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冬天,父母亲把老屋拆卖了,到大路西边的农地里盖建5间新房。因为老屋实在没地方给叔叔做房间。没有房间,二十好几的叔叔就没法娶老婆成家。
可哪里有钱盖房子呢?没办法,父母只好东挪西借。没想到,开工后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加上材料准备不足,预计30天的工期,前前后后拖了两个多月还没盖好。房子盖到一半时,家里已经债台高筑,到了无米无菜无法开锅的地步了。
一个晚上,父母正在为一筹莫展而唉声叹气。有人黑夜来敲门。是村东汤家头的金川银川兄弟。他们抬着一缸还没开封的梅干菜,撩在门口,二话不说就走了。村里其他的亲朋好友,也都有钱借钱,有力出力,纷纷来帮忙。队里收工后,他们帮着干活,忙完了就悄悄回家,不在我家吃饭。大队里各个小队的队长也抽空轮流来帮忙。
那年我八岁。整个冬天,父母也顾不上我们小孩了。我和弟弟妹妹睡在堂叔家的侧屋,和猪羊鸡鸭为伴。外面太冷,我们白天也光着屁股懒在被窝里不肯起床。邻村五桂墩的川度伯伯是小队长,也是父亲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他常常从工地上给我们带来个馒头什么的。我们就在床上蹦啊跳啊,对父母的烦恼一无所知。
后来,父母常常给我们讲村里这些好心人的事。一直到他们终老,金川和父亲始终是最好的朋友。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吃吃喝喝的喧闹,和互相利用的庸俗。只有彬彬有礼的问候,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相互之间的尊重。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是如此吧。
房子终于盖好了,父亲的麻烦也来了。“文革”进行得热火朝天,“夺权”成了潮流。父亲当时是大队长兼大队书记。父亲后来告诉我,当年我们大队的老书记和老大队长相争,老书记得胜把老大队长赶走了,老书记就让20岁不到的我父亲当大队长。等老书记退休时,又把书记的位置让我父亲兼着,以防止老大队长复辟。父亲的性格特别温和谦让,又风趣幽默,在大队里人缘极好。好像从来没有过对头一样。
但到了71年,突然冒出一股势力,要把我父亲赶下台来。这和镇上的老董大队长应该没有关系,因为他和父亲的关系不错。记得我小时候跟在父亲后面,去过他家几次。每次都挺客气的。不管什么原因,镇上一位在我们奔牛区当秘书的曹秘,领着工作组进驻了我们的大队。大字报,批斗会,父亲最后被关进了“学习班”。工作组要我父亲交代“非常严重的政治问题”。父亲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又无处申辩,只好听由他们折腾。村里同姓同门的一些人,也积极搀和到夺权的运动中。领头的是一位蒋XX老师。据说是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比我父亲大近20来岁。他们写大字报,开批斗会,上蹿下跳,打架骂人。村里站在我们家这边的,也不甘示弱。于是,村里人分成两派,互相攻击,互相陷害。村里鸡飞狗跳,打斗辱骂不绝。一些父亲的好朋友,包括那位五桂墩的川度伯伯,开始纷纷和我父亲和我家划清了界线,不再和我家来往。
本来就争强好胜,性格急躁,但胆子很小的奶奶,哪见过这种场面?她急得一病不起,短短几个月就去世了。她才50刚出头。
折腾到最后,其它的事都查无实据。但大队里有二十多元钱对不上账。我母亲唯一的陪嫁,一个实木梳妆台,被“退赔”了(我母亲至今仍不能忘怀)。
父亲没事了。上面要父亲恢复工作。父亲已经心灰意冷,不愿再在大队工作。于是,公社里派他去负责我们公社在县化肥厂打工的临时工们。
过去的十多年来,和父亲在一起时,我经常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下是根据我父亲生前的述说整理出来的。
我父亲:这些,都起因于蒋XX老师打的一个报告(我们那里把写检举信叫打报告)。蒋XX家因为房子的问题,在解放前和我的三个舅舅家闹过很大的矛盾。
我说,这个我大概知道。
父亲很吃惊,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小时候,有一次我爬到我们家的楼板上,在一个纸箱里看到一些手写的报告,说是蒋XX老师家在解放前抢占汤家头的土地建房子,结果遭到汤家头人的反对。蒋XX老师家就请来国民党军队,架起机枪,硬是强占了汤家头的地,盖起了大瓦房 。
说来惭愧,可能是饿极了,我们兄妹小时候会把家里的衣柜床下甚至屋顶翻个遍,去“偷”父母东匿西藏的食物。每年过完春节,母亲会把剩下的馒头切成片,晒干。然后藏起来,以备青黄不接的农历三月里救急。可我们哪里等得及?有一次,母亲把馒头片放在一个蛇皮袋里,吊到最高的樑上。结果我和大弟弟沿着柱子,爬上离地有三四米高的横条上,把袋子里的馒头片偷吃一空。一天,那个横条突然断裂了。我和弟弟庆幸自己的运气。
一次我爬到用几块木板搭成的楼板上,没找到吃的。倒是在一个纸箱里发现一大推纸,读到那几页报告,和其它各种各样的检举信。当时没在意,父亲一说,我才记起。
汤家头占据了我们村的东南头。汤姓和蒋姓人家之间,虽然没有多少空地,但分隔还是很清晰的。唯独这蒋XX老师家,四间高大的瓦房位于汤家头的中心地带,被汤姓的房子围在中间。我父亲的三个汤姓舅舅家与其为邻。
父亲对我说的没置可否。也许是他不能肯定这写的是否属实。文革中,村里人互相攻击,互相陷害,已经司空见惯。邻里之间,新仇旧恨,常常为点小事儿互相掐架。也许蒋XX老师家觉得,我父亲是这几个汤家人的靠山,把我父亲赶下台来,就是报复了。
父亲接着说,蒋老师他们向上面打了个报告,说这位蒋老师的弟弟,蒋X斌,亲耳听见我父亲在私下里串通蒋百胜,要蒋百胜把手枪藏好,等待蒋介石反攻大陆。我父亲还和蒋百胜一起,偷听敌台。
蒋百胜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他解放前在上海住过,也当过村里的保长什么的。传说他那时腰挎两把驳壳枪,在村里耀武扬威。解放后在村里一直是批斗和专政的对象,但一直没找到他的枪。
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个足以让人家破人亡的罪名啊。
工作组把蒋百胜关起来,要他交代和父亲的关系和阴谋。无论工作组百般引诱,严刑逼供,蒋百胜不肯撒谎。因为他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工作组一再要父亲交代,可父亲也不知道要交代什么啊。他只好混日子。
一天,父亲到大队部时,正好曹书记(大家都这么称呼他)领着一帮人在写父亲的大字报。边写,边往墙上贴。由于墨水还没来得及干,大字报上墨水流下来,把字给弄糊了。父亲看到,就笑着调侃说,书记啊,这大字报的墨水还没有干哪。
意思是让他们等墨水干了,再贴起来。
我父亲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去开玩笑。
曹书记白皙的脸红了起来。镜片后的眼里冒出白光。曹书记是我们那一带很少几个戴眼镜的。
我父亲不知道,他这句调侃的话,和当时“伟人”责难另一位“伟人”的话,“墨迹未干,就要翻案”,太相近了。这让曹书记很难堪,很不高兴。
这时,父亲小学时的老师已经调到县里当领导了。这位老师领导一直非常看重我父亲。父亲就去县城拜见他,想弄个明白。
见到父亲来了,这位领导把父亲领到一个偏僻角落,说给你看样东西,但看完后什么也不要说。父亲答应了。
领导把那封检举信给父亲看了一眼。父亲一看,浑身冒汗。这是要置人于死地啊。
父亲不言,忧心忡忡地回家了。只能寄希望于蒋百胜不说谎话了。
还好,蒋百胜是个正直的人。虽然自己被折磨得几乎残废,也不肯陷害人。工作组一番兴师动众以后,没有结果,只好撤了。
多年以后,这蒋X斌常常来我家串门,和父亲很要好的样子。父亲也装着不知道他写检举信的事,从来不怒。直到蒋X斌临死前,才对父亲说,很对不起,那检举信,是他的哥哥,蒋老老师,让他编造,他哥哥写的。他一开始也很反抗。父亲也只是一笑,说早知道了。你连字都不识,写什么检举信啊。
蒋老老师退休后拿着老革命的工资,在村里养尊处优。我父亲退休后跟村里几个人一起学会了钓鱼。这蒋老老师就来缠着父亲他们要学钓鱼。村里其他人都讨厌他,因为他不讲钓鱼的规矩。他看到别人的钓鱼点有鱼,就会厚着脸皮靠上去,说我也来碰碰运气。或者第二天早早去把别人的点占了。父亲还是那个性格,只要有求,他就帮蒋老老师穿鱼线,教他钓鱼。只是在背后,也跟我抱怨说,这人没礼貌,大家都不愿意与他一起。这似乎是唯一一位我父亲抱怨过的人。
曹书记退休后回到了我们街镇上。十几年前,大队里决定翻修纪念堂,需要募捐。当时大队的书记是蒋X峰,小时候常常跟着我出去割猪草。但村民们不信任他,要求我父亲出来主持。我父亲就拉上曹书记来一起负责。因为曹书记一直在外地工作,在镇上没有人脉。于是,整个项目,尤其是募捐的事,就落到我父亲头上。曹书记也常常来和父亲商量项目的事。父亲领着他到上海南京去拜访老乡们老领导们,向他们募捐。他们两个合作得很好,好像文革期间他们两人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纪念堂项目非常成功。今天,父亲就住在他倾心建造的纪念堂里。
我知道,父亲对那些当年要置他于死地的人,那些害死我奶奶的人,一定愤恨过,但他始终不发作出来。奶奶是父亲最敬重和爱戴的人。因为爷爷早逝,是奶奶,一个大字不识,毫无心机,只知道拼命干活的童养媳,一手把我父亲,叔叔,和姑妈拉扯大的。却不料一封无中生有的检举信,把她给毁了。
我父亲像大海般宽广。但在这一点上,我却和父亲完全不一样。
那时,十二三岁的我并不清楚文革中曹书记和父亲之间的细节。但我知道,他是整我父亲的领头人,是我父亲的对头。他也就是我的仇人。
一年的夏末,曹书记来我们村“蹲队”指导。区里的书记,在村里是不小的官啦。一天,我带着两个弟弟和一帮小伙伴去生产队里的地里割猪草。割着割着,曹书记来了。他穿着中山装,脚着黑皮鞋,戴着黑边金丝眼镜。他看到我们在生产队的地里割草,就大声喊叫起来,训斥起来,加快脚步冲过来。小孩们一看,大官来了,跑吧。大家就跑散了。
我一看是曹书记,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领着弟弟,退到地边上,就冲着他大骂:你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咱从小就知道很多成语的)。
我想的是,你这么威风,不就是借着你是区里的书记这个官衔吗?
曹书记听明白了。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他也大喊,我知道你是谁。边喊,边卷起袖子,想从地里冲过来。
我也不示弱,对着他喊道,知道了又怎么样?我也不怕你。
刚下过雨,地里的土很湿很粘。曹书记一脚下去,皮鞋就粘住了。他站在地的那边,我和弟弟在地的这边,中间相隔有30多米。曹书记进退不得,口中还在咋咋呼呼。我领着弟弟走了。
从那以后,我见着这曹书记,总是把头一扬,也不打招呼,也不给他一个笑脸,走我的路。前些年他来我家和父亲商量事情时,或在路上碰到了,我也还是老样子。一见他,我仰头就走。不愿理他。
至于那位蒋老老师,我回老家时,也常常在路上或父亲钓鱼的地方碰到他。我懒得搭理他。
这世上,好人都招呼不过来。像他们这种一心想整人害人的,我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