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
七十年代的某一个初春,我离开务农五年的崇明岛,调回上海当工人,至今不知已
过多少春秋。这个长江入海口的小岛上酸甜苦辣的岁月,在我的一生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痕迹和难以忘怀的回忆。近几年来,老是想着回海岛去看看,与当年的赤脚兄弟们提及,大家都非常赞成,于是就有了这次的故地重游。
一辆中型面包车载着六个当年的赤脚弟兄,还有五位夫人、一位好友和一个小辈,兴高采烈地去寻回当年的记忆。那年月,去崇明是必须坐船的,两个小时左右的水路,在长江与东海交接处的风浪中颠簸。今天从浦东有隧道直通长兴岛,然后有大桥直达崇明,所谓“隧桥结合”,天堑通途,再不必忍受风浪之苦了。尤其是那座规模宏大的上海长江大桥,长桥卧波,烟霭飘渺,真的非常漂亮。这是长江上最后一座桥,再出去就是大海了。如果把长江比作美人的玉臂,那上海长江大桥便是玉臂近腕处最后一个翡翠镯子,将美女妆点得越发妩媚。可惜江总书记的题词气势不足,似乎配不上长桥的宏伟。
面包车登岛后,一路是平坦广阔的公路,替代了从前那些狭窄的碎石子路。公路两旁的民舍也十分时尚,透着新富人家的骄傲。最近听说有人揭发上海浦东新区一位副区长在崇明有一幢占地四亩,面积3000 平米的豪宅,可惜当时尚未爆料,不然也去开开眼界。
我们先去了所谓的生态公园,“生态”现在是个挺时髦的词儿,其实在我们这些当年赤着脚战天斗地的老头子眼里,无非就是一片芦苇滩!当初每到岁末农闲,一定要大修水利,把芦苇都挖掉,修出一条条笔直的水渠来。砍断的芦苇根尖利得像刀锋,赤脚常常被扎得血淋淋的。现在不砍芦苇了,要保护它,保护那种原生态的模样,当然也是为了赚钱。不过用保护生态来赚钱,总比当年鼓吹“人定胜天”而大修水利那个傻劲儿要聪明得多。
去吃了城里人很风靡的“农家菜“,却大失所望。那只是一家挂着”农家菜“牌子的
普通饭店,既不干净,烹调功夫也平平,唯有一盘炒螺丝稍为勾起一点回忆。我们几个操着尚未忘记的崇明方言与服务员搭讪,想重温海岛姑娘的亲切口吻,哪知道她竟然只会国语对答,原来是个外地来的打工妹,真是大煞风景!
要了一瓶崇明老白酒,那是崇明特产,醇米酿成,酒色浑浊而酒味甘洌,当年伴着我们度过多少凄风苦雨、借酒消愁的日夜。不料酒斟到杯中,清汤寡水;端起尝一口,完全没有那一份甘甜。是我们老了,味蕾退化了吗?还是经济大潮冲淡了往日的醇厚?
吃完饭,便正式向我们当年的连队进发。公路两旁次第显出一些破旧的平房来,一长溜平房,大约十来间,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白粉墙脚斑驳着下雨天溅上的污泥,铁窗都长满了锈斑,有的窗玻璃也碎了,胡乱地糊着白纸。我们无端地兴奋起来,纷纷指给自己家的领导看:瞧,咱当年就住的这种房子!
在这些形同废弃的屋子里,居然也看到有人进出。听说目前留在农场的人都不种田了,把田承包给外地来的农民,靠收取承包金度日,日脚勿要忒写意呵!那些住在破房子里的人,也许就是承包种田的外地农民吧?不禁想起毛泽东当年鼓动打土豪,分田地,其中有一部分人,就是向地主承包了土地,再转租给佃农,这种人被称为二地主,也在必须打到之列。今天留在农场里玩土地承包的人,不就是二地主吗?区别只是以前的二地主向大地主承包,现在向国家承包,国家就是大地主。明乎此,便知道共产党革命只是改朝换代,把人家的田地,用暴力据为己有,当起大地主来,从前的佃农雇农,还依然是佃农雇农,有什么区别!
车子开到一个路口,赤脚兄弟们都欢呼起来,这就是去场部的路口了,虽然多了几幢房子,依稀还认得旧时模样。到了场部路口,再向西几个路口就到了。想到阔别四十年的故地就在前面,心里都有着莫名的兴奋。
车子继续向前,公路却越来越窄,路上竟晒起稻草来。再开过两三百米,公路居然断了,前面挡着一道长长的铁丝网!下得车来,攀上路边的几块水泥墩子,只见铁丝网后面是又宽又长的一条飞机跑道。冬日下午的太阳挂在远处树梢上,黄渣渣的没有热量,四处没有人,也没有飞机起落,清冷而寥落。远望去,当年窑厂的高烟囱也没有踪影。难道我们昔日居住的那个连队,已经归于黄土,湮没在这条跑道下了?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下来,几分钟前的兴奋消失无踪,代之以一缕淡淡的惆
怅。
崇明不需要民用机场,这该是一个军用机场吧?战机起飞,到哪里去打仗呢?解放台湾吗?好像应该是福建那头的事儿;莫不是想收复钓鱼岛吧?好像也离得远了点儿。我们的连队,当年虽然清苦,毕竟还是一片平和的气象,朝耕夕归,秋收冬藏。今天的这里却阴冷而神秘,弥漫着一派肃杀之气。金戈铁马,虽然雄壮,代价毕竟是生命的牺牲。争得尺寸之土,荣耀了当权者,死的是双方的平民百姓,有必要吗?
路到尽头,只好打回。回程的车上,安安静静的,是累了?还是有些失落?也许都
有一点儿吧。四十年前的小伙子,早已两鬓如霜;而今故地的村落也已经夷为平地,一切都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回到美国之后,同行的赤脚兄弟来了一个Email,他查了Google,发现这是一个军用训练机场,我们连队的位置似乎应该在机场再向西。他说,连队的房子应该还在,下次你回国,我们再去一次吧,一定能找到。
我回了一个电邮,谢谢他的细心和好意,但是下次恐怕不想再去了。晋代的王徽之住在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我现在的心情同王徽之有几分仿佛,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不必再有第二次了。一切兴奋、惆怅、留
恋、怀念,不如都留在记忆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