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一个礼拜,柳云琴的名额被团里刷了,这在静若止水的连队里成了头条新闻。人们交头接耳互相询问,猜测是团里认为她是六九届毕业生不够格,还是山外有山,她的名额被人给顶了。
我怀着幸灾乐祸的喜悦,仔细地观察着柳云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柳云琴高高兴兴地帮殷向东和周玫打点行李,快快乐乐地将她们送走。她该吃吃、该喝喝、该说说、该笑笑、该开会开会、该招呼大家干活招呼大家干活,一点儿也没有沮丧悲哀的样子。
按说,不管是什么原因使柳云琴没上成学,她也应该有一些情绪波动,搁着谁也得有情绪,搁着谁也得考虑是不是组织不信任自己了?是不是自己犯什么错误了?是不是自己接受再教育不够彻底?大家会不会因此对自己产生成见?自己的群众关系是不是会受到影响?可柳云琴怎么能如此泰然处之无动于衷?哼,我心里想,柳云琴不是那种宰相肚子里能撑船的主儿,这说明她这人现在练得真够老奸巨滑的了。
北大荒春天的笑脸向来是稍纵即逝,五一节那天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天,五月中旬大地里奏响着小麦噼噼啪啪拔节的喜人乐章,六月初全团开始了玉米间苗大会战。
一望无边的玉米地里,全连人马,除连排长以外,每人抱一条垄,一字排开。间苗儿这活儿速度差距很大,有人不管不顾拖泥带水地行走如飞,有的人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且锄且走,也有人像是得了强迫症一样非要把小苗周围修饰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才肯向前移动。开锄不多久,一字排开的人们便前前后后、零零散散地分开来去。午饭被直接送到地那头,吃完饭,再一字排开,天黑以前锄回来。
干活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潘姐干劲十足地说:“来,小江,咱们俩比赛。”
“比就比。”我沉着应战。
我俩并排,手中长把锄头像顺手的剔刀,身体稍微前倾,手腕灵活转动,脚步协调一致向前挺进。很快,周围的人被远远地甩在我们身后,到达地头的时候,送饭的马车还没影呢。
潘姐一屁股坐在地头,说:“来,歇会儿。”
我撑着累酸的腰说:“别坐了,坐下该站不起来了,站着歇会儿得了,还得去接他们干得慢的人呢。”
“坐下坐下,俺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这么重要,非得这会儿说?”我乖乖地盘下腿,坐在潘姐旁边。
“你们仨是咋回事儿?”潘姐开门见山。
“谁们仨?”
“你、宫苹和臧海凝呗。”
我想起在江边情景,心里怦地一跳。这就是潘姐要跟我说的话?我有点儿心虚:“我们仨怎么啦?”
潘姐说:“有人说你和宫苹是臧海凝的一妻一妾。他们还有鼻子有眼儿地分派呢:说宫苹虽然长得比你漂亮,可毕竟是个二毛子,不能明媒正娶地给中国人当媳妇儿。还说,多亏宫苹是二毛子,反倒叫你捡了个便宜。”
“真他妈的无聊!”我气得眼珠子差一点儿没从眼眶里迸出来。
潘姐有确切的情报,“无聊不无聊的,你们仨是不是上江边了?”
我不忿,“上江边的人多了,干吗就盯我们几个?”
“说你们还唱黄色儿歌曲来着呢?”潘姐把sè说成shǎi。
“唱什么黄歌?”我质问,好像潘姐是罪魁祸首。
“花儿啊,雨呀啥的。”还好,宽宏大量的潘姐知道我的气不是冲她撒的,接着说,“还有呐,他们说的,比看外国电影还来劲儿呢。”
真想不到有人非常近距离地“监视”我们来着。
“什么?”
“说的你们仨一块儿搂搂抱抱的,还亲嘴儿呢。在这旮,那不跟看外国电影似的?”
怪不得昨天晚上全连大会上,指导员不指名地批评有的知青行为不轨作风不正,还明确地说,他说的不是男知青的偷鸡摸狗那种事。他还警告说,如果这几个人不检点,不自重,搞出事来,后果自负,想不到这话竟然是冲我们仨来的。
“真能编瞎话,太他妈恶毒了!”我跳起来。人在极力掩饰心虚的时候往往会用过分的语气和激烈的言辞来给自己壮胆。
潘姐抬手拉了拉我的衣袖,说:“别激动,坐下坐下。”
我重重地坐下,说:“无是生非,这些人真讨厌!原来说臧海凝跟周玫好,这会儿又安到我和宫苹脑袋上来了。”
潘姐说:“用不着生那么大的气。其实,这种事儿,有没有都没什么了不得的。年轻人都离家老远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碰出点火星子难免的。”
“潘姐,别什么火星子不火星子的,没有就是没有。”话已出口,必须否认到底。
潘姐索性穷追猛打,“还有人说你也是这边吃着,那边占着。”
我叹气,“纵有一百张嘴,我也说不清楚了。”
实际上,我知道分辩没有用,在连队所有的男生里,我的目光永远在搜寻两个人。在人们的言谈话语中,我的耳朵总在捕捉这两个人的名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显然从我的举止里窥出了我的心思。
的确,臧海凝和司马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同样地对我有吸引力。前者英俊潇洒能说会道,我喜欢看他穿着上海知青中流行的海魂衫的身影。不论是在连队这个小社会里还是在北大荒广袤的旷野中,一个人是极其渺小的,唯独臧海凝鹤立鸡群,让人不得不注意他,不得不仰视他。他对我不好,可我与他之间那种一艘船给另一艘船打信号时,不按信号语言规则行事的错位给我一种莫名的刺激,让我有一种企图去征服什么的欲望。征服什么呢?征服他?为什么要征服他?他是能够被征服的吗?我不知道。臧海凝对我越不好我就越痴迷于他。
相反,司马则对我相当好,他给我一种可依能靠的安全感。久而久之,他对我的好便成为理所当然,变得平平淡淡。我并不明白自己内心情感的奥妙,也不知道或者不愿意去窥探自己的内心世界,我只懵头懵脑地喜欢注意这两个人,也愿意两个人都注意我。
潘姐又说:“咱们连女生里宫苹长得最漂亮,你最可爱,男生中臧海凝最聪明,司马最有人缘儿。人们的眼睛老在你们几个之间滴溜溜儿转,恨不能你们整出点儿事儿来,什么三角恋四角恋的,好有热闹看。那帮熊玩意儿个个都是不是人的东西,说起臧海凝一手挽一个,又佩服又羡慕,然后转过头来说你脚踩两只船。自古以来,凡是谁整出点儿啥花边儿新闻都是女人的错儿,女人自己都不会护着女人,就知道跟着男人屁股后头瞎咧咧。”
我无目的地掂着锄把,用锄尖在地上刴着,左一个小坑右一个小坑,我恨不能举起锄头对准那些中伤我的人丑恶的面孔。我克制住自己不问潘姐都是谁在议论我,我怕知道以后会忍不住去找他们吵架——我沉默着。
“我知道你跟臧海凝是同学啥的。”潘姐说,“叫我说,不论是为人还是实干精神,司马比臧海凝强老鼻子了。再说,男的大一点儿知道疼人。这都怪司马太粗心了,等别人把你给抢走了,我看他后悔去吧。”
我脸上呼地一热,说:“我还小,不想考虑个人问题。”
潘姐不买账,“你别以为你还是个小孩儿,现在连队里一对儿一对儿的与日俱增,等你长大了,好的都给挑没了。到那会儿,连矬子里的将军都被人搂跑了,我看你咋办?”
我使劲摇着潘姐的肩头,撒娇似的说:“什么呀潘姐,你别老瞎说八道的。”
晚上,我找来宫苹,把自己和潘姐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学给宫苹听。我俩在通向场院的沙土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宫苹安静地低着头,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安静地听我从头说到尾。
最后,我抱怨说:“神了!天那么大,地那么广,夜那么黑,可到处还是有贼亮的眼睛、支棱的耳朵。一个人知道了,全连的人都跟着嚼舌头。也怪臧海凝,要不是他那天……哪会有这事儿?至少不会让他们说得那么难听。”
在这之前,因为挺尴尬的,我们俩谁都没有提起过臧海凝那晚异常的举动。
宫苹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说:“以后注意点儿吧,别再让人抓咱们的把柄了。你和司马的事儿,我也听说了。要是真没有那档子事儿,你也躲着点儿司马吧。”
“我才不呢,爱说说去。既然佛爷没罚他们做哑巴,就让他们把舌头嚼烂了吧,反正我问心无愧。”我义正词严。
“在连队,咱什么都不是,你我的四只小胳膊拧不过人家一条大腿,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得了,何苦别自讨没趣儿。”
宫苹越是退让,我就越是倔强,“我凭什么得打断门牙和血吞,让人欺负?好汉做事好汉当,好汉没做的事愣安也安不上。”
我越是倔强,宫苹就越是往后退:“其实顶来顶去对谁都没好处。”
有时候,我真为宫苹的退让——我拒绝把这叫作懦弱——而气愤,但不忍心跟宫苹顶撞,便没好气地说:
“没好处也不能违心做人,我就不信这个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