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尿病患者赖斯
60岁的赖斯坐在轮椅上,看上去像个弥勒佛,白白胖胖的圆脸上洋溢着微笑。他的右腿从大腿根处截肢了,左脚和小腿层层叠叠地缠着绷带。双手呈握拳状,他的手指伸不开,这些都是糖尿病造成的后果。每次吃饭前他都要先给自己测血糖,然后注射胰岛素。
客厅的茶几上有个斗笠大小的圆木盘,里面装满了各色水果,苹果,桔子,香蕉,还有李子,不断有花样翻新。食品橱里有各色饼干糖果和巧克力。我从来没见过像赖斯这样完全不忌口的糖尿病患者。
每次去,他的家里都有人,或是看护,或是邻居。这些人在他家里一点也不生疏,原先我还以为他们是一家人。
“来一杯茶?”我去了,赖斯会问我。我说声好,便有人去厨房给我冲上一杯加奶的英国茶。这让我觉得只有我是客人。
有一次,桑卓给他换药,当那一层层白色的纱布从腿上剥下来的时候,恐怖的一幕出现了,只见那只脚和腿比正常粗一倍,粘糊糊的皮肤呈红褐色,如同一段在沼泽地里泡了很久的枯树桩。桑卓小心翼翼地给他清创上药,敷上油纱布,再包扎。
我注意到赖斯冷漠的眼神,他好像在看一件与他的身体无关的东西,也许他的腿早已麻木了,他感觉不到痛。
“你跟他说说,别再吃那么多甜食了。”我对桑卓说。
“你以为我没说?”桑卓压低嗓门,“因为这个他都跟我恼了。”
“别跟他提忌口的事,说也没有用。”桑卓摇摇头。
“他这条腿早晚也得锯掉。”桑卓补充了一句,听得我头皮发麻。
客厅一角有一台大办公桌,一台液晶显示器电脑,打印机,电话,手机。卧室的家具都是红漆的,亮得照出人影,墙上镜框里镶着他自己画的铅笔写生。赖斯的家很有生气,不像是一个病人的家。
家门口有一辆银灰色的法国车,很新,是用手操纵的,赖斯偶尔会开着这辆车去超市。
听说赖斯结过两次婚,有四个孩子,他从来不提起他们,也从来没有一个孩子来看望他。
赖斯的脸上总是有微笑,那笑容发自内心,他真的很快活,所有的人都围着他转,他的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有一次,桑卓给赖斯换药时发现他的脚底有新的溃疡,她说恐怕不是好事,果然被她言中。赖斯被送到医院,医生说,非截肢不可了,要从大腿截肢,不能保留膝盖,因为感染向上漫延了。
赖斯惟一的一条腿也保不住了,他将变成一个没有双腿的半截的人,我为他难过。
桑卓约我一起去医院探望赖斯,从我居住的小镇去医院有50分钟的车程,那是个晚上,一路上我和桑卓很少交谈。我是个脆弱的人,看不得别人的不幸,我不知道见了赖斯该说什么,我担心见到他的第一眼,我的眼泪会不争气地流出来。总之我的心情无比沉重,我得承认其中有恐惧的成份。我对桑卓说:“要不,你一个人进去吧,我在门口等着。”桑卓叹了口气,没理我,只听见车轮的沙沙声。
那是家大医院,走廊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我跟在桑卓身后,亦步亦趋。
我们在病房门口停住脚步,站了一会儿,桑卓似乎也在调整情绪,然后轻轻把门推开,屋里的灯光是暖暖的桔黄色,柔和,明亮。那一瞬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写到这里,我的眼前清晰地再现了那个场景。
白白胖胖的赖斯身着浅蓝色的病号服,脖子上围着餐巾,端坐床中央,他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撑开双臂,举着刀叉,欢天喜地地瞅着眼前的食物。长方型的餐盒摆在到他面前的活动桌上,里面红红黄黄的食物冒着热气。
见到我们,他扬扬手中的叉子,开始大口朵颐。
我惊呆了!我的眼泪,我的恐惧,我的沉重,统统被赖斯的一脸喜气赶跑了。我那颗脆弱不堪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裹住了。
真正的快乐是假装不出来的,眼前的赖斯俨然一位正在用膳的君王,悠然自得地陶醉于眼前的美食。
我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把饭吃完,护士走进来,把餐盒端走了。
“你看上去像一个国王。”我对赖斯说。
“哈哈,这饭太好吃了。”赖斯满足地抹把嘴,开始给我们讲述他的手术经历。他连说带比划:
“知道吗?卡嚓一声,就切下来了,砰的一声,扔掉了。”赖斯双手合在一起,做了个向后扬的动作,那意思是他亲自将切下来的腿举起来,从头顶上扔到背后去了。
我打了个寒战。
“一条坏腿,没用了。”赖斯轻描淡写地说,好像那条腿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个机器配件,或者更具体些,就是一副自行车的脚蹬子,锈掉了,不能再用了,干脆,拆下来随手扔掉了。赖斯的叙述传递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我当时的表情大概可以用“呆若木鸡”来形容。
赖斯的轻松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他没有必要装给我们看,他的轻松与他的快乐一样,同样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也许赖斯明白,这条腿的存在与否不会影响他的生活质量。
一周后,赖斯回到家中,继续他的幸福生活,果盘里仍然有各色水果,食品橱里照旧有巧克力点心和糖果。不久,他换了个更大的转弯办公桌,新桌子太大,不得不把房间的门卸下来,才能把桌子搬进去。
赖斯俨然像一个成功的大老板,他的周围仍不断有人帮他做这做那,那位瘦小的邻居太太每天的任务是给他点眼药水,还有一位胖一点的帮他收拾卫生。
圣诞节快到了,赖斯每天都看电视购物节目,然后打电话购买他相中的东西,客厅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我已经想不起当时我给赖斯送了什么礼物,只记得我得到的礼物是一条银项链。
后来,赖斯有了一个新的专职护理员,桑卓当了经理,不能再给他做护理了,从此我也很少听到有关他的消息了。
两年后的一个圣诞节前夕,桑卓来我家,问我,收到我的短信了吗?我说没有。
“赖斯上周过世了。”她说。
“他感觉不舒服,叫来救护车,头天晚上去医院,第二天早上就走了。”
我的眼前渐渐浮现出赖斯白白胖胖的圆脸,他的微笑,和他“国王用膳”的情景。
“赖斯有福。”我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