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离家出走”之后,社会上的形势一天紧似一天,“北京日报”天天都登着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我们想方设法地要读懂“人民日报”里面大块大块的文章——什么《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什么《海瑞要罢谁的官》,可是怎么也看不懂。
没有多久,又开始了批判“三家村”,这“三家村”的成员是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个老头子,说是写那个《燕山夜话》,恶毒攻击党中央、毛主席。
其实,《燕山夜话》是我们的课外读物,老师说那里面的文字非常好,怎么我们大家谁都没有看出有反党的意识呢?也许我们觉悟不高吧。
下了课,没有人背着书包回家,全留下来在课桌上写大字报——党内出了反党反毛主席的人,我们怎么能答应?
我的字写得漂亮,大家都拿着原稿,到我的课桌前求我为他们用毛笔抄一遍,我当然是毫不犹豫便接受了他们的请求。这里面有一个很隐秘的原因,我不愿讲,但我又很希望别人都能知道、了解。
这原因就是我出身太差,用北京话说,底儿太潮,父亲极右分子,舅舅右派,被判劳改,还有一大堆说不清的海外关系。平时,我要求进步,写入团申请书,团干部全不看在眼里,只跟我重复一句:
“要以实际行动,与家庭划清界限。”
跟我最好的易玲,上个月被发展成团员,对我是个刺激,我俩一起上学、一起温书,论功课成绩,不分上下,只不过易家没我家那么多“事”,我完全“败”在这个出身上。
说真的,为了团干部那句“要以实际行动”,我不知想了多久,简直就盼着学校发生一次大火灾,然后我就第一个冲出去救火,在烈熖之中,抢救学校的教育器材,抢救受伤的老师、同学……,这样,我大概可以算是以实际行动与家庭划清界限了。
可是,学校的大火灾一直都没有发生,我的“实际行动”也就迟迟不能表现,为此,我私下里不知多少次地诅咒我的家庭:
“天哪,为什么把我生在这样的家庭?爸啊妈啊,你们解放前怎么不跟共产党走?做什么医生?开什么诊所?怎么不去延安呢?”
二姐其实跟我一样憎恨这个家庭,但她性子刚烈,敢说敢为。我就差得远了!无论怎样都没办法开口跟我那慈爱的父母吵嘴,因此,也就永远不能“以实际行动,与家庭划清界限。”
这回,机会来了。
党内出了反党反社会主义人物,党支部号召同学们写大字报批判“三家村”。既然是抄大字报,那就要用毛笔誊写在报纸上(当时还没有大字报纸),我的字比同班很多同學都好,同学们都来求我替他们誊抄,我毫无怨言,为他们一张张地抄,抄到最后一张,已是晚上十点了。
教室灯火通明,绝大部分同学都走了,只剩了个吊尔郎当的郭启建在打瞌睡,我问他:
“咦,人都哪儿去了?”
他揉揉眼睛:
“不知道啊,可能都回家了吧。”
我没说话,心里着实很气恼,“实际行动”了半天,连个见证人都没有,这岂不是白“行动”一番吗?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
我们的学校有四层楼,下面三层是教室,第四层是图书馆和体育馆,我们班的教室在一楼,我走出教室后,便发现全楼皆光光亮亮的,一楼有人急急地奔上二楼,二楼吵吵闹闹的,仿佛聚集了很多人。
我背着书包,好奇地顺着楼梯走上二楼,吵闹声越来越大,二楼校长办公室前,围了一群高年级的同学,有一个个子很高的同学手里拿着一张大字报,正与人爭辩:
“我就是要把它贴到办公室里面去,让校长明儿早上一推门就看见。”
“你不能这样做。校长是共产党员,他再怎么有错,你也应该和颜悦色地指出来,而不是这样。”一个方脸盘的同学说道。
“干嘛和颜悦色呀?校长让我们念三家村写的‘燕山夜话’,这不就是跟三家村的反党干将一唱一和吗?这就说明校长也是那条反党线儿上的人,不给他贴大字报,给谁贴?”
方脸同学有点语塞,仍不服气:
“不管怎么说,校长是一九三二年入的党,跟党跟了三十多年,还去过延安,他的革命性是毌须置疑的,你只能给三家村反党集团贴大字报,不能给校长贴!”
“算了吧,就冲校长他叫我们念毒草‘燕山夜话’,就说明他革命性强不到哪里去,这大字报非贴不可。”说着,这大个子拿着大字报就往校长室冲,可是,校长室的门锁住了,大个子狠狠地踹了木门一脚:
“就贴在这门上!”
那周围的同学七手八脚就将那张大字报贴在校长办公室的木门上了,方脸同学忿忿地说:
“等明天校长来了就有你瞧的。”
大个子被其他同学拥着走下楼梯,校长办公室门前留下了那张醒目的大字报:
赵同庆,你跟谁站在一起?
平时,大家叫赵校长叫惯了,连名带姓地直呼,是北京人极不礼貌、极无教養的表现,今天这大字报之首便直呼校长姓名,确让我们看了吓一跳。
第二天,刚进学校门,就觉得气氛不对,我将自行车锁好,径直走到教室,楼道的两旁,用线牵着两行大字报,大小长短不一,依墙而“挂”,但是,没有什么同学在看,那些都是批判“三家村”的大字报,多抄自报纸上的文句,张张大同小异。
大家都争着往二楼跑,我知道他们在争看校长室门上的大字报,听说,校长早上还没露过面呢。
正是要期末考试,每个同学都在紧张地温习功课,今天早上第一节课是物理。
孙老师将一大堆讲义、教材抱进教室,往讲台桌上一放,接着向同学们会心一笑:
“我知道你们忙着看赵校长的大字报,可是,再过两礼拜就期末考了,不温书,光写大字报,考试就要得零分,你们可想好了。”
课上到一半,李铁城举手:
“孙老师,我想去四楼图书馆自己温书去,行不行?”
那时候,正实行活动教学,复习阶段,可以不跟着老师在课堂上温书,于是孙老师道:
“行,你去吧。”
郭秋生也举手:
“我也想去。”
“去吧!”
还未打下课铃,已有十几个同学持这样的理由离开教室。孙老师心中明白,他将粉笔放下,收拾了讲台桌上凌乱的教材,对我们说:
“同学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到教研室问我。”他没有擦黑板,留下了一黑板“加速度”、“自由落体”的符号,孤清清地。
我们留下来的三十几个同学,没有一个人说一句挽留他的话,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他走了,孙老师抱着他的教具走了,谁会想到,从此以后,所有的课,全“走了”——我们是从这堂物理课开始“失学”的。
楼道又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谁都无心再温书了。
“国振强进校长办公室了。”国振强就是那个昨天晚上贴大字报的大个子,校长把他叫进去,一定凶多吉少。
直到吃午饭的时候,国振强才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大家马上把他围起来。
原来,赵校长一早没回学校,是去市教育局开会去了,回到学校,见到国振强的大字报,一声没吭,就请人把国振强叫来校长办公室。国振强从未走进过校长室,这第一次被校长“请”来,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坐在浅咖啡色布面沙发上,国振强有些不知所措,校长亲自端来一杯开水给他:
“嗯,国振强同学,非常欢迎你这张大字报。至于那本《燕山夜话》,是我叫你们看的,但那是市教育局布置下来,让各校当作课外读物的。唔,我跟三家村的三名反党干将根本不认识,怎么会……”
“你是不是想抵赖?”国振强又恢复了昨晚的勇气。
“不,不,我只是想跟你解释一下。”
“你根本就是在我们学校进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所以我们要批判你。”
“好,好。”赵校长一反平日在学校作报告的神态,脸色土灰土灰的,不住地擦汗。
下午,一张署名“小兵”的大字报贴出来了,这回不是在楼道里,也不是在校长室门口,而是贴在学校的大楼前面,绿纸、黑毛笔字,标题是:
揭开赵同庆的假面具
这张大字报说的是趙校长的家庭出身是地主,而且是东北沈阳一带甚出名的地主——赵万财的长子。大字报中质问:
赵同庆,你怎样跟你的家庭划清界限?(我心中一楞——怎么校长也面临与我一样的问题)。赵同庆,你隐瞒出身,蒙蔽广大群众,该当何罪?赵同庆,你打算与谁“同庆”,是不是想跟国民党“同庆”胜利?赵同庆,你赶快交待你与地主家庭千丝万缕的关系,你那跑到台湾的弟弟,肯定是蒋匪帮特务,你怎么与他联络的。
赵同庆不低头,就砸烂他的狗头!
打倒窝藏在党内的定时炸弹——赵同庆!
把地主狗崽子赵同庆揪出来!
彻底摧毁以赵同庆为首的黑支部!
大字报前,学生、老师、校工围了个水泄不通,一面看着,一面议论:
“真想不到赵校长平时这么笑脸迎人,原来骨子里那么黑。”
“他整天叫我们爱党,其实他早跟三家村的站到一块儿去了。”
“他弟弟原来跑台湾去了,怪不得我看他特别喜欢摆弄半导体,说不定呀,就是想偷听他弟弟从台湾发的讯号,然后呀,想办法去重要地方进行破坏,哎哟,他怎么这么反动呀!”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
“赵同庆哪儿去了?把他揪出来!”
为首的七、八个人,尾随着十几二十个同学,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楼,为首的一个学生一脚踢开校长室的门:
“赵同庆,你倒舒服啊。出去!接受我们革命同学的批判。”
赵同庆平日魁梧的身裁,一下子变得瘦小了,他不住地擦汗,眼睛不知往哪里望,显得慌里慌张的,听到这同学的一声喝斥,脸色顿时变成灰白,手也不知往哪儿放,颤声道:
“好,好,我接受批判,我接受批判。”
边说边弓着腰,哆哆嗦嗦地朝门外走去,校长室门外,已聚了一大群人,见他走出来,纷纷给他让出一条道——这不是恭敬他,而是谁也不愿沾他——反动透顶的赵同庆。
赵同庆磕磕绊绊地下楼梯,沿路迎接着他的是同学,也有年轻教师的咒骂:
“好你个赵同庆,骗了我们这么多年!”
“披着羊皮的狼!”
我也夹在人群之中,当他走近我的时候,我恨恨地大声说道:
“真想不到你这个地主阶级的狗崽子,也钻到我们党里去了,你要好好交待你的罪行。”
赵同庆跌跌撞撞地刚走到楼前石阶上,突然一个又尖又细的嗓子从我们后面传来,大家连忙给她站出一条路:
“爸爸,你怎么居然欺骗了我十几年。”原来是赵同庆的女儿——赵晓莉,她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功课好、思想进步,连样子都长得漂亮。但这时候的她,仿佛变了一个人,脸上流满了泪水,声音呜咽着。
说实在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赵晓莉这个样子,她因是校长的女儿,在班上总是说一不二,甚有有权威性,连男生都怕她几分。
赵同庆终于被押到批判大会的前台上了,他弓着身,低着头,任憑周围的学生擺佈。
我看见赵晓莉走到她爸爸前面,用袖子狠狠地擦,擦脸上的泪水,停了一两秒钟,赵同庆弓着的身子直了直,转过脸想看看他的晓莉。突然,“啪”的一声,赵晓莉打了他一个耳光,字字铿锵地说道:
“赵同庆,我告诉你,我从今跟你脱离父女关系,我不再是你的女儿,我是党的女儿,以后我的名字就叫赵党生。”
一片热烈的鼓掌声。
赵同庆的腿软了一下,几乎跌在台上,被两名高大的同学架起:
“你别装蒜了!老东西!”
国振强宣布:
“批判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赵同庆大会,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