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周岁的共和国,已经成功地进行了土地改革、抗美援朝、镇反运动、剿匪斗争、教育改革、扫盲运动。在第一个五年计划顺利进行的同时,政府又大张旗鼓地展开了三反五反。
运动一开始,一然和维婷谈话内容总不免围绕着三反五反:各自的亲戚、朋友、同事中又有谁受到审查、又有谁被带走或被关起来。涉及到社会名流时,维婷似乎比一然的消息还要灵通。起初,俩人对那些平日看来并不关心政治的熟人因政治问题而被拘留惊愕不已。一然联系过工作的几个人受到审查,其中还有人被带走了。慢慢地,俩人心有所悟,无奈与同情取代了诧异。一贯乐观自信的一然变得少言寡语、心事重重。
秋日,一然和维婷在黔灵山一处背静的山坡上约会。自从维婷搬进了学校宿舍,他们便常到这里来。这里是猴子的天下,鲜有游人留足。维婷看见一只半大的猴子占据了他们平时坐的那块平整的大石头,不由放慢脚步。一然却心不在焉、习惯性地径直朝老地方走去。离大石头跟前只一步远时,他猛然看见那猴子,那猴子也受惊般地直起身,举起两只手,冲着一然呲牙咧嘴瞪眼睛,像是哼哼地说:嘿,没规矩的,懂不懂个先来后到?一然吓得倒退一步险些摔倒,幸而维婷在他身后一把将他撑住。
一然愤愤然:这年头,连猴子也学会欺负人了。
俩人另选了一块不甚平坦的石头坐下。
山上的猴子有的成群结队,有的独来独往;有的不歇脚地从他们面前身后匆匆走过,对他们视而不见;有的路过他们时,停下来,看一看,发现他们手中没有食物便扭头离去;有的则不问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坐在他们跟前,耐心地等到确定不会得到什么好处时才悻悻离去。一只猴妈妈一手搂着猴宝宝,一手撑着地,一脸茫然地走到离一然和维婷两三米处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猴宝宝的发毛。猴宝宝舒舒服服地依偎在猴妈妈怀里,一只手攥着猴妈妈干瘪的乳头,同时将另一个同样干瘪的乳头衔在嘴里。它明亮而又淡漠的视线穿过一然和维婷不知落在何处。
阵风哗啦啦地掠过树林,给寂静的山林平添一层空落。巴掌大的枯叶在林间飘呀摇呀,似乎是直到相中了一块称心的空间才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维婷见身边的一然一副颓唐无语全没了主张的模样,抚摸着他的手说:“你满好跟报社一起走掉的。但愿你不是因为我才留下的。”
一然怅怅地说:“看来我的估计确实有偏差。姓共的来者不善,早该远远离了他才是。可惜后悔药踏破铁鞋也难寻呵。”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现在像是被人强行注射了麻醉剂似的欲动不能,只能任他们拿捏了。不幸中的万幸的是,我跟社会上闹事的那些残留国民党和扰乱社会治安的土匪从无瓜葛。真要是审到我头上,我反正既没有反共反人民的案底、也没什么交代不清历史的问题。”
维婷说:“对你这样一天到晚坐在报馆里读稿的人来说,全国各省市、各县镇、各村庄举行的斗争大会,镇压了多少反革命,都是些与你不相干的数据,可我是亲眼看见过的。老是忘不了土改的时候跟学校工作队到乡下看见的那些革命行动。现在真是替你害怕。”
“唉,即留之则安之吧。政府讲了,打击反革命要‘稳、准、狠’。只要以‘准’字为中心,就应该打不到我脑袋上。看吧。”
说是安慰维婷实为安慰自己。一然已知前景未卜。然而,男子汉何能言“怕”。
维婷忧郁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一然,一厢情愿地说:“但愿我的直觉是错的吧。”
然而维婷的直觉没有错,幸运的脚步跨栏似地跳过龙一然。不久,他接到参加“学习班”的通知。这一天跚跚来迟,但最终还是来了。
参加“学习班”跟上班一个样,每天八小时,工资照发,只不过是工作地点不一样,当然了,还有工作性质的不同。所谓学习班就是学员们学写交待历史问题的“回忆录”。一个多月以来,一然老老实实、实事求是、刮肠搜肚地回忆自己效忠党国的历史,可是他的“回忆录”一遍一遍地被认为是讲假话、捂盖子、不诚实、不真实、不全面。“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发疯似地转着圈,跌跌撞撞地跳着没有节奏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