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谈话更轻松了。先是毫无压力地揶揄自己的学科。
“你的会开得怎么样?”孟教授问。
“一般。”
“如果我们是同行,你会按美国的习惯,说‘棒极了’,而不说‘一般’,对吧?”
伊莎贝尔含笑问:“你的呢?”
“棒极了——因为有你的讲座。”
两人都笑了。
孟教授对伊莎贝尔说:“我猜到了你的想法。你奇怪,这位科学家为什么喜欢谈电影,而不是固执地沉默着,给人一种深入思考的印象。”
“我其实在想,”伊莎贝尔说,“自己对科学家的印象,多数源于小时候读过的故事。他是一个满怀好奇的孩子,一个聪明绝顶的魔术师,一个为了理想奉献生命的异教徒。今天正好和你确证一下,这些想法是不是太简单化了?”
“看来我们所受的教育有共同点。满怀好奇的孩子让我想到了伽利略;聪明绝顶的魔术师让我想到了高斯;为了理想可以牺牲性命的人——当然是居里夫人。”
孟教授原本想到的科学的殉道者,是被教皇烧死在罗马的布鲁诺。他不清楚伊莎贝尔对宗教的态度,所以没提他,而是提了居里夫人。孟教授说,他在巴黎的先贤祠见过她的灵柩。走进那间屋子,看到灵柩上的花束,他能体会到一种类似教徒朝圣的虔诚。
“人人都说居里夫人伟大,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其实,孟教授在先贤祠感到的,不是居里夫人多么伟大,而是她多么不幸。她的丈夫在巴黎街上被马车压死,她所研究的放射现象竟然被用来制造原子弹,投到广岛和长崎。孟教授没有对伊莎贝尔说这些。
“当时不知道放射线的危害,”伊莎贝尔叹息说,“连居里夫人自己也死于放射线,对吗?”
“的确值得惋惜。不过,她这样的聪明人,甚至开始了放射线的医疗实验,即使不知道它的危害,也肯定有直觉。”
“那她为什么——”
“她只是不在乎而已。”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实际上,”伊莎贝尔说,“我想到的异教徒是伽利略。他是科学的先驱,却惨遭迫害,最后软禁家中,境遇很凄凉。”
“啊哈,”孟教授脸上忽然有了生机,“伽利略又是一种情况。我不觉得他的一生多么悲惨。相反,我很羡慕他。你好奇,想知道我为什么对自己学科的施洗约翰如此冷心肠?”
“施洗约翰?”
“伽利略在牛顿之前引路——”
“正如约翰给耶稣施洗?”
孟教授点头说:“打个比方,伽利略就像那个孩子,一下子踏上了神话中才有的、铺满了珍珠和玛瑙的海滩。他弯腰拾起一把,都是宝贝。他拿着自己的新玩具——高倍的望远镜——朝天空望去。他看到了什么?木星有三颗卫星!太阳有黑子!银河不是一团迷雾,而是由无数繁星堆积而成!每一项,用今天的话说,都是大开眼界的发现。你如果有这样的发现,是什么感觉?”
“欣喜若狂?”
“还有呢?”
伊莎贝尔想了想说:“赶紧告诉伙伴们,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可是伙伴们呢?他们正戴着眼罩睡大觉,像赫本在《蒂芙尼的早餐》里面一样(伊莎贝尔一笑)。他们嫌伽利略太吵,跟他争了起来。”
“可是,这些蒙昧的人们偏偏力量大……”
“不,”孟教授说,“不是他们害了伽利略。伽利略不是一个受害者。他是最后厌烦了。他想跟伙伴们讲自己的发现和心得,可他们不愿听。他大概感觉到了你们常说的那种不能沟通的烦恼和失望——”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只从自己的参照系看问题。”伊莎贝尔很高兴能在一个科学家面前妥当地用了个科学词汇。
孟教授恭维了她的措辞,又说:“所以伽利略意识到,跟别人讨论,阐述自己的新思想,那是浪费时间——”
“你说的,是咱们各自的会议?”伊莎贝尔笑道。
“只有思想本身是重要的,必须记录下来。正好伙伴们帮了他的忙。他们软禁了他,好让他潜心著述。他也的确写出了自己的杰作。”
“看来,伽利略是最幸运的科学家了?”
“毫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