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蓦然在北海公园门口看见萧峥嵘时,他已经买好了门票,看来他是决意对她“紧追不放”了。公园里,参天大树和依依垂柳身披新绿,窄径旁宽路边鲜花似锦。
满眼都是大爷大妈旁若无人地随着音乐跳广场舞;几个书法爱好者专心致志地蘸水地书;一个社区合唱团训练有素地引吭高歌;还有很多人遛弯、快走、慢跑或是做健身操。
峥嵘说:“我敢保证这中间至少有一半人当过知青。”
“啊,是吗?”
蓦然这才意识到这些人几乎都与自己年纪相仿。多年与中国文化隔绝的生活使她的时间意识中产生了一个断层,没能将当年叽叽喳喳、活蹦乱跳的知青男女与眼前双鬓斑白的花甲群体联系在一起。可不是吗,连国家主席也是跟她一样插过队的“小六九”。
她止步观望,像是仔细品味一幅现代《清明上河图》。渐渐地,似乎受到感染的她精神放松了许多,脸上浮现出了柔和的笑容。
见状,峥嵘凑趣:“打了这么多年游击,现在找到了组织,是不是觉得特爽?”
“什么组织不组织的,我可从来都是无党派人士。”蓦然显然还不能适应这类调侃。
峥嵘言归正传:“你想过没有,如果咱们俩的船没搁浅,这会儿该开到哪儿了?”他带着笑意看着她的眼睛,希望顺着一条熟悉的路线走进小巷的深处。
蓦然迎着峥嵘的目光说:“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如果’这俩字儿。”
是的,这些年她生活在一个泾渭分明的两重世界里,逝去的以往与严酷的现实。她怀念那些曾经闪光的日子,但从未设想如果没有离开北京,她的生活将是怎样。因为水不可以倒流,因为猜想后得出的任何一种结果都不真实,因为人必须面对现实。
碰了个软钉子,峥嵘有些怏怏:“不好意思,其实我不是那意思。”
风撩起蓦然的头发。“起风了,”她伸出手,捕捉着漫天飘舞的柳絮,好似心不在焉地顺口问:“哎,你这么老早跑出来,不怕嫂夫人有意见?”
峥嵘碰了碰蓦然的胳膊肘,示意她边走边说。俩人沿着湖边的白石栏慢慢地走了一段,既没有回答也没有追问。峥嵘有些气喘,头上冒出虚汗,提议休息一下。
走到游廊,面湖而坐。峥嵘掏出随身带着的保温杯,咽下几口热茶,这才说:“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没等蓦然回答,“哦,我想起来了。”
又停顿片刻,转脸见蓦然静静地看着他,显然还在等待,才说:“蓦蓦,其实咱俩谁跟谁呀,你说是吧。实话实说,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蓦然心头一颤,没容她猜测,峥嵘继续:
“当年能活着出来就算是我占了阎王爷的便宜,可是被人给废了。结过一次婚,‘男人的一半儿是女人’嘛。”他自嘲地给自己解脱:“废了就是废了,没商量,很快就离了,不好意思再拉良家女当垫背的了。”
蓦然吃惊地看着峥嵘,不知说什么好。
峥嵘又接下去说:“这些年一个人独往独来习惯了,悠哉游哉其实挺好的。歌词里不是说‘生活是一团麻,总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生活是一杯酒,包含着人生的酸甜苦辣’吗。你说呢?!”
见她还是无语,他抬手在眼前挥了一下,仿佛驱赶扑面的柳絮,“好啦,该交代的我全交代了,该你了。”
蓦然盯着峥嵘,一再精简的话脱口而出:“我也蹲号子了。”
峥嵘一惊:“胡说。不带这么忽悠人的!”
“‘忽悠人’是什么意思?”又是一个她不知道的词。
“就是说瞎话骗人呗。”
“骗你干吗。我丈夫被我失手给打死了。”不等峥嵘回答,她像水库闸门被提起,存水倾泻而出:
“我们那儿的一年到头永远是夏天。没有亲身经历,你很难体会没有四季变化的枯燥。好多年,我特别怀念冬季,那种风赶着落叶在柏油路面上哗啦啦地赛跑的声音,让人觉得枯叶也会唱歌;赤裸的树顶枝桠上那些不畏严寒的窠巢,让人感到落木萧萧中生命力的顽强。还有那时候在小兴安岭,扛着树条子在厚厚的积雪里艰难地行走,那种脸冻得先是特疼特疼,然后就麻木了的感觉,我也特怀念。”
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说得峥嵘不知如何作答。他想象不出她怎么可能在异国他乡坐牢,却又似乎终于拿到了能够解开许多疑问的钥匙。他静静地看着蓦然,等待她说下去。
蓦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