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地排的时候,上场部的机会有限。印象中,场部总是冷冷清清的,好像别人都在抓革命促生产,只有我在团部游手好闲。后来每次去,就躲在宫苹的广播室不出来,怕被人看见说闲话。
如今,场部出现了“新气象”。办公楼门里、门外、过道上、办公室里知青、转业兵、当地人有出有进,川流不息,人们来去匆匆神态各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为数最多,穿着最显眼的要数各地来的知青。虽然经过了这些年广阔天地风霜雨雪的洗礼和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大多数知青顽固地保持着各自城市的时尚打扮、做派和乡音。
我正饶有兴趣地在人群中辨认着,迎面碰上一个过去住同院,后来同校却不同班,因此没有分到同一个连队的发小。好多年没过见面了,既陌生又亲切。他来场部办迁户口的手续,要去河北农村插队,说是到那儿再想办法把户口往北京迁。啊,又是一个曲线回京的,我祝贺他。“你是独生女早该回去了,怎么还在这儿?”他挺热心地问。我告诉他:因为钱薇的病,我不能走。他大惑不解,看我的眼神像看智障者,话不投机,便匆匆告辞。
领完全队的工资,我哼着歌,推着跟潘姐借用的自行车,来到场部供销社门口,准备买点儿牙膏之类的日用品。锁上车,一抬头,柳云琴从供销社推门而出,正在哼唱的旋律噎在嗓子眼儿里。
这是自柳云琴离开二十一连以后,我第一次碰上她。她长胖了,羊剪绒棉帽子下面露出两条半长的小辫,还艰苦朴素地在兵团棉服腰里扎了根麻绳。我们不约而同地“哟”了一声。四目相视,一时都窘迫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片刻,还是柳云琴主动,问:“来办事儿?”
“领工资。”我的回答缺乏热情。
“你还没办走?”
废话,我没言声。
她显然不想走开,又问:“宫苹走了吧?!广播里换人儿了。”她朝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示意了一下。
“嗯。”
“两三年没见了。”
我稍微想了一下,点点头,“嗯。”
柳云琴还是原来那个大方自信的柳云琴,并不理会我的冷淡,说:“聊聊吧。”
我看了看身上背着的装工资的书包,正好有个借口,“现在不行,得回连发工资,等以后有机会吧。”
“我也是来领工资的,咱俩是同行了。过两天,会计和出纳上场部集训,你来吗?”这家伙脑子反应够快的。
我只好答应,集训的时候找个时间聊聊。
几天以后集训完毕,我叫会计先回连,自己和柳云琴走到场部旁边的沙土公路的丁字路口。从这里,我可以抄小道走回生产队,她得在公路上等着搭她们队的车回去。我俩不约而同地确认了一下风向,跳过路沟到上风头的一边,然后面对着公路坐下来,我猜测不出来她要跟我聊什么。
“你们队回城的走了不少了吧?”柳云琴没话找话地问。
“嗯,走了有三分之二,你们队呢?”
“也差不多,你怎么还没走?”
“我有特殊原因,不然也走了。”
沉默了片刻,柳云琴说:“小丽,咱们在学校的时候本来是挺好的朋友,可是到连队没多久你就对我有成见了。”
让她这么一提头,我气不打一处来,秋后算账似地问:“刚来那会儿,连里组织宣传队儿,是不是你使得坏,不叫我和宫苹参加?”
她辩解道:“我不是想使坏,我真的以为非武装战士没有参加宣传队的资格。那时候不是要准备打仗吗?真要是打起来,宣传队上前线慰问演出什么的,你们非武装战士不能去,那排好的节目怎么演呀?”
“你也太……”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字眼,“要是真打起来,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儿,少了我们非武装战士这仗没准儿还打不赢呐。”
“再说,那时候我觉得你们挺不争气的。”柳云琴本色不改。
我质问她:“我们怎么不争气啦?革命全让你一人儿包干了,广大革命群众都是干什么吃的?”
柳云琴说:“真的,那时候我真是觉得那么做是正确的。”
我说:“不瞒你说,这些年我越过越糊涂,越过越不知道‘正确’这俩字儿是什么意思了。甚至,我觉得我字典里‘正确’这俩儿字都模糊得快看不清了。”
“你说什么呢?我不明白。”柳云琴显得很无辜。
“你当然不明白!我是说,就因为我同情一个有病的人,就不革命啦?革命者就不应该有同情心啦?什么逻辑!?”
柳云琴说:“你同情的是个反革命的家属!”
我说:“反革命的家属也是人,只要她没破坏社会主义,我凭什么不能同情她?”
“你看你,到现在还是那套资产阶级人情味儿。”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不开窍。我忿忿地说:“你少给我上纲上线儿。甭管什么味儿,我问心无愧。我没因为同情钱薇而做反革命的事儿,说反革命的话。”
“咳,我不跟你争了。”她说,“其实离开二十一连以后,我也想了好多。有些事儿,我做的是有点儿过头儿,也挺后悔的。”
“其实,我对你最不满的是你老挖空心思地压制宫苹,从在学校的时候就那样儿,我怎么也看不出她哪点儿招你惹你了。”
她沉默了好长一阵子。我觉得终于把她给问住了,得意地等着听她为自己理屈词穷的申辩。
“怎么说呢?”柳云琴终于打破了沉默说,“你也知道,小时候,我们俩是特好特好的好朋友。‘文革’抄家那会儿,红卫兵多厉害呀!一拨一拨地上她们家来,用军用皮带打她们家人什么的。我尽可能地在旁边护着她和她小弟,替她俩说好话。我出身好,我怕谁?”
回想起当年的自己,她笑了笑接着说下去:“后来,一帮红卫兵把她家楼上的房间当成他们红卫兵总部。一大帮男男女女的红卫兵住在二楼、三楼,这帮人好像是各学校凑到一块儿的。那时候,我稀里糊涂地不懂什么联动,什么四三派、四四派的,反正都是红卫兵。有一天下午,院里就剩我和宫苹俩人,在她家楼下的小后屋里。那些红卫兵也都抄家去了,就留了俩看家的,是俩男的。那俩人儿下楼来,问宫苹会不会弹钢琴,宫苹傻了吧叽地说会。他们叫她上楼去弹琴解闷儿,我也傻乎乎地跟着去看红卫兵总部什么样。那些男生把楼上弄的一塌糊涂,宫苹的练琴室脏得没样儿,还臭哄哄的。本来我想显摆显摆,给他们跳个舞,可是那屋里根本没地方下脚。宫苹坐在那儿弹钢琴,弹着弹着那俩红卫兵跟我来劲儿了,这摸我一下,那捏我一把。宫苹这家伙见势不妙,滋溜一下儿跑了!剩我一人儿对付那俩男的。好虎都架不住群狼,何况我那么点儿一小女孩儿。那俩混帐东西三下两下就把我给摁住了。完后,回家也不敢跟大人说,哭都没地儿哭去,整个一嘬瘪子。我可明白了什么叫‘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了。我连阶级立场都不要去保护她,她倒好,到了关键时刻不顾朋友,自各儿跑了。”
听得出,柳云琴有一肚子的委屈。
我惊呆了。柳云琴犯了事以后,我就把她当作了一个不值得同情的悲剧角色,甚至暗自里诅咒过她罪有应得,万万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忍辱的“前科”。
“真没想到。”半晌我才从震撼中缓过劲来,自语般吐出这几个字。
憋屈了这么多年,柳云琴索性一吐为快,“也就仗着我这人挺坚强的,回家装得跟没事儿人儿似的。不过,第二天,派出所派了一个女民警带我上医院做检查。当天,房管所就把那帮红卫兵给轰走了。后来,我妈说的,宫苹去派出所报案说那俩红卫兵欺负我,值班警察把她给打发走以后,没把她报的案当回事儿。第二天早上,派出所负责人听说了,为了预防万一,派了那个女民警来问了情况,然后带我上了医院。可是我就是不能原谅她。她要是不跑,帮我跟他们打,也许,我还不至于被他们那什么了。打那儿,我就跟她掰了。咳,也可以说是坏事儿变好事儿吧,那件事儿也叫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阶级立场’,吃一堑长一智!”
“这代价可太大了点儿。”我长长吐了一口闷气,眼前浮现出惊慌失措的小宫苹,“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她要真是不知轻重地帮你,也许你们俩都得被那俩畜牲给糟蹋了。”
柳云琴犹豫了一下说:“噢,我倒从来没这么想过,也许是吧。”
稍作迟疑,我决心把账算清,“那么跟老贺,也是他强加于你的?”
“那不是。”柳云琴像是早有准备,紧跟着毅然决然地回答,“我和老贺是另一码事儿。”
“这事儿是从他同情我,我感激他开始的。我们家的事儿,除了老贺,我没跟任何人讲过。早先,我爸是给宫苹她们家看大门的。一个看大门的,没本事又穷,找不着媳妇。我妈是乡下户口想进城,就嫁给我爸了。那会儿,我都一岁多了。”
如果用电光凶狠的霹雳来形容她前面叙说的故事不为过的话,那用一声惊雷来形容这个消息也不能算太离谱。怎么这么多事儿,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我却全然不知。
“他要是我亲爸还能对我那么狠?这块疤就是他用火筷子给打的。”她摸了摸嘴角上的疤痕,“我妈对我也漠不关心,这你都见过。我爸对我不好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我妈老嫌他没本事,一天到晚晃晃悠悠地蹬个破平板儿车。我妈老跟他吵架,一吵架就要离婚。可离婚哪儿那么容易?单位、街道、居委会、派出所一趟一趟不厌其烦地上门,又是做思想工作又是调解家庭关系,没完没了的,烦死人了,我爸就拿我出气。我妈也不知道是真想离还是假想离,跟老母猪似的一窝一串儿的下小崽儿,我妈没说过我亲爸是谁。我后爸管我叫‘杂种’,只要他在家,连我弟他们都敢跟我来劲儿,我在我们家根本就是个多余的人。
“到了连队,我觉得老贺像个领路人,又像爸爸、像兄长,对他特信任。他也挺重视我的,他说殷向东是典型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叫我好好跟她学。那时候我老跟殷向东上周玫的卫生室去,后来,他也常去,聊天、拉家常什么的。他对我特同情,我对他特感激。他越信任我、越表扬我,我就越拼命干,越想报答他。后来,不知道怎么一来二去的,每次到周玫那儿去,老贺一来,殷向东和周玫就走了。”
“原来是你们俩!”我又明白了,“连里的人都以为是周玫和臧海凝在卫生室怎么着来着。”
“我知道,所以第一批上学,老贺就给周玫争取了一个学医的名额,挺对得起她的。”
“真会互相帮助!”我讥讽道,“听说你的名额被团长小姨子顶了?”
“咳,我根本就不想上学,既不是上学的料儿,也不想回北京看我们家人那一副副的嘴脸。可是老贺非得说叫我上,为这个,我们俩争了好些天。到了儿,他还是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正好后来贾参谋长上咱们连来给团长小姨子要名额,把我给救了。”
我无言以对。
柳云琴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们俩自己也知道不该那样。你说,能不知道吗?!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唉,人呀,一旦着了迷,真是不好控制。所以,我们俩商量好了,如果被人发现了,就老老实实承认错误。所以,那次,没等你和司马开口,我们就主动‘自首’了。”
“照你这么说,那我和司马还算帮了你们一把呢?”我颇不屑。
她没理我,又说:“他媳妇要不傻,他早就跟她离了。那样儿,我们俩就能光明正大的了。你别看老贺农民出身、没文化,挺会心疼人的。”柳云琴一腔怀念之情。
“那你就是那破坏他们家庭的第三者。”
“他媳妇是个石女!”柳云琴的话冲口而出。
“那……你怎么办?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他混下去?”我一愣,竟有点儿结巴,但还是坚持把狠话说完。
柳云琴有点儿生气,“你少损人。自从离开二十一连,我跟他没照过面儿。我犯过错误,但是,承认了也改正了。但是,我会默默地、远远地陪伴他一辈子。”
“哟嗬,你还来劲儿了。”我才不怕她生气呢。
她没说话,大概知道不管说什么我都只会奚落她。
她不说话,我说:“我问你,大家都在不顾一切地往回办,你怎么打算的?”
“我特不理解,真的,别人走也算了,有些党员却也在艰苦的工作面前撂挑子,而且全场各队都有。我们能入党是因为我们扎根边疆的决心最大,发过誓,‘拉革命车不松套,一直拉到共产主义’。这可倒好,边疆还没建设出个头绪呢,使命还没完成呢,一个儿个儿的一哄而散了。”柳云琴还是柳云琴。
“咳,何止咱们农场,告你吧,全东北农垦系统都这样。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人的思想变啦。干了这么多年才发现,建设边疆不跟打仗似的人海战术就可以立竿见影。边疆需要现代科技、需要有科学文化的人,知青那点儿文化知识差老鼻子了,根本不够用。”
“他们那点儿文化知识回城就够用啦?发过誓言的共产党员说话不算数还叫什么共产党员?”柳云琴理直气壮地反驳我。
“嘿,你当怎么着呢?”我话里带刺儿,“党员里头还不是好赖什么样儿的都有?再者说,现如今回城不但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而且已经成为不可阻挡的潮流。你也该认清大势、顺应潮流,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变化了。”
“什么形势的变化?我没听上级传达说叫知青返城炼红心的。共产党员无视党的召唤叫什么共产党员?”
“都什么时候了,还唱高调!”我毫不客气地说,“我看啊,要不是你们家人不待见你,你也早撒丫子跑了。”
柳云琴说:“跟你说不通。反正都走了,我也踏踏实实地跟这儿待着,跟边疆人民同甘共苦。”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火辣辣地说:“你在我面前标榜自己有什么用?我又不能给你一官半职的,我又不能弄个什么知青英雄的桂冠给你戴戴。难道你真不明白当前大势?不开活学活用讲用会了,不兴扎根儿了。算了算了,你要跟我聊就是聊这个呀?咱们俩之间有那么多共同语言吗?”
“噢,话扯远了。”她这才想起来书归正传,“我是想告你,我知道你这人心眼儿挺好的,特富有同情心,即使是跟钱薇和老钱她们划不清界线也是因为你的善良。咱们在小学舞蹈组的时候,你老上我们家来帮我干活儿,我一直特感谢你。还有,我也知道,我跟老贺那事儿,你没在连里恶语中伤过我们俩,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呢。我其实挺想你的,好几次都想过回二十一连去找你,只不过……”
我像中了软软的一箭,被她的话感动了,一时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呀,最应该感谢宫苹,她对你一直是逆来顺受,从来没说过一句你的坏话。”
柳云琴真挚地说:“其实后来我知道那件事儿不能全怪她,可就是别不过来那劲儿。我知道她一直觉得对不起我,加上她这个人性格上有点儿软弱。人就跟块儿橡皮泥似的,越软越好捏,我就老找茬儿报复她。她上猪号也是我在殷向东耳边儿吹了风,她上老贺那儿游说的。现在想起来,挺对不起她的。等你回北京的时候转告她吧,我不恨她,她也没有必要再自责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有机会你自己跟她说吧。”柳云琴不是宫苹的空头冤家是我断没有料到的,我不想在她俩中间瞎掺和。
公路上载满麻袋的送粮车队由远而近从我们面前驶过,又扬长而去。每辆车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无形无状的尘烟,风把飞扬的尘土吹散到公路对面的大地里。
我说:“琴子,以后还能碰上,再聊吧。”
“行。”
回生产队的路上,我把柳云琴的话仔仔细细地捋了一遍。现在,把回城当作大逆不道的人绝无仅有了。这人是天真还是无知?不过,不管是天真是无知,是死不开窍还是教条主义,看来她这人骨子里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