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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杭州。
也夫以前从没来过杭州,只是在唐宋诗词里神交已久。等他走出杭州萧山国际机场,看着眼前这个与别处无异的现代化都市,不由自嘲一笑。这早已不是那个白居易笔下“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的杭州了。
临行前,思来想去,也夫还是拨通了小雅的电话。“哎,是我。”
小雅听出了他的声音,只是沉默。
“我……,我是想说声对不起,那天不应该那样……对你。”也夫说得很艰难。认错,道歉,这在他来说还从来没有过的。他忽然觉得愧疚,他这个驴死不倒架的臭脾气,也亏小雅一直受着。
小雅也觉得意外,半天没说话,话筒那边渐渐传来啜泣声。
“这些年,苦了你了。”也夫说的其实是句心里话,只是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小雅说过。
小雅哭得更厉害了。他知道,她委屈着呢。
等她抽泣渐缓,也夫才又说:“我要出差了。我们换了个新社长。我抓了个重点选题,他很重视,派我去杭州出差,明天就走。”
也夫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样絮叨。他以前从不爱在家说单位里的事,因为一说小雅总是指手画脚,让他多接近领导多揣摩领导意图,令也夫不胜其烦。
小雅今天什么也没说,很安静。但也夫知道,她都听进去了。这才像两口子呢,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和和气气平平静静。为什么自己以前就不能和小雅这样呢?
“早点回来。女儿还等你带她去海洋馆呢。”小雅终于开腔了。
“哎!”也夫响亮地答应着,心里松快得简直要飘起来。
有了这个电话,仿佛就圆满了。也夫觉得,他们一家人,好像已经在一起了。
“一个人要经历多长的旅途,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见苍穹……” 所幸的是,错过的他仍有机会再找回,上天对他也还算公允。
这一次的杭州行,于也夫而言,与其说是一次寻芳猎艳的浪漫之旅,不如比作是他人生职场的绝地反攻。只要他能找到若小安,做好这个重点选题,也夫相信,他的生活与事业将从此不同。
然而,当他站在断桥之上,看见身旁行人如织,也夫忽然意识到这个任务的艰巨性。要在数百万人口的杭州城凭着网络上虚无缥缈的马甲找出一个人来,谈何容易?
若小安,诚如她微博所言,“很显然不是我的真名字,也不是我在场子里的名字,这只是一个微博上的名字。也许只是这里的一个符号,当我关了电脑,我就是被你们叫妹妹、骚货的人”⑶。
要寻找这样一位生活在灰色地带被称作“妹妹、骚货”的女孩,也夫自然不能求助警察,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分发寻人启事。他只有不断地在她的微博上留言,给她发私信,希望能够引起她的关注。然而也夫心里十分明白,这样做的成功几率微乎其微。若小安“火”了。给她留言、发私信的人不计其数。她又如何能在成千上万封求交往求做爱或者侮辱漫骂的信件留言中将他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约稿信分辨出来呢?
也夫也只能一遍遍地认真研究她的微博,希望从中找到一些线索。哦,她说她22岁,做这一行已经5年。她住在离杭州市中心很近的一个小区的六楼,从她住的地方看下去,可以看到大运河。她爱读书,有空有心情的时候,还会去西湖边散步。
这个女孩,还是有些不寻常的。
她在签名中写道,“我一直是个你们床上的玩偶”⑷,相信任何一位男性看到这句话都会面红耳赤。她的微博也时时不乏这样出位的言论。读她的微博,荷尔蒙会在体内狼奔豸突,起伏不定。
有多少人正是被这样颓废离奇另类的生存方式吸引而来,围观她,对她评头论足。那些原本隐秘见不得光的经历,却被若小安在微博上大胆坦然地娓娓道来,一个又一个形形色色的欢场客人,一场又一场灵欲纠结的荒糜情事。
可是,抛却了这一层,也夫却看见了另一个若小安。她是出世的,看破红尘,言语透彻。她谢绝别人对她的拯救,她说她才不要卷进“你们的世界”,因为这样的来处太冷漠。她“同情那些在法律、道德和责任的规则里漂流的人”(5)。她从不奢盼未来,“我若小安宁愿相信你在进入我身体的一刹那在爱我,但我不相信你们承诺的以后”(6)。
再剥去这一层,若小安仿佛又只是一个文笔清新干净、带些文艺气息的小女生。她想去婺源看油菜花,她能听到时光从她身体里流过的声音,哦,她还思念家乡的黄昏,说自己是家乡田间的稻草人。也夫竟然恍惚有种错觉,觉得她就是自己在大学时代暗恋的一个女孩,有些小才情,有些小骄傲,也有些小脾气。
若小安一直隐身在她的微博背后,若有若无,变幻莫测,却始终能让人感觉到她温暖的体温。看来自己以前是曲解误读她了。刘串儿的《若小安语录》,不过是依他的个人趣味撷取的只言片语。就像鲁迅先生评红楼,“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围观若小安的人多因她的“妓女”头衔而亢奋,像也夫这样细细体味其中悲情的,又能有几人?
虽未谋面,也夫觉得自己已然熟知若小安。他下意识地在西湖边流连。他坚信,一旦她出现,他就能够从茫茫人海中认出她来。
果然,他就看到了她。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
一个纤秀娉婷的身影。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她像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也夫情不自禁地追了上去。那女孩长发及肩,一袭月白连衣长裙,衬得腰身不盈一握。高跟鞋敲打在青石板路上,足音在深深窄窄的小巷中回荡。
她是诗,是画,是──若小安!
也夫的心扑通直跳,竟有种初恋般的紧张与兴奋。他喉咙发紧,却还是唤了出来,声音发颤:“小安,若小安。”
女孩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也夫看到一张清逸脱俗的脸,眉如远山,眼似秋波,面若芙蓉,肌肤胜雪。
女孩疑惑地看着也夫,眼神朦胧了,凝聚了。“你在叫我?”她朱唇微启,吐出一句话来,声音如画眉般悦耳婉转。
也夫顿觉惊喜:“小安,真的是你?你真的,就是若小安?!”
他没有想到竟然这样容易地,就找到了若小安。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
缘,妙不可言。
女孩这次听了个真切。她出乎意料地骤然变脸,叉着腰,指着也夫的鼻子骂将开来:“你骂谁?你说谁是妓女?你他妈的骂谁?”
也夫呆住。一切的意淫幻象嘎然而止。如播放小夜曲的留声机忽然跳针,发出荒唐走板刺耳的噪音。
女孩越说越气,竟然收了油纸伞,劈头盖脸地向也夫打来。
也夫招架不住,连声道歉,落荒而逃。
谁说江南女子温婉娇柔?纯属误导!我不过是认错了人,您至于这么大的气性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