柏青的玉杯上家是头天中午入住的,登记时出示的是南京市鼓楼区“国营扬子江南北土特产批发行”的介绍信,入住后,他用柜上的电话约来薛图贤,再通过薛把王老板请过来看货。

王逸森随薛图贤来到旅社三楼东侧尽头朝北的那间客房,丁柏青热情接待,沏茶奉烟;薛图贤则在一旁削水果。外面,一干侦查员也陆续进了旅社。裴云飞和张伯仁因之前跟薛图贤照过面,只能一路远远尾随。先到的那几位悄无声息地聚集在房门口,等待组长抵达后下达指令。

片刻,裴云飞和张伯仁上楼了,背后跟着大腹便便的旅社老板。先前侦查员进门时已向老板出示证件亮明身份,待裴云飞抵达,老板取出三楼客房的钥匙板,也没问是否需要配合开门,二话不说就跟着上楼来了。裴云飞事后检讨,以其“上海滩锁王”的水平,其实根本不必劳驾胖子老板助力,但那时他脑子里想的只有“行动”根本没将胖子老板的举动在脑子里过一下,结果,就发生了意外。

钥匙板上拴着三楼二十间客房的钥匙,稍一晃动就哗哗作响。客房里,丁柏青刚接过王逸森递去的名片,尽管已经通过薛图贤了解过王老板的情况,但按照旧时礼仪,还是要装模作样认真看一下的。正看着,他忽然听见外面钥匙板的声响,脸上的肌肉瞬间拉紧,继而把名片放在茶几上,说了声“我把货拿出来请您二位过目”,话音未落,人已闪进卧室,反手把房门锁上。

王逸森意识到不对头,追到门前大叫“丁先生”。外面走廊里,裴云飞刚刚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钥匙板,听见屋里的王逸森声音有异,顿时一个激灵,迅速用钥匙打开房门。说时迟那时快:房门开处,裴云飞、丁金刚双双冲进客房。

卧室房门紧闭,裴云飞上前大喊“开门”里面并无反应。情急之下以肩撞击,但他缺乏那份膂力,一下未能撞开。正待撞第二下,丁金刚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就把房门踹开了。可是,室里已经不见丁柏青的踪影了!

原来,这厮是个职业盗贼,不但作案手段了得,江湖经验也老到,估计以前进出警局次数不少,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空闲时没少做过“举一反三”类的思考。此次跟王老板见面,他的防范措施就非常到位。

入住“祥瑞驿馆”办理登记手续时,店方推荐的是朝南临马路的房间,光线、通风都好但他却说自己喜欢朝北的房间,店方自是依他,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便于在遇到危险时脱逃——朝北房间的窗下是个小院,平时堆放些杂物,少有人至。丁柏青看中的就是这一点,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他可以从窗户逃离。小院后门外是一家糟坊堆放空缸空甏的场地,便于隐蔽,即便后面追赶的警察开枪射击,大概率也是打不着他的。为了避免被打扰,他选的房间在三楼一侧走廊的尽头。安静是安静了,可他并不会传说中飞檐走壁的功夫,一旦有事,从三楼往下跳,如何做到落地后毫发无伤呢?他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也简单——在三楼入住后,他先到楼下的小院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摸清地形,又去外滩溜达,在黄浦江边一家专门出售渔具的商店买了卡钩和卷手指粗细的麻绳。回到旅社,他用这两样东西制作了简易的“安全绳”,必要时,只需把窗户推开,把卡钩挂在屋子里面的窗台边缘,人就可以顺着绳子坠到楼下。

刚刚他听见楼道里响起钥匙板的哗啦声,立马警觉起来。旅馆的茶房先前已经打扫过客房了,这个时间段,店方不可能再过来收拾房间。那来者是谁?不用猜,肯定是警察。多年的江湖经验使他下意识做出反应——窜入卧室反锁房门,将事先准备好的安全绳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把卡钩挂在窗台上,趁着裴云飞、丁金刚连破两道门的空当,顺着绳索安然下到地面。待侦查员扑到窗口,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座座小山似的缸甏堆后面了。

裴云飞、丁金刚恼恨得连连跺脚,却无可奈何。安全绳是靠卡钩挂在窗台上的,丁柏青下到楼底,手中的绳子一抖,卡钩脱离窗台,连同绳子一起落到地面——这套动作,丁柏青不知练过多少遍了。如此一来,侦查员就无法顺着绳子下楼去追了。

年轻的裴云飞血气方刚,一看这个情形,爬上窗台就要往下跳,被张伯仁、丁金刚死死扯住,“103专班”侦查员纵然了得,毕竟不像“华东特案组”、“华东八室”那班警界超级精英,个个都是全能型选手,若是脑袋一热跟着跳下去,别说人逮不到,自己也得来个伤筋动骨。一干侦查员只得从楼梯下去,等他们绕到后院,丁柏青早已不见踪影了。

裴云飞命令丁金刚马上往“103专班”驻地打电话,向领导报告情况,请求协调全市各分局布控抓捕逃犯,自己则带着其余侦查员返回三楼,对客房进行搜查。使裴云飞稍稍感到安慰的是,由于逃跑仓促,丁柏青没来得及带走他放在壁橱里的褐色小皮箱。皮箱上有两道锁,一明一暗,结构复杂,但对于“锁王”裴云飞来说,再多几道锁也跟没上锁差不多。皮箱里有几件替换衣服,中间放着一个上等福建漆匣。打开漆匣,嵌于天鹅绒衬垫上的一对玉杯赫然入目。

返回老大沽路69号“103专班”驻地,裴云飞派车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把雷理娟接来辨认。这是“103专班”成立后侦办的首起案件,还是命案,专班正副领导卢禄定、水顺风非常重视,一起出面接待雷理娟。

尽管丁柏青逃脱,但如果能认定从其下榻的客房里起获的这对玉杯确系廉梦妍遇害现场被劫走的那一对,丁犯与“4·20”案的关联就坐实了,即便廉梦妍不是他杀的,他与凶手之间也必定有密切关系。换句话说,距离破案也就不远了。一旦该案破获,第六组将成为“103专班”各组中侦破开张第一案的集体,这份荣誉,可以说是千载难逢!

遗憾的是,雷理娟的辨认结果却是否定的!

六、“南宋玉杯”的来路

当晚,“103专班”第六组举行案情分析会专班副主任水顺风也到场了。众侦查员把目前收集到的所有线索梳理了一番——

对案发现场周边居民以及死者廉梦妍生前供职的仁济医院同事的走访,未能获取有价值的线索。廉梦妍属于内向型性格,不善与人交流,为人处世比较低调,生活中几无她那个年龄段的姑娘都有的闺蜜之类,跟邻里、同事的关系平淡如水,但也并非冷漠,邻里、同事遇到困难,诸如突患疾病或遭遇事故受伤,她总是在第一时间上门探望,捐钱赠物也很积极,虽然价值有限,但那份心意,人家都是能够感受到的。故而她在邻里、同事中的口碑还不错。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当然不可能得罪别人,更别说跟人结下梁子,甚至对其萌生杀机了。而其未婚夫雷道钧的嫌疑之前已被排除。

对于涉案赃物的布控,众侦查员也是白欢喜了一场。丁柏青来不及带走的那对玉杯,经其时开馆才四个月、隶属于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的上海博物馆文物专家鉴定,系清代乾隆年间的御制器具,部分流入民间,在解放后的上海古玩市场上的估价大约在一千万元。专家的这个鉴定结论与死者之母雷理娟否认该玉杯系其女儿生前所藏的说法一致,第六组侦查员认为可以排除丁柏青与本案有涉的可能。

“4·20”案破获后大约一周,被列入追逃名单的丁犯在浙江桐乡落网,经查,这对乾隆年间的御制玉杯系其从南京一户唐姓居民家中所窃。早年间唐家祖上有人在清廷宗人府当差,侍候皇亲国戚、贵胄子弟,连赏带偷的,所获大内小物件比较多,传到这一代手里,就剩一对玉杯了。唐家此时已经没落,被称为六少爷的小儿子系照相馆摄影师,想将父母手里的玉杯变现,遂拍摄了照片,向外界探问行情。

六少爷不懂古玩,父母也不熟悉古玩行当,说不出这对玉杯的年代,只知道是清廷大内之物。为了提高身价,他就凭空杜撰了所谓的“南宋玉杯”——除非遇到专家,谁也不好否定他的说法。大内用品不比民间,宗室子弟之间经常有博戏(赌博)、互赠之类的行为,有人从自己府上拿一对南宋玉杯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别说南宋的古董,再往前追溯,拿几块秦砖汉瓦出来也不稀奇,谁让人家是宗室呢?

六少爷关于“南宋玉杯”的说法就这样传播开去,被丁柏青听见了,这个在南京地面上小有名气的盗贼就起了贼心,夜访唐宅,把玉杯弄到手。窃得的玉杯自然不能在南京当地销赃,那就来上海吧,这里的有钱人比南京还多。至于照片,那是六少爷放在照相馆店堂柜台上当广告的,冲印了上百张,任谁都可以拿一张。丁犯就是下手前从柜台上拿的,托老交情薛图贤帮忙预先物色下家。

眼下,专案组面临着玉杯被雷理娟否定的窘境,前面获得的线索都被清零了,往下该如何进行调查呢?

侦查员丁金刚提出了一个疑问:“廉家那对被劫的玉杯,既然是廉梦妍的亡父留给女儿的陪嫁,按照咱们江南地区的规矩,不是应该先由其母雷理娟保管吗?待到廉梦妍出嫁再交给女儿,规矩大的人家,还会举行一个仪式。她家怎么是由女儿自己保管呢?难道说……廉梦妍不是雷理娟亲生的?”

张伯仁摇头:“据我了解,她们应该是如假包换的亲母女。头天出现场时,出于职业习惯我曾跟派出所户籍警老郑随口聊了聊。老郑是留用人员,对老街坊的情况都相当了解,他说雷理娟与廉梦妍的亡父是结发夫妻,廉梦妍确实是雷理娟生的。不但老郑,街坊邻居也是这么说的,有些老住户当年是看着雷理娟嫁过来的,后来怀孕生产,临盆那天还是他们帮忙把产妇送到医院去的。”

裴云飞想了想:“我听着怎么觉得这里有什么梗啊?这样吧,咱们干脆去找雷理娟详细了解一下。”

侦查员驾着一辆三轮摩托车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雷理娟家中,雷理娟正在女儿灵前烧纸元宝,嘴里还念念有词。侦查员不便打扰,就站在客堂门口等着。可能是察觉到配合烧纸的小辈神情有异,雷理娟顺着小辈的目光看到了侦查员,便把剩下的纸元宝交给小辈,在亲友的搀扶下眼泪滂沱地朝门口走来。她的脑子倒还清醒,估计侦查员再次登门应该与女儿被害有关,那就不方便在客堂里谈话了,便把侦查员请进了内堂。

问及那对“南宋玉杯”与陪嫁的关系,雷理娟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所谓陪嫁,就是个对外的说辞而已………”

廉梦妍于1946年参加中考,当时上海市的中考是可以报考外省指定中专类学校的,廉梦妍受护士出身的老妈雷理娟的影响,对护理专业情有独钟。于是,她的志愿就全部填报了沪上以及苏浙两省在长三角区域内的卫生学校。那个年月,能够考上中专乃是学生个人的一桩大事儿,中考录取名单是在全国发行的报纸上公布的。这年8月中旬,廉梦妍从报纸上看到自己被江苏省卫生学校录取,自是大喜过望,当即拿着报纸跑到公立上海医院,向正在上班的妈妈报喜。

廉梦妍在镇江读书期间,只有寒暑假才回上海与母亲相聚。廉家的经济条件属于中等水平,雷理娟每月给女儿寄零花钱,廉梦妍很节俭,每次放假回沪总要给母亲和亲戚、邻里们带一些镇江土特产作为礼品。这些礼品包装漂亮,但都不值什么钱,雷理娟尽管觉得有些浪费,毕竟是女儿的一片心意,她也未加阻止。谁知1947年7月中旬廉梦妍放暑假回家时竟然带回一对玉杯,让雷理娟大吃一惊。

那对玉杯一看就不同凡响。雷理娟的娘家是开典当行的,虽然女性没有资格成为朝奉,她那位经营典当行的老爸也不会有意识地向女儿灌输这方面的知识,但她自幼耳濡目染,在饭桌上听祖父、父亲以及同桌用餐的典当行朝奉、店员谈论每天经手的生意,其中不乏顾客典当的古玩玉器,对于如何鉴别,也略知些许皮毛。这点儿皮毛不足以让她成为一个古玩玉器鉴识专家,但此刻用来识别女儿带回来的这对玉杯的品质已经足够。当下她就问女儿,这对杯子是从哪里来的?廉梦妍不慌不忙说出了这对玉杯的来历——江苏卫校旁边就是镇江市最大的旧货市场,因其地处四牌楼,当地人称之为“四牌楼旧货市场”。这家旧货市场出售的商品大大小小包罗万象,从整台旧机床、旧汽车到儿童玩具、针头线脑无所不包,品种之多只怕连工商局也说不清。每逢星期天,卫校学生们都喜欢去市场里逛圈,花点儿小钱买些小商品之类,廉梦妍也是如此。

这次放假前三周的星期日,卫校学生们都忙着复习功课准备迎接期末大考,又正逢梅雨时节,整天浙淅沥沥地飘着牛毛细雨,旧货市场的光顾者大为减少。廉梦妍为了买考试时使用的文具,同时也是借机散散步,让紧张的大脑稍稍放松一下,遂去市场转悠了一圈。其实她也没转多久,买了两件文具用品,刚要从后门出去,顺便在那家名气传遍卫校、老师学生人人点赞的馄饨店吃一碗碱水馄饨,目光忽然被一个正在设摊的小老头儿吸引。

小老头儿推着一辆载重量超群的自行车——显然是自己组装的,车后架上驮着三口硕大的藤条箱。只见他把一块约两平方米大小的草绿色军用油布(一看便知是抗战胜利后美军处理的剩余军用物资)摊在地上,再从藤条箱里取出一件件商品胡乱摆上。这些商品是清一色的中小型瓷器,大抵可以归纳为文具、摆设、玩具、日用品等几大类,至于大类下面的品种,那就举不胜举了,堪称一个小型的瓷器百货展销会。当然了,旧货市场卖的自然都是旧货,这些瓷器也不例外,而且根本就没打理过,每件都覆满了灰尘油污。

就是这么一摊子看上去脏兮兮的旧货,廉梦妍却如获至宝。她自小就喜欢搜罗各种各样的小物件,这个习惯直到上卫校也依旧保持着,在她卫校宿舍的床头和书桌上,以摆放、悬挂、粘贴等方式陈设了诸多小物件,自我欣赏,乐此不疲。不难想象,此刻她见到小老头儿摆出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瓷器,肯定立马就走不动道儿了。

廉梦妍告诉母亲,她当时就被这些货品吸引住了,如果她有购买能力,而且有办法把这些东西运回老家,她恨不得将小老头儿整个地摊上的货品都买下来,回去慢慢分类、擦拭,在家中的客堂、卧室、厨房等处摆上几件与环境相宜的小物件,其余的则腾出箱子、柜橱专门存放,定期轮换陈列,那绝对是一桩有趣的事!

可惜,这只是她的幻想,廉梦妍囊中羞涩知道以自己手头这点儿零花钱,只能选择众多货品中的一件。她反反复复挑选,甚至蹲得双腿都麻了,最后决定买这对杯子。小老头儿开价三块银洋,廉梦妍还价到两块,成交。她也曾问过小老头儿这对杯子是哪个年代的,小老头儿说,他就是一个买卖旧瓷器的贩子,平日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打听是否有旧瓷器要出手,今天这些瓷器是从一个家门口挂着黑色门牌的老太婆那里收购的,至于啥年代不年代的,他完全不懂。

廉梦妍虽然有一个经营典当行的外祖父,母亲也略谙古玩,她自己却是一个十足的外行。之所以买下这对杯子,是因为她用小老头儿藤条箱里用来防震的破报纸擦拭时,注意到杯子表面的油污之下露出的一角洁白温润,这哪里是瓷器即便外行也看得出来,这分明是美玉啊!不过,作为一个经常光顾旧货摊的砍价小行家,她没有把这个想法透露出来。万一小老头儿坐地起价,是弄巧成拙?不仅如此,她还装模作样跟小老头儿还价,竟然成功省下了一块银洋。其实就算小老头儿不肯降价,甚至再涨上一两块银洋她也是要买下来的。

回宿舍的路上,廉梦妍想起卫校里的一个传闻:一位人称“老夫子”的叶先生,抗战前夕在这家旧货市场只花了两块大洋就淘得了一串阴沉木佛珠,拿到南京请古玩店估价,说是唐代武则天使用过的宝物,价值连城——莫非我今天也撞到好运了?

廉梦妍是个心里藏得住秘密的姑娘,她把这对杯子拿回宿舍,直接就放进了上锁的藤条箱,只当没有这番遭遇,照常复习迎考。大考成绩公布,她考得还不错,总分名列班级第二、年级第九。上午拿到成绩报告单,吃过卫校照例举办的全校大聚餐,她立刻奔火车站,买票返沪。

廉梦妍回家那天,母亲雷理娟在医院上日班,一直等到母亲下班,母女俩吃了晚饭,她方才从箱子里取出那对杯子给母亲看。见母亲一脸震惊的神情,她不禁有些得意:“妈,您看这两个杯子漂亮吗?说是瓷杯,这质地简直就像是玉石雕出来的啊!”

雷理娟小心翼翼地把两个杯子轮番拿起来凑到电灯下仔细查看,越发确认自己的判断没错,“什么‘像是’,这就是一对玉杯!看样子还有些来历,应该是哪个大官家里流落到民间的珍品!”

次日,雷理娟特地向医院请了假,陪同女儿去了老城隍庙的“涵渊斋”,请店家对玉杯进行鉴定。几个店员轮番看下来,竟下不了结论,就把老板董先生从内堂请了出来。董先生是名闻江南的鉴古专家,他戴着老花镜把杯子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让人去里面取来两本线装古典,一边翻阅一边和两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年老店员低声讨论,最后作出鉴定结论:这对玉杯应为同一块玉石雕刻而成,乃是南宋时期皇宫里的御用器具。至于目前的市价,那就不好说了……

廉梦妍已经听愣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用两块银元淘来的杯子竟然有这等来历。雷理娟的反应比女儿快,当下取回玉杯,说我们只是来请贵号掌个眼,并无出让的打算。反复道谢后,带着女儿匆匆离开。

回到复兴中路同裕坊的家中,雷理娟对女儿说:“梦妍,你这回是掘着了宝藏啊!这是菩萨保佑我们家呀!这对玉杯你自己好好珍藏着,以后出嫁时作为陪嫁带到夫家去,一代代传给子孙!”了解到上述情况,侦查员返回老大沽路69号“103专班”驻地,向专班两位领导卢禄定水顺风汇报。卢禄定问裴云飞:“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小裴说:“这对被劫的玉杯既然这么珍贵,那看来案犯多半是冲着它们来的,至于为什么要杀人,自然是有原因的,但眼下还不好判断。我认为应该继续盯着玉杯调查,明天我们就去镇江出一趟差,争取先把玉杯的情况了解清楚,倒查卫校那边是否有人知晓此事。不知二位领导觉得这个工作思路是否正确?”

卢禄定与水顺风交换了意见,认为第六组的思路可行,当场让裴云飞写了出差报告,签批后连夜去市局向值班财务领取差旅费,赶紧出发,越快越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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