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朦胧醒来,习惯性地摸向床头的台灯。两次伸手没碰到,她完全睁开眼睛,这才不无惊奇地发现,不仅台灯,整个房间都变了样。天花板比她熟悉的那个要高,墙壁是另一种颜色。透过淡黄色的窗帘,清晨的微光洒在窗下那张灰蓝色的贵妃椅上。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宿舍,而是在孟教授的卧室;她记起了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不可思议:他们的午餐、电影、在这间卧室的一幕,以及此后的亲密。仿佛爱丽丝的漫游,黛安想,孟教授书架上也有这本书。从下午到晚上,又到此刻,她一直呆在他家里。她在教授的床上,在他床上过了一夜!
她小心地转过头,想看看情人睡着的模样。但床的另一侧是空的。孟教授不知所踪。这件事给她的惊讶,又胜过了昨天的一幕幕。一霎时她不知是梦是醒。她拍了拍被子,又把它一把掀开——他的确不在床上。也不在卧室其他地方以及与之相连的浴室。但是门口有楼下散发的灯光。黛安看了看表——刚刚六点。他起床倒挺早,她挖苦地想。
墙上挂着孟教授的浴袍,黛安抄起来穿上,匆匆走出卧室。在走廊上,她俯瞰客厅(它直通两层),立刻目睹了一幅不寻常的景象。一个人(依稀是孟教授的模样)身披一条灰格子毛毯,盘腿坐在靠楼梯的一张沙发椅上,盯着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茶几的一角立着半杯咖啡。沙发椅四周,原本整洁的地板上,胡乱摆着摊开的笔记本、散页的稿纸,还有一张不知哪儿来的灰色长卷。有的稿纸上已经写得密密麻麻。孟教授时而盯着屏幕出神,时而在键盘上敲几下,时而抄起稿纸写一两行。最后他闭上眼睛,疲惫地把头靠在椅背上。显然,除了眼前这件事,客厅里有什么,楼上睡着谁,现在是什么时间,都无关紧要。黛安走到楼梯转角处,孟教授才发现了她,高兴地打招呼:
“早上好——我没吵醒你吧?”
黛安笑了一声:“教授,你看起来像个修士。”
孟教授一愣。他打量了一下自己,意识到她在嘲笑他身披毛毯的样子,也笑了:“楼下真冷。多亏了它。”
他站起身,任由毛毯滑落地上(他里面穿着一件薄睡袍),伸手想拥抱她。黛安侧身避过,快步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孟教授跟了进来。他知道她不高兴的原因。但他没有道歉。
“我醒得太早,睡不着,就做了一会儿研究。你不会不高兴吧。”
他是教授,黛安想,当然得赶工作。她有点惭愧。
“对不起,昨天晚上不该缠着你看那些电影。截止日期是什么时候?”
“截止日期?”孟教授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以为自己正忙着的,是类似改考卷的事情。“没有截止日期。”
黛安抬起头,斜着眼睛看着他,以表达自己的不快。
“不但没有截止日期,”孟教授抱住她,亲着她的头发和饱满的额头,“而且连会花多少时间,最终有没有结果,我都不知道。这就是我的工作!”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加戒备的坦诚,那是对自己的爱人讲自己钟爱的事才有的。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黛安似乎瞥见了这位教授,她的情人,在课堂上见不到的一面。
“那么教课呢,教课不是你的工作吗?”
“教课是累赘。”
“嘿!” 黛安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当着你的学生,说这种话。”
“不光是我,许多教授都持这个态度。”
“那么上学期那门课,我们一百多人,都是累赘?”
孟教授说:“不,课是有必要的。没有那门课,我也遇不上你。”
“现在讨好我,” 黛安说,“晚了!”但她也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和亲吻。
“告诉我:你刚才那么专心,在忙什么?”
“我说过了:研究。”
“什么研究这么重要,必须天不亮就做?”
“我不能告诉你。”
“怕不是在网上看什么乱七八糟吧——”
“研究,”孟教授打断她说,“顾名思义,是在黑暗中摸索——所以不能等天亮(黛安一笑)——是挖掘以前不知道的知识。如果我都知道了,现在就能告诉你,那还研究什么?”
这话也不无道理,黛安想。她的脸上多了好奇。她问:
“我的意思是,你在研究什么问题,希望得到什么成果——可以大致讲讲吧……啊哈,你不屑跟我说,因为你的研究如此高深,我这个小本科生不可能理解。”
“不,最优秀的研究,它的核心想法,是路人都能懂的。”孟教授看黛安舒服地依偎在自己怀里,停顿了一下。“我不想告诉你,一来怕你厌烦,二来我也比较迷信。”
“迷信?你,一个科学家?”
“研究像是在神灵面前拿东西。弄出了太大的声响,神灵不高兴了,就什么也拿不到。”
“我喜欢这个比喻,” 黛安取笑说,“教授的意思是,他不但优秀,而且如此谦虚!”
“别闲话了,吃早饭是正经。”
早饭有孟教授喜欢的果酱面包、黛安喜欢的燕麦粥,还有两个人都喜欢的柚子汁。孟教授大吃大喝,胃口很好。黛安还是追问他。孟教授意识到她在乎的,不是研究的具体课题,而是它为什么有如此魔力,能在今天,在凌晨四点,把他从她身边拉下楼去,锁在电脑前。他说:
“正因为是今天,因为你,才这样的。”
“我不明白。”
“研究需要灵感,”孟教授看着她的眼睛说,“灵感不是天天都有的。”
黛安没再问什么。她埋头吃燕麦粥。从来没有恭维让她如此满足过。
早饭后,黛安告辞,孟教授开玩笑说:
“你消失了二十个小时,室友不会报警吧?”
“她整天和男朋友在一起,哪会注意我。”
黛安回到宿舍,开门进屋,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客厅凌乱不堪,地板上足有五六只啤酒瓶,桌上的一个纸盒里还剩两片比萨饼。估计都是室友克莱尔和她的男朋友昨天趁黛安不在时消耗的。克莱尔是个高个子的金发女孩,长相、身材都很吸引人。可她的性格和志趣黛安不敢恭维。两人做了三年的室友,能够相安无事,除了都有向对方炫耀的资本,还因为她们在黛安的要求下制订了几项铁的纪律,比如说,考虑到墙壁的厚度,不准带男友回宿舍过夜等等。
黛安避过啤酒瓶,走向自己的房间,却又有了一个发现:克莱尔的房门半开着,床上躺着的依稀是她和她的男朋友,一直睡着,连黛安进门也没察觉。黛安明白克莱尔的用心。她带男友回家,甚至没把房门关严,是为了向黛安炫耀,这位若即若离的男生终于被她征服了。这位属于克莱尔喜欢的体育型。但他目光不呆滞,还带点害羞,似乎怕配不上克莱尔。黛安也认为,这位算是克莱尔那堆男朋友当中的佼佼者了。克莱尔和他约会过多次,大概他不够主动,关系一直原地踏步。有趣的是,黛安留在孟教授家,可能正促成了克莱尔的好事——他们喝到半夜,看黛安没回来,干脆放纵了情怀。可笑克莱尔不思感激,还想炫耀自己的小甜心。她违反了纪律,黛安想开个玩笑,以示惩罚。她没回房间,而是转过身,轻手轻脚走出大门,锁上它,然后边拍门边喊:“克莱尔,克莱尔,请开开门,我忘带钥匙了!”她能想象两个人猛然惊醒,手足无措,甚至满地找衣服的窘态。他真够害羞的,黛安想,没有六瓶啤酒帮忙,连克莱尔也哄不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