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那天分手后,维婷没有机会再见一然。他被带走得消息传来时,她感到了一种意料中的意外。意料中是不言而喻的,意料外不过是她一直自欺欺人地怀抱着一线一然会躲过此劫的希望。一个多月来,一然的影子漂浮在家中、学校里、大街上、小巷间。不管是备课、上课、判作业、政治学习,年级组老师开会,他的音容笑貌,他缠绵的话语无时无刻不萦绕在维婷心头。她想知道他被关在哪里,会关多长时间,有没有吃苦头。她在心里跟他对话。当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做时,她苦笑自己的痴情。
想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维婷横下一条心,决定旧历年前去看看龙太太。
大年三十,她拎了一个饭盒,在路上买了些豆腐果、洋芋粑和一盒过年糕点去看龙太太。她自报大名,告诉龙太太她曾在报社实习,承蒙龙先生关照。最近得知龙先生消息,特来看望。
“不晓得他是不是还在看守所。”龙太太用手帕揩着泪说。“刚进去的时候,叫家里给他送些衣被。东西送得去,人没得见到。后来再去问就问不出名堂了。”
维婷和龙太太一边一个坐在两个木把的单人沙发上。中间的茶几上龙太太给维婷倒的茶水冒着热腾腾的气。小巧玲珑的龙太太虽貌不惊人,却也婷婷袅袅、谈吐不俗。看上去,她比维婷大不了几岁。女儿小僮坐在龙太太身边的小板凳上,扬着一张清纯的瓜子脸,两只胳膊攀着妈妈的腿,瞪着两只大而圆的眼睛用心地听大人说话。
维婷询问龙太太去的看守所的地址之后,又问龙先生为什么被拘留。
龙太太委屈地说:“我问了几个一然的旧同事。他们都说一然平时说话谨慎做事稳妥,对共产党是拥护的。可不是吗,我平时听他说的也都是政府的好话。搞不清为哪样把他关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维婷又问:“龙太太在什么地方做事?”
“咳,刚解放的时候,街道上动员我去当小学教师,一然不让我去,说他的太太出去做事他没得面子。咳,我自己也不大想出去工作。初中毕业就嫁了他,那时候像我们这样不愁吃穿的女人怎会想到去工作。此刻真是后悔来不及。他一进去,工资就停了。留下结余本来就有限,哪里禁得住坐吃山空。过去一然喜欢交朋结友,家里是蹲不住的,可还是很顾家的咧。那时候他收入好,好吃点烟酒但不过分,买下了这个小院子,不过四间屋子而已。哪个想得到一然头一天被带了走,街道办事处的人第二天就跟了来。消息灵通得不得了。二话不说,一下子就收了三间。连房子带家具都收了。不然的话,我这房子出租两间也还能有点收入的。你看,已经搬进来三家了。且不说那么多大人孩子,一天到晚翻天覆地的,主要是一点不讲卫生。才不到一月,原本清清爽爽的小院子搞成这副模样,真是作孽。”抱怨着,她直起身向窗外瞥了一眼。
原来如此,维婷想。刚才进院的时候,她以为找错了门,没想到一然会住在这么个乱糟糟的院子里。
“我们孤儿寡母的就剩这一间了。等一然回来,三个人只这一间屋子,还不晓得怎么样住得开呢?”龙太太摇头叹气,眼圈泛红。
维婷注意到屋子中间靠后挂着一块长长的布帘将房间一分为二。
有时,不好对熟悉的人诉说的苦水却可以坦诚地对陌生人倒出来。不熟悉的人不会骂她说:你真傻,那时候要去当老师就好了。
“那你有没有再到街道办事处去问问还能不能当老师?”
“一然不回来我们就算是反革命家属,教师是不会给我去做的。”
“那现在你们母女俩的生活……?”
龙太太重重的叹气声打断了维婷的问话。“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家里还有几件像样的东西能换成钞票,喏,留声机、古花瓶、古画什么的。再就是,听说街道办事处有时候会找人干些粗活,砌墙、和泥、挖排水沟、送砖递瓦。”龙太太抬起她那双典型的闺秀纤手,手心手背慢慢地翻着细细地看着,已经在为这双葱白玉嫩的手将会怎样地见不得人而伤心了。
“别着急,”维婷安慰说,“办法总是有的。我来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另外,也设法打听一下龙先生关在什么地方。”
“那就多请沈老师多费心关照了。”龙太太满心感激。
“放假了,你在家里做些什么呢?”维婷转身问面目清秀的小僮。
“没做什么。”小僮一直在仔细地看着维婷,没料到沈老师会跟她讲话,有点不好意思。
“这孩子像她爹爹像极了,一天到晚捧了本书不放,旁的事是从来不问的。要不是你来了,她的脸还不是要埋在本书里头。”
“今天看的什么书?”维婷饶有兴趣地问小僮。
“一本童话集。”
“噢?”
“僮儿,去,拿来给沈老师看看。”龙太太说。
小僮起身走到布帘后面,取出一本书,走过来递给维婷。
维婷翻开目录,问:“你最喜欢哪一篇?”
“叶圣陶的《稻草人》。”
“为什么喜欢这一篇?”
“因为,那个稻草人能看见别人看不到事情。”或许是跟维婷因为不熟悉,小僮的话总是简短的。
“啊。还有呢?”
“还有…嗯…,那个稻草人,他很善良。看见别人有困难,他帮不上忙,就很难过。”小僮回答说,声音细细的,一口纯正的本地口音。
“嗯,很好很好。”维婷的语气像在表扬自己的学生。她把书还给小僮,然后对龙太太说:“龙太太,小女很聪明。”
“沈老师不用客气,叫我宝华好了。”龙太太对维婷说。
“那你也不要叫我沈老师,就叫我维婷吧。”
龙太太转过头爱怜地看着女儿,又说:“一然在家的时候,对女儿一向是捧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什么给什么的。小僮是第三胎。之前怀过两个都流了,这第三个我是千小心万在意才保下来。其实,前两个并没有不小心,算是该着的吧。小僮生下来,一然宝贝得不得了。现在爹爹不在家了,她倒真的是长大了,一点不烦大人。”
“听口音你跟龙先生是同乡?”
“是的。说起来不好意思。”不知龙太太原本就是个健谈的人还是忽然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我们家乡封建得很,恨不得把“女子无才便是德”做成匾挂在家里。一般最开通人家的女孩子上完初中也就停学了。没有家里大人陪着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其实,我那时候上学满起劲的。数学老师还蛮看重我的呢,说我有天分。我喜欢那些12345,解习题一坐能坐一天不动窝。算是常人说的‘心有灵犀’吧。可是,家里大人说不准上学,你有什么法子?有天,姨母带我上戏园子看戏,我从小就是个戏迷。那时候的戏园子不单戏好看,有吃有喝热闹得很。我嘛,傻乎乎、欢天喜地地去了。那天看的是我们家乡的黄梅戏《玉堂春》。喏,就跟京剧《女起解》是一个故事,古时候的真人真事。一个叫苏三的女孩子先是被人卖给妓院,又被人诬陷判了死刑。不过最后还是被搭救了。”
维婷静静地听着,点点头表示她知道那出戏的故事。
龙太太接着说下去:“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怎么就觉得那个演苏三的唱得格外好听,姨母也这么说。回到家第二天,有人来提亲。我才晓得,看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然在戏园子里偷偷地相我呢。他要先中了意才许媒人到我家来提亲。没多久就结婚了。我们那样的人家,父母叫你结婚,你敢不结?我倒没有可抱怨的。一然对我不错,世上好多女人连这一点点福气也是没有的。唉, 想起来,我那时真是个孩子。有次他带我去看个什么外国电影。我根本看不懂,结果睡着了。出来,他怨我,‘这么好的电影全部浪费在你身上了’。”她笑了笑。
看妈妈笑,小僮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后来呢?”维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了这么一句。
“后来嘛,他到这地方来工作,我自然就跟到来了。我们家乡虽然是江南富庶之地,但是个小地方。这里虽然偏僻,毕竟是省城,不像我们那地方那么封建。喏,解放前就有女孩子上大学,搞自由恋爱,开通得很噢。”
维婷脸上发起烧来。她起身说:“一说话就把时间忘了。”
龙太太客气地说:“不要急,在我这里吃午饭好了。”
“不了,”维婷推辞说,“我还有点事情要办。”
“那,刚才说的那两件事,就请多麻烦沈老师了。”
“放心好了,有了消息我立刻告诉你。”
告辞后走出龙太太的小院,维婷立即开始盘算如何着手操办这两件事。依她几年来积攒的社会经验和人脉关系,维婷揣摩着,帮龙太太找个合适工作易如反掌,可是营救一然搞不好得下一笔大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