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棵树
我要寻找一棵树,从春天开始有这个念头,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我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寻找一棵什么样的树,脑子里只有一个抽象的概念—一棵树。
这里是英格兰西部森林,是受保护的国家园林,这里除了树还是树,树使这里变成了森林。
我居住的小镇四周被树层层环绕,我每天都要在小镇北边的树林里散步,来去三公里。
我的身体看似孱弱,背部有时会疼痛和僵硬,我想叫自己健壮起来。
树林里的小道十分幽静,走进去,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树,四周也全是树,头顶上,树冠遮住了太阳,在脚下洒下斑驳摇曳的树影。
我在小道上或快或慢地走,周围很安静,我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鞋底踩在秋风铺就的落叶上,发出沙哑的声音,是的,已经是秋天了,可是我还没有找到那棵树。
我要寻找一棵树,我要和这棵树做个约定,我相信它会帮助我实现我的心愿。
只要我一走进树林,眼睛就开始搜寻这棵树,一棵棵树在我身边掠过,都是些成年的大树,森林里见不到小树,树不生小孩,它们的能量只留给自己。
樱桃树长得老高,春末时节,枝头上悬挂着一串串通红的大樱桃,像极了一颗颗红玛瑙。我拼了命地伸直了右臂,往上跳啊跳,还是不够高,垂涎欲滴的我,失望地掉头走开。
橡树朴实,不像樱桃树那样会吊人胃口,秋风起时,一颗颗成熟的橡子啪嗒,啪嗒地掉下来,落在地上,被走路的人踩进泥土,一点也不浪漫。
森林里有很多不知名的野生灌木,肆无忌惮地疯长,长得过了头,就被森林工人开着铲车齐刷刷地剪掉运走了。还有那些攀缘附势的藤,抓住一棵大树就不撒手,绕来绕去地将粗大的树干裹了个严严实实,自己也跟着腰大气粗和高高在上,大树不知不觉变成了藤的俘虏,无可奈何地被捆绑。
其实藤有它自己的特色,柔软的枝条上挂满油绿油绿的叶子,可惜藤没长脊梁,若是没有树做依靠,它只能像蛇那样用肚子走路,终生吃土。
我不喜欢疯长的灌木,不喜欢对树纠缠不休的藤,也不喜欢被藤缠绕的大树。
我要寻找一棵树,本来以为这太容易了,因为这里是森林。
我从春天开始寻找一棵树,秋风起了,还是没有找到,我不由黯然神伤。
有一棵树顶着华贵的树冠,有笔直的树干,看起来像一个王子,走到跟前,才看清树干上那些粗大隆起的疙瘩,实在是丑陋。
还有一棵树看起来相当完美,可是周围长着些乱蓬蓬的灌木,要想走近它,得小心提防别叫灌木上的刺扎着。
有的树没有任何毛病,只是树干是斜的,要想让它变成直的,先得把我的脖子变成斜的。
没错,那些七扭八歪的树,节外生枝的树,身上长满疙瘩的树,外形丑陋的树,还有老态龙钟的树,都不是我想要的。
来回三公路的森林小道,竟然找不到我想要的那棵树,不能不叫我失望,也许我应该对自己感到失望,为什么我的眼光那么尖锐,一眼就能挑出树身上的毛病?
每天上午或是下午,只要不下雨,我都要在这条小道上走一个来回,从春走到秋,快有一百天了。对于身边的一棵棵树已经了如指掌,我再也不指望从它们中选出我想要的那棵树了。
小道的出入口有一个低矮的木栅门,门的左前方有一片不大的草坪,草坪上零星立着七八棵树。那天上午我从小道走回来,依在木栅门上,瞅着草坪上两棵被绿藤缠绕的树,胡思乱想了一会儿。
我穿过草坪要去对面的图书馆,绕过那棵树时,蓦地发现了另一棵树,这是我要寻找的那棵树吗?它静静地立在绿草地上,不显山不露水地立在那里,两棵被绿藤缠绕的树不远不近地站在它的两旁,挡住了它的英姿,若不是我从绿藤树跟前走过,断不会看见它。
那一刻我的心头一颤,真是它吗?我不敢贸然确定,我没有立即走近它,只是远远地端详着它。
它的树干笔直,上面没有任何隆起或是节结,显得干净和挺拔,它的树冠与旁边的两棵树对接,却没有被它们所侵犯,它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
它的脚下是柔软的草地,头顶上是辽阔的蓝天,身边的两棵树,因被藤缠绕而臃肿,反衬出它的清爽和勃勃生机,它低调却昂首,有种卓尔不群的清高。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它,手掌轻轻地抚摩着它的树干,树皮上有粗糙的纹理,却感觉不到干燥和生硬,被包裹的植物细胞里蕴含着盎然生机。
我背过身去,脊背与树干轻轻碰撞,这个部位属于针灸学里的太阳经,是医生做脊背治疗的重要区域。
开始时,碰撞生硬而机械,有几节椎骨被硌得生疼,我摸索着寻找合适的角度和力度,渐渐地找到了感觉,有了令人舒服的节奏和弹性,几分钟后,一股暖流在脊背间涌动。
是金秋十月的一个上午,在苦苦寻找了一百天之后,我终于找到了这棵树。
每天,当我从林荫小道上散步回来,便开始了与这棵树的约会。我的信任和感激,想必它是知道的,正如我知道它的友善和宽厚,和它的不卑不亢。
离开时,我会转过身去,轻轻地给它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