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老天爷开恩,湛蓝的天上连片浮云都看不见。并不是没有浮云,只是一然从高墙下放风的小院井底似地向上看,天的面积很小就是了。看守所里别有一番节日气氛:看守的口气不像往常那么凶狠;目光不像往常那么严厉;手里的警棍不像往常那么轻易举起;犯人的嗓音也较平时放大了些。中午,居然吃到粗米干饭(平时看守所的犯人不劳动,伙食定量低,顿顿喝稀粥)并且管饱。幸运的还在菜里找到一星半点的肉末。
午饭以后,犯人在院子里三方围坐,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虎视眈眈的俯瞰之下,等待所长大驾来临举行春节娱乐会。
寒风被看守所的高墙阻挡在外,耀眼的太阳慷概地将它的光芒撒在犯人的头上、脸上、身上。所长还没来,躲在人们棉衣的小动物们倒踊跃起来。看守所人挤人的大通铺是跳蚤、虱子和臭虫的天堂。它们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身上,从另一个人身上钻到铺盖里、从铺盖里钻到通铺的木板缝里和四周的墙缝里。这些可恶的小东西虽然生命短暂,但极尽旺盛的繁衍之能事,在铺盖、木板缝和墙缝里养下一窝又一窝嗜血无度的后代。肆无忌惮地在犯人的身上寻欢作乐,旧的没去新的又来。
在和暖的阳光底下,一个人开始挠痒痒,他两边的人身上也开始发痒。像平静的湖水里投下了一个石子,涟漪迅速扩大,大家发热的身上都痒起来,有人干脆脱下棉衣大打歼灭仗。很快地,人们手上显出了血迹,从而咬牙切齿越战越猛。
墙根底下坐着一溜女犯。其中一个把手伸进棉衣挠着,冲着男犯们说:“好了、好了,别挠了,再挠我也得脱衣服了。”
“好啊!来来来,要我帮你吗?”一个男犯阴阳怪气地接茬道。
其他男犯人猥琐地笑起来。
“你耍流氓!”那个女犯自知失口,却又不示弱。
“不要骂人好不好?你自己说脱衣服,我不过是愿意助人为乐罢了。”那男犯嘻皮笑脸地回答。
站在附近的守卫看他们一来一回地斗嘴,乐得看热闹。平日,犯人是不可以大声讲话、更没有这样好戏看。
人怎么可以如此缺心少肺,龙一然心中一阵鄙夷,都到了这般田地还在打情骂俏,不可理喻。“所长来了。”他轻轻拉了拉那个贫嘴人的棉袄袖子,小心地避免把那人破旧的棉袄面撕坏。
所长讲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恭贺新禧”“万事如意”之类的话在这里似乎不适用,他简单地给大家祝了个“春节好”,然后宣布开始联欢。
女犯中一个大学生模样,穿着供给制发的棉制服,梳着两条短辫的青年充当司仪的报幕:
“第一个节目,京剧《女起解》。”
随着她的话音,两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嘴里一阵咚咚呛,蹦到一块五尺见方的没有幕布没有台子的“舞台”上。这两个人,一个满脸横肉、面目可憎,穿着沾满油渍污泥的百衲袄,另一个尖嘴猴腮、五官滑稽,穿着同样肮脏的中式棉服,胳膊肘、袖口、下襟、膝盖和裤脚露着棉絮。龙一然没见过这两个人,不知道所长变得什么戏法搞来这两个烂叫花子。
只见那前一个口中唸唸有词,一阵跨来跳去之后,后一个便哑声哑气地嚎叫起来: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
哗地一声,看守和犯人个个笑得眼泪汪汪肚皮酸痛。
一然对旁边的人笑道:“这崇公道不说他也罢了,那苏三果真如此,定会把过往的君子全吓跑,哪里还敢听她细言?”
此言说罢,一个遥远的记忆浮上心头,一然陡地浑身一震,顿感喉咙发哽。他蒙脸装笑,眼泪哗然而下。
上元节过去了,山城冬去春来。通铺上渐渐地宽松起来。翻身不再招骂,仰卧不再犯忌。对犯人来说,这好比“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然估计这一轮政治运动好歹是进入收尾阶段了。
一日放风,龙一然在看守所的院子里踱着步,心里数了数,到今天为止进来整整三个月了。才三个月,他诧叹,自己已然记不清外面的人和世界的模样了。这些日子,梦中的太太长着维婷的面孔;梦中的女儿讲话带的是太太的口音;街上的行人面如神鬼;到处阴气逼人。前几年,政府号召妇女走出家门,因为他的阻拦,太太没参加工作。现在他身陷囹圄,母女俩的生计成了大难题。千不该万不该,千不该万不该啊。要是维婷能去看看她们母女两人就好了。可是,她会吗?
正想着,突然一阵春风席地而来将一张被不知道多少人踩踏过的,破旧发黄的报纸卷到龙一然脚边。想都没想,他一脚踩住。这是他进了看守所以后看见的第一片报纸,一片比巴掌打不了多少的旧报纸。旧也好,破也罢,这是一片报纸!这片报纸就在他脚底下,奇迹一般。他浑身颤抖,每一个细胞和每一根筋都绷得紧紧的,那久违的铅字比久违亲人还亲。
他向四周看看,见没人注意,蹲下身,迅速拾起那小片报纸。找了个背静的角落,他迫不急待地将其展开,努力辨认每一个铅字,连接每一个脱节的句子。这条没头没尾没标时间的关于苏联总理马林科夫下台、布尔加宁上任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的旧闻,给对“老大哥”家里的事情并无特别的兴趣的他意想不到的激奋。
进看守所以来,一然“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无望地漂浮在自悲自怜的死水塘中。这时候他惊异地发现自己血还在流,心还在跳。他感到心慌意乱、手颤喘急。正要将这片报纸折叠起来放进口袋里待日后慢慢体会,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把他手中的报纸一把夺去,随后便是一阵棒打脚踢呵斥怒骂。来不及分个皂白青红,一然抱头蜷身,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也值了。
不知过了多久,打停骂止,一然依然抱着头蜷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被人搡了一下叫他起来,他才睁开眼睛。一然慢慢地爬起来,垂头丧气走回号子。当他无意中将手插进衣服口袋里时,手指触到一张小小的纸片,他的身体像触了电一样颤抖起来。他走进号子,爬上通铺,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上一动不动,手心里死死地攥着那张小纸片。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冲动,必须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才能看那纸片上是不是写了什么。
终于,开饭了。同号的人围着饭盆在他背后忙乎。一然将攥着纸片手慢慢地从口袋里抽出来。这张两寸见方的小纸片已经被他手里的汗水浸湿。费了很大的力气,他才辨认出维婷娟秀的蝇头小字:“华已任会计 小女无恙”。欣喜、羞辱、感激、惭愧、悔恨、内疚、悲伤一股脑冲上心头。悲喜之余,一然更感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