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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樣走出國門

(2015-07-19 11:36:32) 下一个
每年的3月25日都是我的紀念日,這一天並非本人生日,而是我離開大陸,走出國門的日子,算起來,今年整整35年了。


35年前,或者說更早幾年的七十年代,整個中國大陸瀰漫着一股壓抑氣氛,在那個事事都要講家庭出身的時代,我的黑五類出身背景,像一道符咒一樣捆綁著我,令我不論走到哪裡,都會遭到輕蔑、冷淡甚至厭惡。

我很明白,家庭出身和所謂複雜的海外關係,令我不可能在中國大陸範圍之內有任何出路,更談不上有任何作為了。深思熟慮之後,我開始為走出國門做種種準備。雖說我備受海外關係之累,但海外的親戚卻無人願意提供幫助,我唯有自助。那個年代不像今天,移民出國有的是專業公司供你選擇,那時有本事能離開大陸的,簡直鳳毛麟角。

和另外兩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商議之下,認為我們年紀尚輕,應該走出去讀書,於是,我們去北京圖書館,找出那本厚得像磚頭一樣的美國50個州的大學和社區學院指南。沒有人幫助,也沒有人可供諮詢,僅憑我們的分析與思考,初步制訂了我們特殊的赴美留學方案。

先攤開美國地圖,特別挑選那些學校所在地較為偏僻,而且名不出眾的學校,不為別的,只圖命中率。然後,用一部老舊的打字機打出英文申請信,寄給所申請的美國校方,而且採用打漁撒網的方式,一寄便是十幾間學校。在那個封閉的年代,我們的舉動算得上前衛和大膽了,沒有辦法,如果你想在命運的痛擊下,走出自己的路,唯有如此。

至於學習的專業,我選擇的是音樂教育和護士專業,前者因自幼習琴,後者是因我了解到讀護士專業,可以半工半讀。記得我還用英文寫了一篇短文,說明我的家庭情況,父母皆為醫生,本來也想成為一名醫生,卻因文革中斷學業,失去求學機會,遂不得不改變初衷,退而求其次,學成護士,也是不錯的選擇,云云。

那時大約是1977年,出國留學者除了公派幾乎沒有人像我們這樣自力更生的,將申請信寄出去後不久,竟然陸續收到從美國寄來的回信,有些是讓我填補資料,有些是婉言謝絕,不論是怎樣的回信,都令我激動不已,只不過最初讀到那些來自大洋彼岸的英文信時,確是令我心驚肉跳了一番,怎麼呢?

按英語習慣,信首有Dear,信尾有Yours 或Sincerely, 這是西方人士極普遍的寫信方式,但看在我們這些紅旗下長大的傻瓜蛋眼裡,卻是稀罕得不得了。啊呀,稱我作Dear, 還稱我Miss,生在偉大的革命時代,從來沒聽人稱我“小姐”。小時候被人稱小同志,長大了就被人稱女同志,同志來同志去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跟四周圍的人“同”的什麼“志”,反正這跟“喂”、“哎”、“嘿”,還有英文的“Hi”差不了哪兒去。

於是,看到信中稱我“小姐”,立時感動得幾乎落淚。至於Dear,這西方人用的幾乎麻木的形容詞,卻是中國夫妻間都不敢用的字眼,竟也看得我臉紅心跳。而信尾綴著Yours和 Sincerely,真的假的先別管,這份誠意你能不感動嗎?特別是在那禮教、誠信全被革命的時代,特別是當年所有的信件後面都是“致以革命的敬禮”的時代。

當年很多人都嚮往香港,覺得不論怎樣哪裡都是中國人的地界,文化習俗不會相差太遠,這並不錯,但我考慮的是我到香港能做什麼呢,何以在那樣一個競爭激烈的地方安身立命呢。所以選擇去美國習一技之長,應該是相對正確的。

然而,往往人生之路的安排並非如你所想。當父親1978年去世後不久,母親很快便被批准去了香港,北京的家只剩了我一個人留守。哪知次年忽傳來她中風入院的消息,我心急如焚,便到北京電報大樓給已經定居在香港的姐姐打長途電話,請她幫我到母親住的醫院討一份疾病證明,然而,我這個姐非常冷漠地說,我很忙,沒有時間管你這個事。一頭涼水澆下來,我清醒了:我自己的事必須要自己辦,自己的路必須要自己走。

母親病發時被救傷車送入瑪麗醫院,幾天後轉入葛量洪醫院,於是,我給那兩間香港醫院的院長各寫一封信(中英兩語),請他們為我們母女團聚,出示母親的疾病證明,並寄給在北京的我。信封上僅用中英文寫了兩間醫院的名字,連具體地址都欠奉,院長的名字也不知道,只寫上院長大人收。結果如何?回信約十天便收到了,證明信是英文打字打出來的,簡明扼要,附有院長的親筆簽名。

這一次應該是我與香港政府機構第一次打交道,沒想到效率竟如此之高。有了這樣的證明信,我的赴港申請很快便批准了。這信也猶如一把鑰匙,打開了我人生的另一扇大門。

哪裡想到,與此同時我也收到美國兩間護士學校的錄取通知,其中一間連財政資助都提供給我,在這命運的路口,我考慮再三,最後還是以盡快走出國門為上策,於3月25日經深圳踏上香港的土地。雖然香港並非我的初衷,但畢竟走出了國門,開始了命運的另一行程。

當我離開北京的時候,真是五味雜陳,我選擇了坐火車到廣州,一點一點地從北京退出,我要讓自己記住北京那片土地和天空的顏色。

1980年3月25日上午,大約10點鐘,我拖著一隻沉重的帆布箱,隨人流走向海關。當年的深圳火車站還沒有建成聯檢大廈,我夾在一群挑擔子、揹孩子的同胞中,聽他們高聲低語地講著我似懂非懂的粵語。

隊伍進入那間白天都覺得黑咕隆冬的大場棚,裡面就是海關——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過了海關,再向前走不遠,應該就是異境香港了。

“分開,分開!”一名穿制服的男人用廣東話指揮著人群,我能聽的懂這兩字的意思,半路認識的北京老鄉站在我旁邊焦慮不堪,他連這兩個字都聽不懂。我拿著證件上前請教,“制服”聽我一口北京話,便吃力地用他那幾乎咬短舌頭的國語說道:

“你地,排‘節’邊(這邊)。”北京老鄉一臉的惶惑:怎麼這廣東話,像日本人說中國話?什麼“你地”,“我哋”?

好不容易過了中國海關,走向羅湖橋,這橋北是中國地界,大約一百米外的橋南,便是燈紅酒綠的香港了。透過三月的霧靄,可隱隱約約望到香港島,一時間感慨萬千,索性將隨身帶的兩隻箱子放下,左顧右盼,真恨不得兩隻眼睛變成錄影機鏡頭,將這一切——舊木橋、大標語、解放軍和倉惶的人群都記錄下來,留作我永遠的紀念。

還有一步便踏上香港的土地,一位駐守在邊境的邊防軍操著河南口音問道:還回來不?我大聲答道:當然回來。那就是我三十幾年前走出國門前的最後一個定格。登上從羅湖開往九龍的火車,北京老鄉激動地在我身旁不停地發表議論,我卻望著映入眼簾的五光十色的廣告招牌,一股愁緒慢慢爬上來,我實在看不出我在這光怪陸離的城市的前途。然而,幾年後方發現,命運竟然這樣為我鋪好了一條路,真的不是我自己所能設計的,那是另一個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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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20)
评论
oakville 回复 悄悄话 可惜了,应该去读书啊
gzkom 回复 悄悄话 真好。 继续。
Dataoying34 回复 悄悄话 我也是80年經羅湖到香港的,你的敘述,勾起我的回憶。我永遠忘不了,那一段土路,兩不管地帶。我是拖兒帶女輾轉,分段搬運過来的。
hhtt 回复 悄悄话 喜欢你的故事。 我经过深圳离开大陆的经历和你相同,只不过比你晚了两个月。
颐和园 回复 悄悄话 又见石贝姐姐的美文,好久不见!
瀛客 回复 悄悄话 非常羡慕你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如此有胆有识。
石貝 回复 悄悄话 謝謝各位支持,我會接着寫下去的。寫繁體字是習慣了,從1981年開始給報紙寫稿,規定一定要用繁體字,每天專欄每天寫,漸漸就習慣了,用電腦打字前,還習慣豎寫呢。這麼說吧,寫字這習慣,是讓香港給洗腦啦。
我是一元党 回复 悄悄话 出国的借口好差。我家庭也是黑五类,军阀后代。爸妈照样不成功了?
zhige 回复 悄悄话 用繁体字是否也在表明一个态度?因为台湾人(和香港人+???人)把繁体字叫做“正体”(言外之意,简体字就是非正体了),简体汉字说成是“ shorthand ”。
不言有罪 回复 悄悄话 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赞楼主,那么早就能这么做!
亚发 回复 悄悄话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历来如此。我们牺牲自己,成就后人。看到后代在美国非常成功,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后悔的昵?!
bm熙哥 回复 悄悄话 写得很真实,命运往往就是这样,关了一扇门,却开了一扇窗。只有我们这代人才体会最深。
谷莺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分享!期待下文。
SDUSA 回复 悄悄话 感同身受,期待下一篇!现在的一代很难体会到那一代人的绝望和无奈。
余音绕梁 回复 悄悄话 继续,期待
藏龙卧虎 回复 悄悄话 接着写! 好看!
家宴 回复 悄悄话 我们都是自己选择,然后折腾,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几十年了,无怨无悔。
写得好感人,期待续集。
lonelytwins 回复 悄悄话 好看!还接着写吗?
晓青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
十全老人 回复 悄悄话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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