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7 11:33:16
我和明月社(1)
黎锦晖
前言
明月社的音乐活动,从1917年开始;
但进入有组织的实验时期,
是从1922年到1936年,为期15年。
我在北京,
受了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的“兼容并包”的影响,
主张“中西合璧、雅俗同堂”;
1921年到上海后,
为了反对全盘欧化,提倡大众文艺,
主张中国音乐应以民族音乐为主流,
民族音乐应以民间音乐为重点。
我的创作和明月社的活动,
都是照这个主张进行的。
明月社的创办过程可分为下列四个时期:
1萌芽期(1917—1921):
对民族音乐进行初步的调查研究。
2初期(1922—1926):
儿童音乐创作和实验及其流行。
3中期(1927—1931):
利用技巧上的经验大量制作并宣扬黄色音乐。
4后期(1932--1936):编、导、表演,日趋时髦,
面对革命高潮,不肯上进,歧路彷徨,终于消沉没落。
由于社中一切文献资料,
汇存湘潭住宅,全部毁于战火,
年深日久,往事如烟,回忆难得周全
为了务求翔实,在记出各阶段的梗概之后,
又经过各方面热情帮助,调查例证,供给材料,
才能完成初稿,
把关于明月社的计划、创作、排练、演出
以及挫折与困难、演变与斗争,
都作了扼要的记述。至于各项活动的影响、是非曲直,
当时和现在都有报刊登着批判和指教,
并有公正史家定论,足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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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期(1917—1921)
一、我早期的音乐生活
明月社的音乐活动,与我的创作分不开;
而我的作品,又与我从童年开始的音乐生活分不开。
我童年玩弄过古琴和吹弹拉打的乐器,
也哼过昆曲、湘剧、练过汉剧、花鼓戏,
有的没有入门,有的半途而废。
七岁起每年祭孔二次,参加习乐习舞;
乡下做道场,被邀合奏“破地狱”的乐章;
看花鼓戏时,也曾加入演出。
读中学时有“乐歌课”,
由“格致”(理化)教员兼任。
我学过浅近的西洋音乐理论,
也唱熟了许多用日本曲调填配汉文的歌曲,
会弹“老八度”式的风琴。
由于缺少底子功,
到十八九岁时,演奏技巧滥而不精、华而不实。
但唱歌能把真假嗓子联起来不露痕迹,颇受人称许。
民国成立,整顿教育,
湖南省教育会主办单级师范传习所,
征选各县塾师集中训练,
我被聘为乐歌教员。
那些五六十岁的学生,
欣赏着和他们孙儿年龄相仿的老师
用奇特的嗓音唱出嘹亮的歌声,
他们终于化不快为愉快。
我在台上变成了“名角儿”,
接受“学生爷爷”们捻着白胡子点头赞美。
1914年我在众议院秘书厅供职。
袁世凯强行解散国会后,
我从北京回到长沙,供职于宏文社(出版社)。
先后在《湖南公报》和长沙《大公报》,
用“甚么”一词为笔名,
写了许多“莲花落”(湖南快书)、“渔鼓词”(可配乐唱歌),
讥评时政旧俗,读者称快。
暑假将满,
省城重点学校
--明德、修业(男校)、周南、广育(女校)四校,
原来聘有两位浙江籍的音乐教员,
不知何故,忽然一齐退回聘约,辞职不来了。
经教育会介绍,争聘我为音乐教员。
救人之急,难于解脱,我只好全部包下来。
上学期的老师都是用江浙方音教学,学生不易接受;
我用长沙音讲课,用读音(读书之音)教歌,
学生感到语言亲切,兴趣较高。
我把歌曲分为:
修身、爱国、益智、畅怀四类,
划分年级,配定教材,倒也忙而不乱。
高小班教些古曲,如《满江红》(“金陵怀古”萨都拉词)、
《阳关三叠》、《浪淘沙》等,
还教过齐白石传授的小工慢调板《柳秋娘》。
各年级学生都认为中国调比日本调好得多,
要求多教育有民族风格的歌曲。
我只好选用一些短小的雅曲填配文言词句,试行供应。
第二年暑假前夕,
我用《四季相思》的曲调填配《四季读书乐》教给女生,
挨了周南女校朱校长言词申斥。
同时,由于在报上发表讥讽“丘八”扰民的唱词,
开罪驻军,有人通风报信说是将要让我挨一顿痛打。
那时的报馆编辑,号称“无冕皇帝”,
例如报上发表的时事鼓词儿,可以无所顾忌,
只要不指名道姓,政府便不取缔;
但是招惹了“老总”,
那就会在小巷里“吃皮带”(被打),
我曾经尝过一次。
这时我正在彷徨无计,
国会恢复了,便打起背包奔赴北京。
在北京,
每日上午九时向众议院秘书厅“画到”(签个名)后就下班,
整天“任务”就算完成。
充足的公余时间,
使我能研习“国语”(白话文、普通话和注音字母),
兼充中学教员。
由于用方言教歌不易受欢迎,
我在北京没有担任音乐课,
只在中央女校教国文,
怀幼中学教图画,
孔德(conte)学校教历史,
并随时收集教材准备编一部小学适用的白话文读本。
晚上经常跟我大哥锦熙观摩京剧。
我们听京剧如同上课,
我一早抄好戏码,
从“戏考”上查出“戏文”(剧本),
作为“讲义”(课本),
打头一出听到末一出,
为的是了解、体会京剧的内容和形式
以及演员的风格、韵味等等。
如遇风雨之夕,
便召唤巷中喊叫开放话匣子(即留声机)的进来,
选听京剧与曲艺的名角唱片。
这两年的音乐生活,
就这样集中于“皮黄”,旁及鼓书。
二、明月音乐会的成立
根据上述经历,截至1916年止,
我在原籍湖南的音乐生活,有三点必须提一提:
1,由于喜爱音乐而接触音乐,没有任何目的,
全是逢场作戏;
2,对于一切音乐,浅尝则止,从不肯勤学苦练,
以致基础浅薄,无一专长;
3,偏爱俗乐,喜唱民歌,每受亲友的揶揄、耻笑,
甚或叱责。
从1917年起,
我接触各种音乐的机会更多了,
逐渐感觉新文化运动应利用音乐为宣传工具,
心想邀集知音朋友组成一个小型的音乐社,
以“宣传乐艺、辅助新运”为目的。
“凡事预则立”,自己必须作准备,
于是进行了观摩、阅读、抄谱、记谱,
要求自己能结合乐理了解乐曲的结构,
听懂不同的风调,哼出无法记录的韵味。
由于畏难取巧,妄想先博后专,
对于需要穷年累月才练得好的手上技能,暂不追求。
我经常上天桥和城南游艺场,
搜集一些民间小曲,跟朋友们研讨,
也没有人干扰我们的自由。
但是,把所知的俗曲歌词摆出来,
深感腐朽不合时代,或者猥亵不堪入耳,
绝大多数必须重新填配,进行这项工作十分困难,
摸索了四年以上,才找到一条出路--
保留原有曲调,改变唱腔,或取作新曲主题,加以发展。
1919年新文化运动涌起高潮,鼓舞人们力图上进,
我也参加了北京大学旁听生的队伍。
当时“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简称北大音研)
在校长蔡元培“兼容并包”的主张之下,
分为中乐、西乐两部,
而中乐又划为古乐、雅乐、通乐三类,
希望各展所长,互不侵犯。
由于古乐又有流派不同,雅乐与通乐界限不清,
虽说不上明争,但免不了暗斗。
并且除京昆戏曲另有组织外,
所有“下里巴人”的民歌和曲艺,都不许登大雅之堂。
我当时被推为“潇湘乐组”①组长,
经常选奏湖南古曲如《满江红》,
雅曲如《鹧鸪飞》,
并制谱送北大《音乐杂志》发表。
而俗曲不给刊登,
我选了许多民间乐曲,音调爽朗,感情丰富。
要求采用,并由我们乐队试奏,
结果被少数会员反对,说是“俚俗不堪”。
我们不服气,由我写些短文提出意见,
并写了《国乐新论》,主张改进俗乐,重配唱词;
又发表《旧调新歌》--只登载歌词,
注明配用《小放牛》、《探亲家》等曲调。
这事引起俄文专修馆两个湖南籍学生--李实、罗汉的注意,
他们发现我就是长沙《大公报》的
“甚么”先生,访谈甚洽。
当时有不肯露面的进步人士,
为把新文化运动的精神推广到广大群众中去,
拟创办《平民周报》,
正需要用各种说唱形式的民间艺术来传达新的事物或思想,
于是李、罗二人便介绍我为主编;
出版后,销路不错。
因此,我联想到“新音乐运动”也需要“平民音乐”,
由于这个联想,促成我探讨民间曲调的计划,
当然也感到这是一条坎坷不平的途径,
不组织团体是行不通的。
1920年秋,
我住在距北大不远的“斗鸡坑”,
院子大,屋子多,座上客常满,
大多数是喜爱音乐的朋友。
严菊朋
例如严菊朋,那时他才20岁,
唱京戏,奏京胡都很好,
希望我帮他钻研传统的音韵学。
我劝他别走这条弯路,
捷径是学注音字母,
短期就能把字音咬准,
声调也可运用自如。
为了互助,他介绍曲艺艺人,
几乎每天都到我家吟唱。
中秋夜,
大家谈到以前认为是粗糙的、单调的、原始的民间乐艺,
其实是民族音乐的宝藏。
其中有一部分精彩的东西,
经过民间艺人长期钻研,具有高度的技巧,
丰富的感情,浅尝绝难熟练;
真要练得十分出色,也需八九年甚至二十年的功夫。
加以记谱很难,必须面授,
由于我们业余时间不多,仅能摸索一点轮廓,
可是,即使模仿到一点皮毛,一经演出,也很动人。
因此我们决定成立一个团体,在“兼容并包”之内,
特别重视“民间音乐”。
我说:
“我们高举平民音乐的旗帜,
犹如皓月当空,千里共婵娟,人人能欣赏,
就叫‘明月音乐会’吧!”
经过讨论,全体赞成。
1919年到1920年,
革命新潮澎湃,青年日夜奔忙,音乐活动无多,
会友不常私聚。
两年时间,我利用业余时间编了两种乐曲集,
一为《平民音乐新编》,以器乐曲为主;
一为《民间采风录》,以声乐曲为主。
每种按地方分编若干册,附有说明。
另外写了几篇漫谈,
对西乐、中国古乐和雅乐提出了标新立异的意见。
住宅文献被毁后,
仅存早被朋友借去的器乐集《梅县曲谱》一册。
三年之后,
这明月音乐会,终于得到可以凭籍的一种力量,
在1922年奠基于上海。
15年内,关于选材、记谱、配器、排练、编辑、出版,
以及参加公开的器乐表演、歌舞伴奏、唱片收音、
电台广播和影片录音等工作,
都少不了会员的辛勤和协作,
也都是用这个团体名义负责。
实际上,
它始终没有订过会章,没有挂过招牌,
也没有印过会员名单。
谁有一技之长,自愿参加,就算是会员,
经过勤排勤练,就可参加工作,久而久之逐渐成为专业。
在明月社的历程中,
由于各个阶段必须适应环境,社的名称不尽一样,
如:
“语专附小歌舞部”、
“中华歌舞专修学校”、
“中华歌舞团”、
“明月歌舞团”、
“联华歌舞班”、
“明月歌舞剧社”、
“明月歌剧社”等七种称谓,名异实同;
而始终与社休戚相关的明月音乐会,
对内服务,对外负责,它的名称始终如一。
一切关系,下文分述。
有不一样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