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行路/颜陈静惠
(2005-11-05 01:35:31)
下一个
素英出嫁的时候,他母亲知道女婿是个寡母养大的孤子,生活不太宽裕,把自己手头的都给了她。素英家里开的是金子铺,她母亲手头颇有一些。
素英的婆婆罔市在下嵌庄是个出名能干的女人,丈夫在唯一的儿子出生第二年去世。她白天挑菜到市场去卖,晚上在市场口摆摊卖米粉汤,养大了廷贵。
廷贵国民学校毕业以后,到一家货运行跟着卡车当搬运工。到他结婚的前一年,已经升到司机的职位。
素英念到国民学校六年级时,由于空袭太紧没再念下去,便留在家里帮忙。十八岁那年,看着隔壁庄高大健壮的廷贵在家门前来往经过,动了春思,就一直等着廷贵家里来说媒。廷贵二十二,素英十九,有那媒婆到处相机牵线,牵到这两家。她母亲问明素英的意思,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罔市知道儿子娶素英算是高攀,心里却嘀咕着廷贵和素英相差三岁的事情。
素英嫁到黄家以后,罔市未开口叫她去市场帮忙,而她自己也不太愿意去抛头露面。除了每天下午替罔市准备汤水,木炭,碗筷之类以外,就只待在家里张罗三餐,做做家务事。市场里有那多事的问罔市为什么不叫儿媳来帮忙,罔市“哼”地一声说:“日也戴金,夜也戴银,谁敢叫那阿娘仔来帮忙?”
罔市每天近黄昏时分担了两个空菜担子回来,素英虽然想帮她刷洗。罔市却总是抿着薄薄宽宽的嘴唇,进了门也不放下担子,一路担到屋后灶下,自己默默地刷得干干净净,倒扣在一边晒太阳,才洗过双脚到前厅来。掏出口袋里的零钞碎银,每每认真数个两三遍,头是连抬也不抬。
罔市回来以后,素英已经生火煮了饭菜,要盛出来给她吃,她却说自己会去,不教素英沾手。
罔市吃过饭推着摊子要出去时,素英帮她推到庄子口,高出素英半个头的罔市总是自己用劲不停地推,让怀着千惠的素英在旁边推边跑跟上脚。
千惠出世那天,廷贵刚好跑远途。他匆匆跑到家,在前厅遇到罔市,罔市看廷贵回来,掀起那薄薄的一张嘴,对着内房扬声道:“是个查某的哟!”
千惠从小跟着素英,罔市没给买过一片糕或给过她几毛钱吃过一块饼,倒是小千惠一岁的哲鸿,刚满月,罔市就带过去跟自己一起睡。
廷贵当了五年司机,手头有些许积蓄,想和货运行另一名司机再发合伙买一辆卡车—钱不够,素英把陪嫁全部贴了出来。
廷贵和再发轮流运货南北跑,素英留在家里为廷贵的路上担心。每当廷贵完成一趟货回来,把卡车开到再发家门口去停放,素英总是走路到再发家里等着,与廷贵一起骑脚踏车回来,两人到了庄子口就一定下来牵着车子走,因为罔市曾背着廷贵对素英说:“两个人骑一部脚踏车,车子容易坏。” 素英知道是邻居的女人多嘴。
一辆卡车跑了三年,廷贵和再发又合伙买第二辆;到了三十岁时,廷贵终于独资开了一家货运行,素英也陆续生了老三哲彦,老四哲邦。
光复后经过几年平静日子,全省的房屋、桥梁、道路开始无辍息地兴建,货运行里四辆卡车,每天不停地载这沙石、建材去供应各地的需要。
廷贵劝罔市不要再去市场卖菜摆摊,罔市背对着他夫妇俩,用又冷又硬的声音说:“我没那么好命!--不摆摊卖菜,也要有那个命!”
晚上睡觉时,素英第一次在廷贵面前批评罔市顽固:
“我们又不是养不起她,这个样子,外面的人讲起来多难听……”
廷贵假装睡着,没搭理她。
货运行的卡车增加到第五辆时,廷贵在高雄市买了一栋两层洋房,独门独院,建坪五十坪,庭院五十坪。
依照素英的建议,廷贵把楼下两个房间里大的一间给罔市睡;夫妇俩和四个儿女则分别用楼上的五个房间。素英的意思是,罔市年纪大了,将来上下楼梯会渐渐不方便;至于楼下和大房间紧邻的小房间,素英说打算请个煮饭的,就让煮饭的住在小房间。
罔市在廷贵的恳求下不再去市场做生意,但是,作为交换条件,她要廷贵在庭院里腾个地方让她养鸡、种菜—罔市说,她辛苦了三十年,一时叫她停止劳动,她过不来……
廷贵觉得罔市说的有理,便答应了她。素英知道了却很不高兴。
素英原是盘算着找造园子的工人来种些四季花卉,顺便挖个小鱼池什么的。
“院子里养鸡种菜,要有客人来了多难看!漂漂亮亮的花园她不要,偏要弄得到处是鸡屎,又脏又臭……”
素英唠叨了几天,廷贵仍然没有表示什么,素英只好委屈地找人来铺了草皮,种几株矮矮的杜鹃算了。
素英托她娘家母亲在庄子里替她找了个四十多岁,新寡的女人。一天下午,罔市看见女人拎着包袱跟素英走进楼下的小房间,在女人面前就骂起素英“请什么煮饭的,好手好脚不做事,不知节俭、浪费的查某……”
素英由廷贵那里知道罔市不赞成她找煮饭的,却没想到罔市这么让她下不来台,忍不住顶罔市:“又没用了你的钱……”
罔市粗手粗脚地拉女人的手让她回去,素英拉着女人另一只手坚持:“工钱是我给的,你留下来做!”
新寡的女人来以前听素英的母亲讲过工钱算八百五,这是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价钱。她用力从罔市的拉扯中抽了身。
罔市战败地退出房间,才发觉四个孙子都站在楼梯口看这场戏。她心犹未甘,叫已经上小学二年级的哲鸿去打电话找廷贵,哲鸿却摇摇头,和姐弟们一起跑掉。
罔市待廷贵回来吃晚饭时,关在房里不出来。廷贵敲门,她推说头昏;廷贵进去看她,却见她靠在老屋带过来的木板床上落泪。
廷贵吃惊地凑到床头,罔市涕泪淋漓,把下午发生的事情诉说了一遍,煞是一句一叹息。
廷贵拧了毛巾给罔市擦脸,并出去端了一份饭菜进来等罔市吃过,自己才到饭厅去和妻儿吃饭。
廷贵没有对素英说什么,素英也若无其事地就把女人留下来。自此以后,罔市一定等到廷贵回来请她出去吃饭,不然就宁可饿到素英他们全下了桌。
新寡的女人有个儿子在台中念大学,偶尔放假回来看他母亲。每次他来,素英便大方地拿些肉松肉脯让他带走。
“不知节俭的查某!尽在那里巴结那个煮饭的,好叫自己永远不必做事。”
罔市在孩子面前唠叨,千惠听了立刻跑去告诉素英。
“歹命底的!小气!我娘家带来的钱,要她舍不得。” 素英向煮饭的女人抱怨。
罔市在家里呆的没趣,常等下午市场生意较闲的时候,到市场找她的姐妹们聊天;姐妹们羡慕她现在出头了,她却把素英的不是拿来骂个不停。
素英有了煮饭的女人以后,往往等廷贵回来吃过中饭一走,她就在腋下夹个钱包,出门坐了三轮车邀上再发的女人上闹区去逛逛。再发他们这几年生意也做得很好,素英和再发的太太每个月总要到几家熟识的委托行去,看看有没有新货进来。两人都渐渐把衣橱里的旧衣服送人,换上去一些日本制的洋装、皮包和包装精美的脂粉等等。
廷贵作货运生意,港口几家拆船厂把拆下来的废铁交他承运多年,因此他对铁工厂的经营也有几分熟悉与兴趣;货运行赚够钱以后,他与朋友买下一家铁工厂,另外又投资一家面粉厂,而把货运行卖给下属去经营。
廷贵生意做的越大,回家的时间越少,罔市在家里的势力也就越单薄。于是,她养的鸡被煮饭的女人杀了。鸡笼子送人,菜也不种了。和几个收摊不做了的姐妹常留在寺庙里诵经,有时也为了帮忙节庆祭拜,在庙里逗留到很晚。
廷贵应酬越来越多,没有功夫再回来招呼罔市吃饭,但他交待孩子们,罔市在家时,三餐一定要去请罔市。
罔市也不再坚持,孩子来请她就上桌—然而,一顿饭吃下来,她和素英没交谈一言半语。
廷贵有时开车回来载素英去应酬,罔市看见素英穿戴昂贵衣物,总是在背后对孩子们说:
“你们的阿母是金子铺的女儿,爱慕虚荣……”
四个孩子里面三个男的还肯听罔市的话。文弱善良的哲彦有时也替罔市添饭,而已经上初一的千惠则跟同素英一个脸色,罔市讲素英的坏话时,千惠甚至狠狠瞪她,端了饭碗一个人到客厅去吃。
廷贵忙着自己的事业,孩子们的事情都素英由做主,素英对孩子的教育有自己一套理论—女孩子学历太高反而嫁不出去,象自己这样懂得看看报就行了。当然,为了将来作个高贵的太太,学历也不能太低。念个家专再去学点美容化妆什么的最理想。至于男的,一定要上好的初、高中,将来到台北去念台大,毕业了再到美国去留学,这样,日后必然出人头地……
为了这套理论,她替小学六年级的哲鸿和四年级的哲彦找了一位高医的学生当家教,而为了要孩子们专心念书,甚至教育喜爱运动的哲鸿躲避校球队,在选拔赛里故意挨球,以免被选上……
哲鸿年纪虽小,也不愿当懦夫。但想到素英坚持起来的脾气,他知道挨打的时候廷贵也不在,罔市也护不了他,只好在选拔赛里迎着球冲出去……
再发的太太结交了一些所谓上流社会的医生太太、议员太太们,素英也跟着和她们交往起来。这些太太们在一起谈论的是飞短流长,比的是钱财家世。素来只知道黄金是宝贝的素英被她们身上的钻戒、玉镯、珍珠项链所吸引,渐渐开了眼界,为了不服输,也花大价钱央她们伴着去买了戴。
这些太太新潮地带素英去喝咖啡,看电影,素英羡慕她们见识广,生活圈子大;等大家混熟了,才渐渐听说她们里面有好几个女人的丈夫都在外头风流不规矩,有的已经儿女成群,还带着小女人,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儿回来要太太认养。
“她们真的愿意认养吗?” 素英好奇地问。
“什么认养?拿钱叫她死了心!笑话,钱财可以再赚。丈夫怎么能跟人共享!”那些女人挥舞手势,有点笑素英土包子的意思。
素英被她们讲的忐忑不安,暗暗觉得自己应该开始多注意廷贵的行动……
在认识的友人里,廷贵一向被认为是标准丈夫,他不抽烟、不喝酒,对素英讲话总是和颜悦色,应酬的时候也不随便勾搭女人。很多人说素英驭夫有术,素英对自己中年发福的身材却暗暗在乎。
为了看住廷贵,素英要廷贵常带她出去应酬,而为了应付应酬的场面,她买了更多的脂粉,添置更多的新装。甚至学洋杂志里情侣装的设计,托人去夏威夷买来几匹大花布料,用同样的花色,做了廷贵的衬衫,又做自己的洋装。
廷贵高大的个子穿夏威夷装固然英挺好看,但质朴的个性使他不太喜欢这类耀眼的服装。不过为了避免素英生气,他还是勉强穿了。至于素英,矮胖身材加上浓艳的化妆,又配着大串珠宝,穿这种衣服常使人侧目之余有点承受不住。
廷贵对素英凡事忍让,为求家庭和谐,有时心中纵有不悦,也不形于言表。这些年来罔市多次抱怨素英不孝,但廷贵觉得,婆媳不睦的原因很多,寡母有时也固执了一点,并不全是素英的错。
话虽如此,每想起寡母茹苦抚孤的往事,廷贵觉得素英多少应对罔市尊重些。他几次想声责素英,但最后还是都忍了下来。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当日靠素英的嫁妆创业,因而无法对素英理直气壮地大声说话;倒是,有时候不免也希望,今日的素英仍是初嫁时那副娇小憨真的模样。
廷贵不是不爱外面的女人,他是有一种不爱在欢场跟风尘女子游戏的傲气。他虽然出身搬运工人和卡车司机,对自己今天的身份地位都自爱非常。他穿着整肃,举止文雅,又因近视戴一副细银框近视眼镜,文儒的味道重于一般。
廷贵整四十岁,除了素英,他没抱过别的女人。但是,这年九月底他出差了一次台北,却也出了一次意外--
湘云阁的夜里十点正如菜场里的上午十点般滚滚沸腾。喧哗、欢笑、劝酒,夹着各房间里传来女人的尖叫,使桌前小乐队的歌乐也变成哄闹的一部分。而那些熟悉的日本歌曲、台湾歌曲在这种气氛下,被卖唱女子的嗓门唱的韵味尽失。
廷贵来台北谈生意,而酒家的酬酢,在当时的商场被认为理所当然。在座的除了跟廷贵谈成一笔废铁生意的邱董事长和他的总经理洪存以外,还特别邀请廷贵在台北的旧识三人作陪。
邱董事长在台北欢场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而台北的酒家舞厅当中,他最喜欢湘云阁。只要有生意上门,一定到湘云阁去逍遥一番。以至于有人说,湘云阁楼下的大柱有好几支是他掏钱打的—也因为这样,他在湘云阁非常吃得开。
小姐们轮番上桌,斟酒、敬酒、陪酒,不到十分钟又换了一批。她们个个年轻艳冶,使涉足这种场合较少的人真要感到目眩神迷。廷贵开始做货运生意以后就走遍各地的大小酒家。湘云阁的场面虽然大些,倒也没有拂动他坐怀不乱的本事。直到林俐璇—佳娜进来,意外才一步一步地发生。
佳娜其实是第三天到湘云阁上班,她由中部一所大学的某系辍学到台北来,也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她穿着纯白织锦缎的旗袍,高而窈窕的身材走过其他丰满俗艳的小姐身边时,出尘的气质使象望见一朵幽静的睡莲。
她眉清目秀,脂粉薄施,披肩垂直黑发透着欢场里少见的书卷气,脸上带着有教养的微笑。而那笑容又在仅仅抹一层亮光唇膏的唇角让人看得出自视甚高;最令廷贵一见倾心的是,当她那对大眼睛默默地看人时,眼神里既有一种贵妇的尊严,又带着少女的委屈。
在场的男客除了廷贵,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佳娜进来。每个人醉醺醺的眼里只有自己怀中的女人—怀中女人身上的脂粉味和甜甜腻腻的笑声,使他们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佳娜乍进来,有点不知往哪里坐,不太熟络的神色,她朝廷贵无助地看了一眼,又立刻含羞低头。
廷贵本能地用中年男人的善意示意她坐在身边。
佳娜也替他斟酒,却不敬他;也给他夹菜,却不喂他。那善解人意而又略带清纯的风度,好似她与廷贵早有几十年的默契。
周遭的嘈杂不再干扰廷贵的内心世界,这一刻,他心里只存一件事—在欢场里,他第一次想要进一步认识一名女子。
时间已过十一点半,邱董事长和洪存起哄着带小姐上北投,三位陪客有分寸地表示自己还不能去,廷贵隐隐约约有一股欲望在心中浮现,竟然没有坚拒这项建议。
吟芳山庄曲折迂回的走廊好长,廷贵模糊而又清醒地装醉,佳娜默默地扶他,随着邱董事长、洪存和另外两位小姐走在一位胖胖的领路“大姐”的后面。
走完长廊,上了楼梯,一直上到第三层,又折向另一条光线幽暗的长廊……
窗外是山上特有的树影婆娑,微微的风声稍解一群人沉默的尴尬。到了三一一号房,“大姐”开了门,洪存把廷贵和佳娜先让了进去,才说他们另外还开了两个房间。
室内有一盏色调柔和的罩灯,为了掩饰心里的不自在,佳娜进了房间便去坐在灯下。
廷贵扭开床头的轻音乐,站在房间的另一角,凝视窗外一片莫名的昏黑。
唯独两人相处,廷贵反而默默恢复他持重的本质;他对这名女子占有的意念逐渐消失—不管这名女子多么清纯不俗,她,仍是一名风尘女子。只是,廷贵知道自己喜欢与她共处。有了她,这房间内便好象氤氲缭绕,而又暗香盈室……
“黄先生—”
不知过了多久,廷贵听到一声轻唤。等他一回头,她却又去拂弄裙摆。
“啊—你说,你叫什么名字—”从相识到现在,廷贵执拗地不肯以“佳娜”称她。
“林俐璇,人字旁利益的利,斜玉旁凯旋的旋。”
“黄先生--”与在湘云阁时不同,此刻她的神情香腻醉人。
“……我在想,你不象我平常遇到的—”廷贵思索着适当的字汇,眼前这名女子,撩起自己深深的怜爱,“酒女”这两个字,他断断说不出口。
没等廷贵说完,林俐璇的脸上已经掠过一丝黯然,她转头望向窗外,眼泪一滴一滴静落下来。
廷贵的心突然象被针刺扎到,他感到失言,慌乱的心情里竟有自责的痛楚。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虽然一向寡言,毕竟也在商场上纵横阖那么久,想要解释,却词不达意。
“我是辍学的大学生……从台中来的;……家父原来在金融界服务,不久前受了犯案同事的牵连……我到湘云阁才三天……”从皮包里拿出手帕,那凄亮的眼神再度露出贵妇的尊严与和少女的委屈。廷贵不知怎的觉得浑身乏力,他和衣仰卧床上,半晌,又坐了起来,对林俐璇说要送她回去。
吟芳山庄大姐打电话雇来的黑色轿车转进和平东路巷子底,林俐璇拉拉廷贵衣袖,要他一起进去……
一栋浅灰色小平房,正面只有一道窄门和一个左右对开的玻璃窗,林俐璇开锁进门,廷贵也走了进去。
直到翌日近午,廷贵才迎着耀眼的秋日回到高雄。
这一年夏天,哲鸿由所谓好初中毕业进了雄中,将升二年级;千惠也由素英的主张,在邻市的家专升三年级。
千惠在通学车上认识成大建筑系的李健仁。虽然偶尔一起去看电影或到成大校园散步,千惠回家的时间从不耽误到无法以“火车误点”向母亲交代。也因为这样,再发的太太告诉素英在车站看见千惠和男孩子在一起,素英着实吃了一惊。
素英要千惠把男孩子带回家来,千惠心里直发愁。苦思多日,千惠想起好几年前在家,素英曾拿廷贵作例子,讲过一番她对女子寻对象的看法—女孩子嫁人应以对方的品格为重,只要是品格好的青年,即使刚开始穷一点也没有关系—才在放假时带李健仁回家。
千惠招呼李健仁在楼下客厅坐定,自己去厨房弄来三杯果汁,极力压抑不安地等了半天,刻意装扮过的素英才姗姗下楼来。
素英在暗红色天鹅绒罩,柔软的沙发上稳稳坐下,缓慢优雅地把左右腿交叠搁着,再把戴两克拉五七钻戒的左手轻放腿上,啜了一口果汁,才开口对李健仁微笑,问了些学校的情形。
聊了一会儿,素英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李先生家里做的什么生意呀--”
李健仁家里开的一爿杂货店。素英听了没再问什么,斜睨李健仁着对千惠说,她另有应酬。
那天晚上,素英在饭桌上教训四个孩子:“你们的婚姻将来妈妈会替你们做主。求学期间应该专心念书,今后谁都不可以在外面随便结交异性朋友,何况,现在社会上骗子很多……”
夜里,众人都睡了,素英还去坐在千惠床头,讲了许多“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
千惠不满地埋怨:“从前你在外婆家说过,只要是品格好的青年,即使穷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素英毫不犹豫地答道:“从前是从前,现在妈妈社会经验多了,才知道人不论到哪儿,都是处处讲究钱!没钱别人哪里看得起你……!”
廷贵这一年年尾台北的生意做的特别多,有时甚至一桩接过一桩,一个月上台北三四次;而且,即使搭飞机去,也要忙到隔天才回来。
素英对生意从不插手,不过廷贵交往什么人,做些什么事,她平时都问的颇清楚。
岁暮了,商场的送礼渐渐进入紧锣密鼓阶段,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周六下午,台北瑞华船务的张总经理派他的亲信余主任,专程送了两大包香菇和一大盒鲍鱼来。
张总经理是廷贵在乡下一起长大的好友,生意上虽没什么关联,却总不忘每年在岁末的时候派余主任来黄家走一趟。由于这一层感情,素英在余主任来时,总多备办几样好菜,再开瓶洋酒请他吃饭。而余主任每回总在酒足饭饱之后,才搭夜车回台北。
快十点了,余主任起身告辞,廷贵和素英送他走到前庭……素英正去开门,却听到余主任偶然想起似的对廷贵说道:
“对了,对了,张总经理常夸你介绍的林小姐能干呢!”
素英没听到廷贵回答,只看到廷贵超乎寻常地伸手搭上余主任的肩,快步送他出大门。
素英没听过林小姐这个人。
廷贵送走后,立刻回房间拿了内衣裤去洗澡,素英于是趁他洗澡时,翻出他西装口袋里的小电话簿--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看到一个小小的“林”。
周日上午,廷贵去打高尔夫球,煮饭女人那学成役毕已在做事的儿子又来看他母亲,素英说有事请他帮忙,邀他到外面吃饭。
腊月二十六,廷贵又要去台北,拿着预定的车票,要素英去买些燕窝、黑枣,说有些地方必须亲自去送礼。
廷贵一出门,素英便打电话给煮饭女人的儿子……
那天晚上,煮饭女人的儿子回来,在车站前的咖啡厅跟素英谈了许久,还交给她一张写有地址的字条。
廷贵次日近午回来赶上午饭,饭后素英提着皮包说要去办年货,下午廷贵仍回公司上班。
素英到银行提了二十万现款,从皮包里掏出可以折叠的很小的旅行袋装着,赶搭中华班机到台北找到林俐璇,二十万买了一个条件。
当晚素英又搭机回高雄,到家前在杂货店草草买了十几条香肠。
廷贵自此找不到林俐璇,打电话问余主任,余主任答称她年底辞职了。至于那二十万,廷贵问起时,素英笑着说,她拿去买了一个新的翠玉环。
黄家第一个参加大专联考的是哲鸿,哲鸿念社会组,素英指望他上台大商学系,没想到放榜时哲鸿却上了一所私立大学的政治系。
素英寒着脸坚持要他重考。哲鸿到台北补习一年,仍然没上台大的榜,名字出现在北部某大学里,素英虽然极失望,好歹是个与商有关的科系。也只好让他去念。
哲鸿大一正是哲彦高三,哲彦在兄弟里个性最内向,他老是躲在房里读些深深浅浅的哲学思想、心理分析,对学校里教的功课却一点不感兴趣。
哲彦长的瘦瘦高高,一表人材,四百度的近视眼镜加上笔直的卡其校服,怎么也无法令人相信他是个功课不好的学生。他不犯规惹事,放学回来就在房里看书,可是初中、高中都考不上市内的好学校。
素英不大懂哲彦看的是什么,只要看见他捧书坐在桌前就没话说。她觉得哲彦很用功,初高中考不中只是运气差,为了让他顺利考台大,又请人来替他补习。可是,直到高三下,哲彦的成绩还是不见进步。
煮饭女人在黄家干了十二年,由于儿子娶亲,请她回去安享晚年,便介绍了十七岁的农家少女简阿满来代替。
阿满高头大马,却一脸憨态;她动作很快,却粗手粗脚。做的菜配色调味都无讲究,与农忙时煮给大批工人吃的没什么无两样。
黄家老少除了罔市,都是挑精拣肥吃惯了的,对于阿满煮的野味,几乎人人倒尽胃口。素英于是先打发她做些擦窗、洗衣、刷地等粗活,准备慢慢才把家人喜好的口味一步一步传授给她。
对于阿满,罔市仍本着“素英应该自己做家务”的想法讨厌她;廷向不管家务,不曾在乎过她;千惠和哲邦常讥笑她土;哲鸿不在家;只有哲彦以善良的本性同情她。
哲彦看她爬上二楼窗台擦窗,怕她发生危险,便帮她把窗子拆下来;看她一个人那么大的房子两天就刷一次,便背着家人帮她提水……阿满心里感激,又怕素英责骂,一再求他“二少爷不要这样。” 哲彦却不理会她。
六月初,高三学生已经停课。哲彦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到吃饭时间难得出来。
考期愈近,哲彦的心情愈紧张,加上素英时时唠叨要他考台大,使他整个人像背了龟壳一般抑郁。为了得到片刻的解脱,哲彦买了一大叠黄色书刊。素英放心地以为他在读书,岂知他一天有半天的时间,是在看那香艳撩人的刺激。
这天天气很热,家里静悄悄不见个人影。哲彦吹着电扇仍驱不去暑气,又从床下翻出黄色书刊……
他越看越烦闷,一种想要发泄的冲动使他直想跳起来抢天大喊……
阿满正在小房间里缝衣服,哲彦不声不响地走进去……
素英回来,看看屋前屋后不见个人,顺手便推了阿满的门—立刻又惊惧地退出屋外。
等哲彦匆匆跑回二楼,素英才又进去找阿满。
阿满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床边,不知是她不懂,还是她觉得不必掩饰,她并没有拿任何东西去遮盖床单上的点点血迹。素英从皮包里掏出一叠百元钞,数也不数就拿给阿满叫她收拾行李。
晚饭时千惠和哲邦问起阿满,素英神色自若地答称:“她阿母生病叫她回去,下午就走了……”
次日,素英又找了一个阿婆来煮饭。
千惠毕业以后,素英要廷贵利用关系,安插千惠到一家纺织公司任会计;一个月三、四千块薪水,千惠每每拿在手里边甩边不屑道不够她买衣服。
千惠过惯舒服日子,对这个规律、单调、职位不高钱又少的工作渐渐感到不耐烦。素英看几个朋友把女儿送去日本好不风光,便要廷贵托他的日本朋友也替千惠安排。
廷贵近年来又投资一家机械进口公司作总经理,与日本几家大机械公司颇有往来,很快托人替千惠安排了东京千代田区一所规模不大的语言学校。
千惠走出羽田机场,依约穿了米黄洋装,白凉鞋,白皮包,还戴了一顶白色宽边帽。一位矮胖的中年妇女和一位与年纪相仿的少女笑眯眯地来迎她,她们是海老原机械制作会社副社长的太太小林美智和她的女儿明子。
明子是一所女子短期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千惠不懂日语,明子用蹩脚的英语勉强和她沟通。小林副社长并安排千惠住在他东京郊区的家里。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十二月初,关东地区以北的山上已是大雪纷飞。
明子是个从初一开始就爱上滑雪运动的好手,每年冬天一定和几个同好者一起去滑雪。千惠连雪都没见过,明子热情地怂恿她,带她去买了全套准备。待十二月底,一放假,明子便和另外六个朋友开了两部车,带千惠上新泻县的苗场滑雪区去了。
大雪没头没脸地在风里狂泻着,千惠冷的全身发抖,原以为滑雪多好玩,到了雪地里才知道,穿着比身高还长的雪橇,又冻僵着手脚,实在不像电视上看到的选手那么轻松愉快。
明子从最初的雪地行走开始教她,总算使她能够往上走个五六公尺,再慢慢滑下来。千惠努力练习这最初的一课,明子托她的朋友伊藤清照顾千惠,便和其他人坐上登山缆车到山顶去寻找更宽阔,坡度更斜的好场地。
伊藤高壮魁梧而身手矫健,五官不仅端正,甚至可以说是日本男人里少有的英俊。而且他的谈吐动作给人一种正派、值得信赖的感觉,千惠用粗通的日语请教他时,他都耐心慢慢讲解,并亲身示范。最令千惠感激的是,每当千惠要往下滑时,他总是先走到坡下去等着,使初学的千惠不至因刹不住脚而跌倒。
千惠知道日本人对初识者—尤其是外国人—都非常礼貌而客气,然而,眼前这个男人不仅是礼貌而客气,他还带有一股天生稳重、厚实的魅力。
千惠由冷的发抖练到额头冒汗,便告诉伊藤她想休息。
伊藤陪千惠去滑雪区附设的餐厅喝咖啡。千惠虽无法完全了解他的日语,但听懂了他是产茶叶著称的静岗县出身,在早稻田念经济,与明子是初中同校……
一群人回东京以后,千惠和明子又在聚会中见了伊藤几次,后来就变成伊藤独邀千惠去逛美术馆或看电影。
滑雪季节过去,三月底是梅花谢尽,早樱吐蕊的时候,伊藤邀千惠趁春假与他一起回乡省亲……
千惠对日本风俗多少有些了解,她知道这个国家虽然工商发达且许多地方非常洋化,但真正的民风仍然相当保守。这趟邀约非比寻常……
半新不旧的白色小丰田在东名高速公路上向南奔驰,千惠坐在伊藤旁边,止不住一阵阵遐思,她不太清楚伊藤家里的状况,只断断续续听他提过两位出嫁的姐姐和一位年老卧病的祖母。李健仁的前例使千惠禁不住担心伊藤的家境。虽然伊藤有车子,千惠知道二手货的国产车子在日本的学生社会里一点也不少见。何况,伊藤自己还有每月三万日币的家教收入……
看着伊藤专心开车的严肃神情,千惠几次想发问又开不了口,选了NHK电台的民谣歌曲伴着,就那样一路开到静岗县……
由于时间尚早,伊藤把车子开到静岗市外的久能山下,先带千惠去幕府时代建筑的东照宫游览。
东照宫在久能山山顶,伊藤解释了这个建筑的由来,千惠只听懂他说这是德川家康住过的地方。
千惠如同日本女人一般,紧随在伊藤身后登着石阶;伊藤偶尔回头拉她一把,却不再象三个月前在苗场那样礼貌而客气。对于这个变化,千惠不仅不生气,胸中反而微微泌着难以形容的喜悦。她明白,日本男人在喜欢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不是变得体贴,反而会故意表现得威严和不在乎—风俗如此, 连日本女人对于体贴的女人也说是娘娘腔,敬而远之。
久能山东照宫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胜,除了几位结伴前来的青年学生,看不到多少游客。
千惠随伊藤一口气登到半山腰,气喘吁吁地走到一处歇脚的石椅旁。伊藤先上来,正望着远方湛蓝蓝的海,竟突然回头命令道:“喂!拿条手帕替我擦擦背!流的一身是汗啦!”
千惠怔了半晌,她面色潮红,双手微颤,心里一股不能自抑的浪潮翻滚得澎澎湃湃……
她顺从地拿出手帕。
为了掩饰兴奋,她缓缓掀起伊藤的上衣,轻轻地替他擦拭。然而,与伊藤那汗湿的、浅棕色的、健壮的、男性的背部肌肤的接触,仍然带给她无限的震撼—刹那间,她真想把自己的脸,轻轻地贴上伊藤的背……
下了久能山已是傍晚,伊藤载千惠回家。
车上,伊藤告诉千惠,他母亲种田养家,并卖祖产的一些地来补贴,二十几年来地已卖光。只剩他母亲的能力还种得了的一小方田,和祖母与母亲现在住的一间木屋……他说,他父亲在战争时便已去世……
千惠在伊藤家住了一晚,伊藤那满脸风霜但目光慈祥的母亲对她照顾备至,连拿给她用的被枕都浆洗得雪白清香。第二天,伊藤开车载千惠离家时,他母亲殷殷地随着车子走到路口,手里还抱着两罐要送千惠的新茶。
……
千惠渐渐减少和伊藤的来往,当她最后一次跟和伊藤出去时,她说出自己不想再交往的心意。伊藤并不多问为什么,仍用他日本男性的尊严来对待失恋。
……
千惠对自己的做法时感悲伤,时又庆幸果断。却忽然接到素英来信,要她尽早束装回国—素英说, 女孩子不好在国外呆太久,要她回来相亲……
八月初,千惠依素英的意思,采买了许多可以当作嫁妆的衣物,把手头的钱悉数花尽,带着鼓鼓的两个大皮箱归国。
“哲彦到台北补习重考,竟然还是没考上。哲邦不愿上平常的高中,跑去考了工专……”回家的车上,素英失意地告诉千惠。
“哲彦是不是该当兵了?--”
“还有一年。我准备叫他明年再考!” 素英语气极坚决:“……让儿子念台大的希望,全放在哲彦身上了!……对了,你回去以后,也帮我劝哲邦明年再去考高中—”
哲邦原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他的出生在廷贵开始平步青云时,又因是个幺儿,素英对他的管教不象对其他三个孩子那么严格,对他的金钱开支也很少加以限制。甚至于在他八九岁时,素英为了赶时髦,还请人每周来教他小提琴。为此,亲朋们常说,素英最偏爱哲邦……
千惠去日本的一整年,哲邦在国中三年级的升学班里辛苦阴郁地熬着。他在班上成绩中等,好好拼一拼不难考上前几个志愿的高中。但想到哲鸿和哲彦为了考大学,都被素英逼到台北去过那非人的补习重考生活,自己如果再念高中的话,三年以后怕不也是相同的命运?
这个想法在他脑中愈现愈明,终至盘旋不去。他开始敷衍大小考,下课后也不再匆匆赶去补习,反而和几名不太用功的同学约了女生,到闹区去泡咖啡屋或看电影。
初三下学期终了,学校团体报考高中的报名表哲邦连交都没交。导师问他时,他肯定地答道,他要考工专。
高中联考那天早上,素英才知道这件事情。素英气得要掴哲邦耳光,却被廷贵拉住:“既然已经这样,只好随他喜欢了。”
素英在客厅里边哭边骂了一早上,还回娘家去诉苦,直到晚上廷贵去接她才回来。
上了工专以后,哲邦结交了几名标榜江湖义气的高年级生。他们虽也抽烟、跳舞、打麻将,但日常行动的重心,则在为被欺侮的弱小同学打抱不平—
公园里的集体械斗时有哲邦的一份,家里常听见素英的叫骂声。
一个礼拜五晚上,哲邦在夜里三点翻墙进来,正要绕到小房间窗下叫阿婆开客厅的门,只听客厅里的灯啪达一声,素英已经跨了出来。
素英顾不得深夜宁静,在院子里便痛斥哲邦;把他拉进客厅以后,更使尽力气破口大骂—
“要骂明天再骂,不要半夜里吵得大家不能睡觉!”罔市被吵醒了,不满地走出来。
素英听了,随手摔了一个瓷花瓶:
“我管教儿子,不用你罗嗦!”
罔市气得大叫廷贵,廷贵没下来,最后还是煮饭的阿婆劝罔市回房,千惠拉素英去楼上。
哲邦礼拜六没课,廷贵近午打电话回来,要哲邦去他公司附近吃饭—
西餐厅里客人虽多,父子俩坐在卡座里,倒也可以不受干扰地谈话。
“昨晚怎么那么晚回家?” 廷贵和蔼而冷静。
“只是和几个朋友一起,聊得忘了时间—”
“你年纪不小了,……男人做事要有担待,以后养家育子还得做子女的榜样……”
“……”
“那么晚回来,害的妈妈和祖母吵架—”
“妈妈和祖母不为我也常常为别的吵架…..有一件事我倒觉得不爽快—你说作男人要有担待,妈妈和祖母吵架的时候……你为什么躲在楼……我是说你为什么不下来给她们主持公道?”
“唉,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太太,如何主持公道?……只怕我一下来,她们吵得更厉害……婆媳的事,谁也讲不清……你以后早点回来就是了。”
千惠回国以后,素英费心找人做媒,开出的条件是一要家世,二要学历,其余不拘。话虽说的简单,素英却还盘算着,年纪不能太大,要长的比千惠高,外表也要过得去……
能够符合这几个条件的,远方近处总有那么几个。素英带千惠去相了几次,才知道条件都符合的人,还是有不投缘的理由。
母女俩最先相了一位丰原镇的内科医生,乍看斯文木讷,忠实可靠,一顿饭吃下来,却发现他脖子太短,头部转动似乎不太灵活—
隔了两星期,又相了凤山一位制罐厂的小开,中等身材,能言善道,一望而知是个长袖善舞的商贾。打听之下,才知道他在好几家舞厅里,也是个长袖善舞的知名娇客。
千惠有点灰心,素英屡屡为她打气。过了一个月,又带她到台北相了一家保险公司的副总经理,回家以后素英打电话问媒人,竟说对方不曾出国留过学,自认不敢高攀归国学人……
就这样断断续续又相了半年多,千惠的嫁妆还是派不上用场,尤其是那架昂贵的名牌相机,也因久不使用而发霉了。
素英为了监督哲鸿、哲彦在台北念书,虽然为千惠的事情忙着,仍然每一两个月就去看看兄弟俩。
哲鸿和哲彦在杭州南路巷子里合租了一栋公寓的楼下,素英手上也有一把公寓的钥匙。她每每提了大包的肉干、黑枣、进口糖果或蜂蜜等兄弟俩较少去买的食品,随便找个周末就到公寓来,四处看看兄弟有什么欠缺,一起出去吃个晚饭,再在公寓里过一夜。
一个春末的午后,素英在公寓门口下计程车,神情愉快地提着一袋食品和两件运动衫。她想兄弟也许在家,便伸手去按门铃—
门开处,竟是一位素衣长裙的少女。
那女孩脂粉不施,清秀无伦,见了素英便微笑问道:“您是黄伯母—”
她把素英让进客厅,客厅里居然还有一位正在看报的少女,见了素英也微笑起身。
“黄伯母,我们是姐妹,是哲鸿和哲彦的朋友……哲鸿和哲彦都不在,他们说,今天会晚一点回来……”长裙少女态度娴静,语音柔雅地继续对素英解释道:“这把钥匙是的,哲鸿要我们自己先进来,昨天就把这把钥匙交给我保管……”
“哦,哦。” 素英打开一包柳子软糖待客,脸上看不出特别的表情。
一会儿,素英问:“你们两位什么大名?你怎么知道我是哲鸿和哲彦的母亲?”
“我叫罗苗秀,我妹妹叫罗芬秀。我们都看过你们全家的照片,所以认得出您是黄伯母。”
素英进房间,把一件红色运动衫放在哲鸿床上,看看房间里整洁明净;又走到里间,也是一尘不染,素英满意地把另一件浅蓝色运动衫放在哲彦床头。
素英回客厅拿起看过的报纸,坐在姐妹对面,对姐妹俩不住地打量--
姐妹俩看起来都很有教养,妹妹虽然未发一语,浅紫色花洋装下的皮肤白皙,体态轻盈,大眼睛灵活转动,也看得出是个聪明不俗的女孩子。
傍晚,哲彦先回来,看到应门的素英,有些掩藏不住的错愕与惊慌,两人刚进客厅,哲鸿也已自己开门进来。
哲鸿态度较坦然,他要给素英介绍罗家姊妹,素英说已认识,并亲切邀请姐们俩一起出去吃饭。
“她们两姐妹念哪里?家里在做什么?--”罗家姊妹回去后,素英立刻兴冲冲地问哲鸿。
“她们都念XX商专,父母亲都是小学老师。”
素英脸色慢慢转淡,好半天才又叮嘱一句:“学生时代要专心读书,尤其是,要考大学的人—”
“妈妈对罗苗秀印象怎么样?” 哲鸿乘机追问。
素英抬头看他一眼,想了一会儿,竟微愠道:“你是真的对她有意思?”
哲鸿感觉素英的表情不对,只好悻悻然转移话题。
第二天素英临走时,又交代兄弟俩不要随便把屋子的钥匙拿给别人……
联考季节又近了,哲邦在素英的威逼利诱下仍不愿重考高中。素英伤心得在房里睡了四五天不出门。最后,她把哲邦叫来,说今后每月零用钱减为一千。
哲鸿毕业返乡,等待兵役召集。素英叫他不要老在家里耽着,没事陪她到朋友家走动,尤其是杨外科家。素英每次要去就找哲鸿,但哲鸿总是推托不肯。
杨外科是市内最大的外科医院,车站前一栋六层大楼满足病房,而刀伤的,车祸的,火伤的和手术的病人和家属,每天在占地两百坪的医院里川流不息。
杨院长的公馆就在医院后面,碧草如茵的花园和一栋设计雅致的白色洋房,有着一扇门可以直通医院。杨院长有一个医科二年级的儿子和一个音乐系一年级的女儿;而杨太太和素英,已是七、八年的莫逆。
一天,哲鸿拿着篮球要出门。素英抱了一个纸盒,说是一块日本进口的丝绒,要哲鸿拿到杨公馆去送给杨太太。
哲鸿皱着眉,勉强答应:“好吧,我打完球回来就去。”
哲鸿满头大汗抱着篮球回家,看见客厅桌上的纸盒,放下篮球,骑了脚踏车便把纸盒送去。
杨家红色大铁门紧闭,哲鸿摁了门铃,听到猛犬狂吠,低头一看,楼下伸出半个狗头,正凶狠狠地瞪人。不久,听到有个女人把狗叫去绑上,跑出来开门。
“请问—杨太太在吗?”
“你哪里找她?”女人上下打量哲鸿。哲鸿脸上满是汗污,一件湿透了的汗衫,一条牛仔长裤剪成的旧短裤,一双破了鞋尖的球鞋,没有穿袜子。
“黄太太要我送这盒衣料给她。”
“哦,我就是杨太太—等下我会打电话谢她。”
杨太太说完就关了门,一会儿又听到狗被松绑的声音。
哲鸿回家,告诉素英衣料已送去。
“你就穿这身衣服去啦--” 素英不太相信。
“是啊!” 哲鸿得意的脸上,明显一副邪门的笑容。
这时,杨太太打电话来,素英对她解释哲鸿刚打完篮球,没换衣服就上门,真不好意思……
“哎呀!” 杨太太那边一声惊呼,哲鸿站得老远都听到了,“我不知道他就是你常提起的大儿子,也忘了请他进来……”
……
哲鸿上成功岭的前夕,杨太太坚持替他饯行。杨家全家都来了,和廷贵、素英、哲鸿、千惠在华王饭店坐满一桌。
廷贵和杨院长聊得起劲。杨太太对哲邦没来的事也不怎么在意,素英把哲邦拒绝前来说成他有事不能来,杨太太听了“哦,哦”两声,便忙着替哲鸿姐弟夹菜。
杨太太象要补偿前些日子把哲鸿关在门外的过失,一再笑吟吟地提醒哲鸿:“上了成功岭不要忘记写信来啊!”一会儿又加了一句:“跟我们家小妹通通信嘛……”
哲鸿拉拉嘴角笑了一笑,也不顾素英用眼色阻止,埋头把一瓶拿破仑喝了近半瓶。
联招和三专先后放榜,哲彦都没考上,也回家等着应召入伍。
素英对哲彦失望得近乎憎恨,但也只能尽量不去多想,仍忙着张罗千惠的婚事。然而,没几天,素英敏感地发现哲彦每天近午也站在二楼窗口,黄昏也站在二楼窗口,等邮差一来,就下楼找信。
一天上午,素英站在门口和买菜回来的邻居太太聊天,邮差一来,她便把信接到手。
果然,有一个浅蓝西式信封指明黄哲彦。那信封笔迹秀丽,没写寄信人地址,只有邮戳清楚地盖着“台北”。
素英进了大门,只见哲彦靠在门边,背着手。素英对他笑笑,一路走进客厅,哲彦跟在她身后。
“这是女孩子的信?--”素英脸上带着微笑,手里拿着那封浅蓝西式信。
“……”哲彦低着头,把手指关节扳得咯咯响。
“还知道你喜欢蓝色,……是不是罗芬秀?--”素英仍带着笑,看不出是得意,还是真的心情好。
“……”
“你不说的话,信不给你哟!”
“……”
“罗芬秀是吧?--” 素英又笑着摇摇手。
“……”哲彦无奈地点头,眼睛仍朝着地面。
“哦—你和到底跟她们交往多久了?怎么认得的?……哲鸿和罗苗秀还联系吗?”
“……我不知道--”
“你不说,我就拆这封信看啰?” 素英拿着信去找剪刀。千惠刚好下楼,也凑了过来。
罗家姐妹的事情素英对千惠说过。她找到剪刀,把信递给千惠,依然轻松地笑问:“真的不说?--”
哲彦颓丧地答道:“大概没有……”
“大概没有什么?--”
“……没有联络。”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第一年去台北补习,大哥就和罗苗秀在一起。……大哥和罗苗秀去郊游,……要我也一起去,……罗芬秀跟她姐姐一起来,我们就……认识了。”
“你和罗芬秀在一起多久了?--”千惠感兴趣地插嘴。
哲彦很不高兴千惠幸灾乐祸,本不愿理她,但素英也正看着自己,只好低声回应:“快两年了……”
“妈妈说过多少次,叫你专心读书。你偏和这种不懂得鼓励你的女孩子在一起!她要是懂得鼓励你用功,你早就该考上台大了……你记住,我是不赞成你再跟她来往!” 素英不知何时已经收了笑容。
千惠把信摆到桌子上,脸上多少有些“放你一马”的得意。
好一阵子,没看到哲彦匆忙下楼找信。不久,哲彦也去服役。
哲鸿成功岭的集训期满,下部队之前有一段休假。就在休假开始的前一天,廷贵在进口公司里接到他的一封信,哲鸿没说分发到哪里,只说要带罗苗秀来见他。
廷贵听素英谈到过罗家姊妹,也知道素英对罗苗秀不满。他没让知道哲鸿写信去公司,只把当天晚上的应酬一一取消或延后。
哲鸿临去车站,才把罗苗秀来南部玩的事情告诉素英。
“你和她还在来往!” 素英极不悦。
哲鸿刚走,廷贵回来,一进房间,素英便不屑地说道:“台北的女孩子可真大方!追到家里来了!”
……
哲鸿和苗秀携手走进客厅
两人那愉快的神情,恍若刚由蜜月旅行回来……
哲鸿背着苗秀的旅行袋,古铜色皮肤和微笑的神情一起焕发着自信。
苗秀穿一套白色薄纱衣裙,腰间系一条墨绿薄纱丝巾。一双白色凉鞋,那极细的鞋带由白皙的脚踝一直系到小脚肚,衬的她连双脚都秀气无比……
哲鸿先对等在客厅里的廷贵介绍了苗秀,然后他上楼去,在千惠房里找到素英。
哲鸿又下楼来和廷贵和苗秀聊了好久,素英才懒洋洋地和千惠一起下来……
廷贵次日开车要带全家去澄清湖野餐,哲邦有课,素英坚持她有事带千惠出去,只有罔市高兴她可以去澄清湖走走。
罔市一路上拉着苗秀的手,在车子后座拉了好些家常。他们买了些水果、面包、炸鸡腿……到了澄清湖,先开车逛了一圈,才到湖边的凉亭里度过一个有说有笑的下午。
翌日吃过早饭苗秀离开,素英睡到她走了以后才起来。
直到哲鸿赴金门,没有人再提起罗苗秀的事情。
千惠第三十二度相亲的时候,素英第一次要廷贵一起去。
在市郊尽是日式房屋的某宁静巷底,一家廷贵等人未曾来过的日本料理店—
深深的前院花木扶疏,鸟鸣蝶舞……
进门是一条碎石子引出的弯曲小径,小径两旁十来步便植一座高不及膝的石灯,灯尽处,一条清澈的细流横着流向林木深处,窄窄的红色木桥静静地拱在细流上。
过了木桥,是另一个铺了石板的庭园,园中的池子里白鹅戏水,还有一柱细细的喷泉,直逗的鹅儿们兴高采烈……
挨着庭园是一栋原色桧木建筑的日式平房;纸门纸窗上绘着淡淡的云和淡淡的樱,进门处一大块朽木用日本古流手法插着松枝和菊花……
廷贵与素英、千惠走进玄关,两位着深蓝和浅灰西装的中年男士立刻迎了过来,他们是陈程斌的两位哥哥显斌、文斌。而陈程斌正是素英的结拜姐姐李太太介绍的,千惠今天相亲的对象。
一个素雅的小房间里,两张黑漆檀木矮桌台并在一起,陈程斌和他的祖父、父母成一列,盘膝静坐榻榻米上。
陈显斌拉开纸门,廷贵让了一让之后先上去,陈家人客气地纷纷站起,素英和千惠也微笑着进去。
显斌请他的父母挪到矮桌两头,和文斌补上父母原来的位置,大家才寒暄就座。
千惠知道陈家六个人都在打量她,便把眼睛定定地瞅着近处的桌面。桌面上除了一杯一杯的清茶,两碟色彩缤纷颗粒极小而周围突起的金朱糖之外,便是几个人的倒影。
刹那间的寂静里,不知何处传来轻音乐演奏的《知床旅情》--千惠双手捧起清茶,悠悠竟想起伊藤……
……
显斌打破沉默,解释李太太临时有事不能来。文斌把纸门拉开一条缝吩咐上菜。于是大家礼貌地交谈、敬酒,并品尝着极道地的关东味日本菜。
“味道如何?”陈太太关怀地问千惠。
千惠微笑着点点头。
陈太太满意地笑道:“听说你是留日归国,我才特地费心找到这家料理店,而且,为了避免生意好的时候太吵杂,我要店家特别在上午十点半就先替我们开门……”
素英听了连忙要千惠敬酒称谢。
……
那天晚上李太太打电话给素英,说程斌礼拜天来接千惠出去。
约好十点钟来,素英却七点钟就打发千惠去做头发。由于是母女俩常去的一家美容院,素英前一晚又跟老板娘拜托过,多给一百元小费。也就特别早起给千惠方便。
千惠不象素英长得矮胖,她瘦削的身材看起来比一米五八的身高还高些,瘦瘦的瓜子脸上有一双动人的乌亮凤眼,加上她常穿一些经过设计,质料很好的衣服,又懂得适当的化妆。走到哪里素英都对她非常得意。
朋驰轿车九点五十七开到黄家门口,素英眉开眼笑地等在客厅,这才有机会把程斌从头到脚看个仔细。
那笔挺的西装,那劳力士银表,那随着他走动而在周身招摇的台大农工系毕业的学历,还有那显赫的家世,使程斌约一百六十五公分略为发福的身材和平凡的五官,都透出一层看不见而又非常耀眼的光辉。
晚饭后不多久,千惠在门口和程斌道别。
客厅里哲邦也在。素英一看到千惠回来,不等她坐下就急乎乎地问:“怎么样?你们上哪里了?相处的怎么样?”
“去屏东三地门,只是开着车子到处逛逛,……才一天,我也说不上来怎么样。” 千惠看起来倒没有素英兴奋。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素英凑近一步, 坐到千惠身边。
“谈了一些家里的情形…...他说他祖父那一代开始做青果贸易,卖香蕉到日本……”
“这个我听李太太说了,从他祖父那一代起,他们家就被称是台南首富—”
“他说他祖父买了山买了地,到现在有的都还没理清……”
“那他父亲呢?说是又作布匹生意,又开饲料和沙拉油厂—”
“他父亲是他祖父的独子。除了布匹生意、饲料和沙拉油厂以外,还有一家旅馆和一家碾米厂。现在他大哥经营旅馆和碾米厂,他二哥负责布行,饲料和沙拉油厂仍是他父亲的名义,但已渐渐放手让他接管……”
“那很好呀!……你觉得他对你印象怎么样?—”
“他说,他家人都很喜欢我—”
“那么你对他呢?—”
“他看来是忠厚也实在,可是—”千惠把头低下来。
“可是什么?” 素英在沙发上坐直,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一下。
“有一件事,他说他一定要先告诉我……一年前他曾被车子撞伤,两只脚的小腿都是接过的—”千惠的语气转慢, 表情变得有些木然。
“真的?—看不出来嘛!”
“……注意看他走路就看得出来……而且,在三地门,走个二三十分钟,他就要坐下来休息……”
“哦?—不过并不严重到妨碍他做事吧?他又自己开车,应该不会影响太大。”
“……”
千惠喜忧参半地上了楼,素英跟到楼上,拿了三块布料到她房里,叫她送些样子,明天一起再去做衣服。
此后每个周末晚上,程斌都带些水果点心到黄家来,不是带千惠出去吃晚饭、看电影,就是陪千惠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廷贵遇到过几次,彼此礼貌地聊些话。倒是哲邦,看见程斌最多打个招呼就走开,遇到千惠则不象以前那么有话说。
过了农历年,二十六岁。元宵节的隔天,李太太到黄家来提亲。李太太说程斌今年三十了,他大哥二哥都已经儿女成群,家里希望他早日结婚。
“你的意思怎么样?” 李太太走后,素英兴冲冲地问千惠。
千惠沉吟半晌:“再给我几天想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妈妈倒是很赞成……”
“……”
“好吧,再给你几天想想……提灯笼找不到的对象……”
几天以后,千惠答应了。
素英迫不及待地把这消息告诉廷贵—
“孩子喜欢就好,不过,对方身体有缺陷的话,最好再考虑一下……”廷贵的忧虑写在脸上。
素英没说什么,当天就打电话要李太太告诉陈家选日子来订婚。
……
订婚半年多,陈家请人看了黄道吉日要结婚。千惠要素英回李太太道,两个弟弟在服兵役,家里太寂寞,现在还舍不得女儿出嫁。
近年底,李太太又来,千惠仍不肯让素英答应人家。直到廷贵出面,劝她既然订了婚就不可太任性,千惠才答应腊月二十四结婚。
腊月十七,陈家动员上百名员工,把喜帖一份一份送完,每一份帖子还附送两盒义美的枣仁豆沙饼。
腊月二十三,素英派哲邦以舅仔的身份押三部中型货车到台南,把各式各样的嫁妆一件件搬上市区一栋五层楼房的四层。
二十四日上午九点多,六部黑、白、红、蓝、银灰和金黄色的朋驰二八零,把黄家门前的巷子紧紧塞住。显斌由西餐厅里雇来的六人小乐队,加上长而响亮的鞭炮声,更引来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潮。
风和日丽,沙拉油厂里一百八十桌筵席由大礼堂摆到厂内的马路上。好几张大红纸写着“恕不收礼”四个大字,在大门口的接待处醒目地贴着。十一点刚过,二十多人的歌舞演艺台在礼堂的舞台上布置着,而台下已经来了好些与陈家有生意往来、早到的客人。
三点钟沙拉油厂的筵席才散,七点钟在闹区一家大饭店又坐满二十桌至亲好友。
大小花篮由餐厅一直摆到大门口,含苞的、盛开的、谢了的剑兰、菊花、玫瑰,把饭店里外装饰得好不热闹。
千惠与程斌挽手进宴会场时,至亲好友们鼓掌欢呼,有的拿预先备在桌上的碎彩纸往新郎新娘头上撒,有的拿纸炮往天花板上射,让那纸炮开花,五彩纸条纷乱乱飘下来。
千惠中午已换过三套礼服,这第四套穿的是一件雪白镶亮片的无袖长旗袍,那亮片镶着一对龙凤,由脚下舞到胸前,而龙凤头上则教一对碎钻耳环恶作剧地晃着。腕上两只白金镶钻的手镯,衬着一枚晶晶闪闪的大钻戒。光是那一枚钻戒,据宾客们猜测,少说也要六七十万。
千惠敬酒之前,由程斌陪着走出去;再进来时,又换了件淡橘色丝质荷叶半袖晚礼服。
双方家长领着新人一路敬酒,客人嘴上哄闹着,心里却尽默数千惠身上的各色金子。
最令宾客们叹为观止的,是送客时千惠的一身翠玉配饰—
那是八块大小相似、剔透玲珑的玉佩,每一块都被精工镶饰成胸针,在粉红织锦缎长旗袍的领口,项链似的别了圆圆的一圈……
千惠腕上两只晶莹的玉环此时也不再惹眼,识货的女客们尽用眼角向千惠的领口惊羡不已地瞄着……
……
送完客人,程斌的母亲请素英等人到家里坐坐,显斌于是亲自驾车载罔市、廷贵、素英和哲邦跟陈家人一起回来。
五层楼房的外观虽然有些旧了,四楼的新房却粉刷、装潢的金碧辉煌。
这栋房子房身很长。第一进的客厅、第二进的书房、第三进的卧室,都用整套进口家具用心布置过;最后一进除了浴室、厨房和餐厅之外,还有一间佣人房。而那佣人,在素英他们参观新房时,已经把精致的茶点,备妥端上—
千惠出嫁以后,四个孩子只剩哲邦一人在家。
哲邦看家里冷清得可怜,罔市又年来不便出门,渐渐不再出去闹事。放了学便尽快回来,最多带几个朋友回来聊聊天。
素英高兴哲邦的转变,除了自动增加他的零用钱之外,又买了一部光阳跑车给他。
没想到过了几日,哲邦对素英冷然提起:“零用钱多少都无所谓,跑车有没有也不要紧。只有一件事,请你尊重我—”
“什么事呀?” 素英感到意外,强打起笑脸。
哲邦正色答道:“将来,我的婚姻由我自己决定。”
素英愕然,笑容僵在脸上。
……
三月里,哲鸿由金门调到凤山,哲彦则由苗栗调到嘉义。哲鸿一放假回来,素英便再三叮嘱他退役后立刻准备出国……
兄弟俩有较多回家的机会,家里也逐渐恢复热闹。不料,四月底的一个周末,罔市毫无征兆地突然心脏病发,被送医急救。
虽然两天以后罔市渐渐脱离危险,廷贵和素英、哲邦也着实辛苦地照顾了好几日。尤其是素英,由于廷贵上班,哲邦上学,尽管请了特别护士,她还是时时待在病房里。
罔市睁开眼睛一看到她,就抿抿嘴要她回去—
“老顽固,家里亲戚朋友那么多,总要有个家人在,我可不要落得旁人说闲话!” 素英立刻对护士抱怨。
罔市出院回了家,却整天躺在木床上哼哼唉唉,只有廷贵回来,她才肯打起精神和廷贵说些话。
哲邦在家时,常来侍奉罔市吃饭。他劝罔市起来走动,罔市总要执拗地叹气:“不必再起来了,我快回去你阿母最高兴……”
有时哲邦坚持扶她下床,走了两步,她便说头昏。
一天,哲鸿回来,和廷贵来看罔市。
“趁我还看得见,你要早些娶亲啊!” 罔市拉住哲鸿,声音微弱而恳切。
“阿妈,会啦!我退伍回来就要娶。” 哲鸿面向廷贵,转用征询的语气,“我想跟罗苗秀结婚……”
“哦,我不反对。不过……要问问你母亲的意思……”
……
素英正卸妆,廷贵半躺在床上翻杂志,状若不经意地试探:“千惠嫁了,接下来,该轮到哲鸿了—”
“是啊!有适当对象的话,出国前先订个婚,也免得我们操心。”
廷贵迟疑着还没搭腔,素英接着说道:“前一阵杨太太还问我,哲鸿什么时候退伍—”
“……哲鸿好象比较喜欢罗小姐—”
“罗家姐妹我不赞成!” 素英语气急,又大声:“我托过台北的朋友去打听,说罗芬秀个性外向好玩,爱跳舞,还有好多男朋友……”
“她姐姐呢?—”
“哲鸿跟她年龄太接近,而且,她们教师家庭也不适合我们!”
廷贵听出素英反对的重点,觉得自己再说什么也是白说,只好翻过身先睡。
……
哲鸿退役回来,立刻找到廷贵问起有关苗秀的事情。
廷贵苦笑不语,哲鸿焦急追问—
“你和她差几岁?—”廷贵反问。
“我跟她同年,我比她大几个月。”
“你妈妈说,你们年龄太接近……”
“这是藉口吧?” 哲鸿沉不住气,大声应道。
“……”为了避免引起哲鸿更大的反感,廷贵不愿再说什么。
“同年龄结婚的人多得是!……她真正的理由是什么?是不是哲彦没考上大学,她不满芬秀?那也不能怪到苗秀和我头上啊!”
廷贵没想到他会这样猜测,只能又苦笑地保持沉默。
……
哲鸿心里不痛快,晚上找朋友去喝酒,又打电话要苗秀来。
第二天,苗秀来了。哲鸿谎称去台东找朋友,和苗秀搭船到澎湖过了一夜。
苗秀坚持开两个房间,哲鸿坚持留在她房里喝酒。
“哲鸿,心情这么不好?--”
“唉—”哲鸿滑坐在地板上,又咕噜咕噜灌下一杯。
“苗秀,你也去考托福,我们去美国结婚!” 哲鸿仰着头,眼神写满忧戚无助。
“那样做,你母亲不是更生气?而且,出国也有回来的一天……我们的故乡在这里,我们不能逃避一辈子。” 苗秀拂着哲鸿的短发,望向茶几上的绍兴,忽然也渴望长醉不醒。
好久,苗秀扶起哲鸿,“过一阵子再和你母亲谈谈看吧。”
于是两人相偕去海边散步,等日出。
当天下午,两人搭船回高雄,哲鸿送苗秀到车站。
买票之后在候车室坐着,苗秀疲倦地把脸埋进哲鸿双掌……
忽然,苗秀感到哲鸿不大对劲地动了一下,她抬起头来,迎面一个中年女人对哲鸿不太自然地笑着走了过去。
“谁?”问。
“我妈的朋友--”
……
哲鸿回到家,素英已经寒着一张脸。
“你台东的朋友到高雄来了?--”
“……”
“杨太太送她女儿上台北,刚刚打电话来都跟我说了……你这个不孝子!你跟那个不要脸的女孩子到哪里去了?”
“请你不要讲得这样难听!--”
“难听?那个女孩子从台北追到高雄来,又随便跟男人在外面过夜,还不够不要脸吗?--我早就知道她们姐妹在打什么主意!把肚子弄大了,也甭想我会让她进这个门!”
素英那又凶又急的模样有如泼妇骂街。哲鸿的脸涨成赭红,他冲动地上楼收拾简单的行李,在素英面前昂头走了出去—
哲鸿在台北的同学家住了三天。为了不影响苗秀的心绪,也不找苗秀,天天夜里到林森北路巷子里的酒吧喝酒。
第四天,廷贵打电话来找到他,对他苦心相劝。
“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还是早点回家。”
……
深夜,哲鸿回到家里。车库是空的,廷贵还没回来。
他窝进客厅沙发,脑中留着连日酗酒后一片昏沉沉的空白……
不知何时,素英已站在楼梯口—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有脸回来!”
“……”哲鸿斜抬起头来,用布满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素英,恍惚地怀疑这个臃肿剽悍的更年期女人,真是自己的母亲。
素英边吼边走了过来,整个人堵在哲鸿面前,手已经逼到他鼻尖:
“罗苗秀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要警告她!我不容许她破坏我的家庭!!”
“……”
“电话号码拿来!……拿来!……你为什么不敢给我?!”
“……”
“我找人去打听也可以拿得到!还是—你要我去家里找她?”
哲鸿心底一惊,仰靠沙发,用喉音缓缓答道:“……这么晚了……人家睡了。”
“睡了?!我三天睡不着,能让她好睡?!” 素英大声嚷,脑后发夹掉落,头发整个披散—
这时罔市房里传来一阵呻吟,哲鸿丢下素英,进去看罔市。
没想到他再出来时,素英正在拨电话—
哲鸿的旅行袋开着口,电话号码已抄在素英掌心……
哲鸿一个箭步抢下话筒,冷不防素英恶狠狠地摔了他一个耳光。
哲鸿抚着热辣辣的面颊怒视,素英颤抖着手又拨电话,颤抖着声音说:“……你是她母亲?……请你告诉她,今后不要再来找黄哲鸿,我们不欢迎她……我是……黄哲鸿的母亲……”
此后,哲鸿写信被退回,打电话被拒接,直接到台北罗家去,苗秀的母亲毫不留情地把他摒拒于门外。
哲鸿夜夜骑哲邦的跑车出去买醉,两次撞上电杆,一次翻进稻田里,满身血水和污泥地回家,在院子、客厅里吐了一地—
素英每每皱眉,吆喝煮饭的阿婆去清扫……
罔市看不过去,对廷贵指责素英霸道。廷贵一向不讲重话,仅轻描淡写地劝素英:“这样下去对大家都不好—”
素英听了当作没听见,过去把电视开得更大声。
八月,哲彦退伍,素英要他自修重考。不让他再去台北补习,而嘴里还一再唠叨要他考台大……
哲鸿坐在书桌前喝酒。
哲彦敲了门进去等不到回答,进去一看,才发觉他泪流满面,而桌上,一张张摆着苗秀的照片。
哲彦退出房间,打算替哲鸿去找千惠帮忙,第二天一早便上台南—
五层楼房的底楼是饲料和沙拉油厂的办事处,哲彦犹豫地走了进去。一位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小姐用讯问的眼光望着他。哲彦说明来意,小姐去告诉程斌的秘书,程斌的秘书出来请他去程斌的办公室。程斌一连接了几个电话之后,自己带哲彦上楼。
程斌和哲彦见过面,他客气地领哲彦往屋后楼梯走。二、三十名职员好奇地盯着,哲彦些感到耳根发热,便低头快快走开。
上了二楼,程斌介绍哲彦跟他母亲见面。他母亲亲热地称哲彦为二舅,又要他有空常来玩。哲彦连连答应几声,随程斌上了三楼。
三楼住的是的显斌的妻小,孩子们上学去了。显斌的妻子正无聊地作着针线,也站起来恭敬地称哲彦为二舅。程斌和哲彦在三楼坐了一会儿,没等三楼的佣人端茶,就告辞上四楼。
千惠刚起床,程斌请哲彦在客厅里坐,自己进去对千惠说了一声,便又匆匆走了。
客厅里的窗帘深垂。由于隔音做得极好,一点听不见外头的市嚣声,加上地上铺着极厚的地毯,偌大的客厅里,竟连人走动也静杳无痕。
“哲彦,你回来了……”千惠穿着素白宽松的棉布长衫,不知何时在哲彦背后出现。她的面容有些苍白,眼下略现黑圈。“怎么都不写信给阿姐—”
“阿姐,你怎么这样瘦?妈妈说,你有一个月没回去了--”
千惠的眼皮缓缓垂下,她淡淡地牵动嘴角,却牵不成一丝笑容。
……
佣人来报早餐好了,姐弟俩走进餐厅。餐桌上是一盘火腿煎蛋,一篮吐司,一壶咖啡,一瓶果酱,一罐奶油。
“今天要买些什么菜啊?太太?”是佣人站在一旁问。
“随便。” 千惠不假思索地答道,回房拿钱给她。
千惠要哲彦也吃一点,哲彦只要了一杯黑咖啡。
“阿姐,你过得还好吗?” 哲彦始终觉得这周围的气氛肃穆得近乎阴沉,与自己的想象大有不同。喝了一口咖啡,小心翼翼地问。
“好啊,衣食不愁,家务也不必操心—”千惠声音低低的,边玩弄刀叉。
“姐夫对你好吗?”
“好啊,好的我有些歉疚—”千惠猛地住口,慌乱地看了哲彦一眼。急急转移话题:“祖母最近好些了吗?”
哲彦点了一下头:“……祖母说,你结婚半年多了,担心你是不能生。阿姐……你是不是吃……避孕药?”
千惠的身子微微一震,掩饰地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眼眶竟红了。
“阿姐—”
千惠吸了一口气,眼里闪着泪光。她闭上眼睛,深而缓地点头。
“阿姐—为什么?……姐夫他们不想要孩子吗?”
“如果不是为了爸爸妈妈和大家的面子,我……真想离婚—”
这下轮到哲彦大惊,他想再问,千惠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千惠擦干眼泪,喝一口咖啡,郑重地要哲彦保证不对任何人讲这些事。便领哲彦回客厅。
这时,程斌的母亲拿来一袋又大又红的苹果上来,开朗地招呼哲彦吃苹果。等佣人回来,她吩咐佣人多备些好菜,又说这个月她和程斌的祖父、父亲轮到跟千惠夫妇一起吃饭,要哲彦中午一定留下来。
千惠虽然微笑应对她婆婆,哲彦敏感地觉得她的态度有些淡漠。
佣人进去不久,千惠便说她要帮忙准备午饭,哲彦于是随程斌的母亲屋前屋后参观。
吃过中饭,哲彦告辞,程斌派车子送他回家。
……
过了一个礼拜,千惠的公婆轮到跟五楼的文斌夫妇侍候。哲彦接到千惠电话,要他来接她回高雄。
哲彦伴千惠下三楼,跟显斌的的妻子招呼过。千惠对她说明弟弟来接她回娘家。……到了二楼,千惠带哲彦去告诉她婆婆。……到了底楼,又到程斌办公室去说了一声,然后才在职员们的注视下走出陈家。
一出门,千惠抬头望着天空,重获自由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姐,为什么要我来接?”
“婆婆不喜欢媳妇单独出门……我又不想让程斌送……你不要胡思乱想嘛!” 千惠故作轻松。
“叫部车子直接回去吧!”
“不要!不要!” 千惠猛摇好几下头,“我好久没搭火车了,程斌刚才要派车子,我也没答应……”
“那么叫部车子去车站吧,你以前不是最怕晒太阳吗?”
千惠还是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阿姐,姐夫他们对你不错。你上次为什么对我说:你想离婚?--”哲彦一路走,趁机把搁在心里的问题讲开来。
“我……随便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哦。”
“婚姻的事情很复杂,我自己也还不大清楚……暂时不要谈了吧。”
上了火车,两人之间有很长的沉默。
哲彦迟疑很久,终于把哲鸿的事说了—
“哲鸿那虎壮壮的人,罗苗秀要真嫁了他,那倒称心如意!” 千惠面无表情。
哲彦觉得千惠的语气充满嫉妒,他不明白为什么,便低头不再言语。
……
晚饭刚毕,程斌来电话。
只听千惠没好气地应他:“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会回去!”说完便用力把电话挂掉。
一路走回餐厅,还啧啧抱怨:“看得那么紧,象个犯人似的!”
几个人聊了一会儿,素英劝千惠早点回去,千惠正准备走,程斌来了。
“家母怕晚上乘车不便,一定要我来接……”程斌似有些抱歉的意思。
素英热络地亲自给程斌斟茶,并备了两盒巧克力要他带回去给侄子们吃。千惠这时倒窝在沙发里,贪婪地看起电视。
……
千惠回去以后,哲鸿找哲彦出去喝酒。素英看见兄弟俩要出门,收了刚才对程斌那亲热的笑容阻止道:“那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哲彦为难地看哲鸿,哲鸿理都不理素英,已经开了客厅的门。
“马上就回来了—” 哲彦鼓起勇气随便喊一声,匆匆随哲鸿走掉。
哲鸿搂着一个吧女,两人不停地对饮。
那吧女老练地讲着黄色笑话。讲完自己咯咯吱吱笑个不停。哲彦坐在对面,不知做什么好。
“再叫一个陪你弟弟嘛,好不好嘛?”吧女咬着哲鸿的耳朵,眼睛却向哲彦乱瞟。
“不要!不要!“哲彦急得连连摇手。
哲鸿却夸张地大笑:“怕什么?怕什么?哈哈哈……”
深夜,哲彦吃力地扶着哲鸿,在寂静的街上走。
“大哥,妈妈一向听外婆的话。你何不去找外婆帮你劝劝妈妈?--”
“劝什么?有什么好劝的!” 哲鸿痛苦地狂吼,找了一张铁椅跌跌撞撞地坐下来,忽地又降低声音,变得极颓丧:“……如今,真正左右事情的,是……她严重伤害了苗秀的自尊……”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出国,能不回来就不回来了!……总有一天,我要她感到后悔!”
“……这样太极端了。大哥,你说的是气话吧?”
“人从呱呱落地开始,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即使是生你育你的父母,也不应该认为自己能够控制子女的一生……”
“妈妈哪里懂这些……”
“我要教她懂……”
……
夜凉如水,两人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哲彦冷得打了个哆嗦。
“大哥,要不要—我去找芬秀?”
原先坐得像一尊石雕的哲鸿把头慢慢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哲彦,半晌,才重新燃起希望地点点头。
哲鸿退役以后都是从廷贵那里拿钱,而廷贵每次都趁给钱的时候劝他少喝酒。哲彦的开支仍经过素英,他知道哲鸿并不喜欢向廷贵伸手,便去向哲邦借钱。
哲邦倾其所有,又告诉哲彦,几天后素英将去北港进香。哲彦于是计划那天北上—
哲彦由台北回来,一声不响地坐在自己的床沿。
哲鸿急匆匆跑进来,劈头便问:“芬秀怎么说?”
“……”哲彦垂头丧气地发呆。
“到底说了什么!” 哲鸿用力摇哲彦的臂膀。
“……芬秀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
哲彦缓缓抬起头,声音沙哑得象要哭出来:“……芬秀说,这整桩事情,已经变得非常可笑……她问我,世上为什么还有这种孔雀东南飞的事情发生?!”
“……”
“她说她姐姐开头几天一直哭,后来变成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有一阵子她姐姐常常又哭又笑,说她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犯不着苦苦高攀……”
“苦苦高攀?她为什么这样想?--”
“妈妈是这样说她的……”
“什么时候?--”哲鸿吃惊地扬起声音。
“……我不知道……芬秀还说,她姐姐已经死心了……”
哲鸿茫然地看着哲彦,哲彦欲言又止。
等哲鸿走近房门,扭了门把,哲彦才悠悠补了一句:“……芬秀说,她姐姐前两天订婚了—”
哲鸿倏地拉开门冲到楼下抓起电话—
电话是芬秀接的,打了四次都说苗秀不在,第五次开始变成通话中—
哲鸿不死心地打了半个多钟头。不知打到第几次时,只叮当一声,还没开始响,对方已经拿起话筒—
“喂—”哲鸿焦躁地喊。
“喂喂—请问苗秀在吗?我是黄哲鸿。”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抽泣声。
“喂—,苗秀,是你吗?”
“……哲鸿,何必……这么……不死心……”
“……芬秀说你订婚了?”
“……”
“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我有什么办法……我们缘份不够—”
“什么缘份!我们出国就有缘份!”
“……请你不要再说了……我们的事情使我母亲很伤心……”苗秀说到这里,“哇”地哭出声。
“我去跟她解释!”
“—你就……放了我吧!”
“苗秀,为什么变得这么软弱?”
“……”
“取消那个婚约!你会后悔的!”
“你也许不知道—令堂去学校找过我母亲……”苗秀吸着鼻子,尽量抑制哭声。
“……”哲鸿听得呆了。
“令堂说,你们黄家若不是靠她,永远无法由贫困兴家……她说,她不愿意让儿子与我们这种教书人家结亲,她要你们更……她的意思是,要你们更辉煌腾达……我母亲气得发抖……我不能跟你出国,我不能再伤我母亲的心……”
电话由哲鸿手中滑落,他骑了哲邦的车子疯狂地向屏东方向飞奔,汽油耗尽,他把车子丢在路旁,哭嚎又狂笑地在草地上让露水冻了一夜……
……
出国前三天,哲鸿接到帖子:“长男让谦,长女苗秀……”
哲鸿收了想要撕碎的念头,把雪白烫金的帖子夹进将带出国的英汉辞典里,买了一尊水晶玻璃,白雾凝成似的维纳丝,在出国前一天送到李让谦家。
潇洒的棉布白夹克,衬着浑身上下一股磊落的气质;高挺的鼻梁上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从容、坚定而自信的态度,使哲鸿一见竟觉得连苗秀比他还要还要逊色几分。
“黄先生—”李让谦经他母亲告知,在素雅的小客厅里见到哲鸿,镇定得体地称他;不特别亲热,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久仰了,苗秀的相簿里常看到你。”
“恭喜你和苗秀。” 哲鸿的声音是失眠后的低涩,“我是送礼来的……我明天就出国,不能来参加婚礼。”
“你的事情苗秀都跟我说了……苗秀说,她还是很敬重你……我们祝你鹏程万里,一路顺风。”
哲鸿起身,很郑重地握住李让谦的手:“……苗秀是我一生遇见过最好的女孩子—希望你好好照顾她……”
李让谦笑了一笑,只说一句“你放心”,有修养地把下面接着想说的“罗苗秀是我的未婚妻”咽回去。
……
哲鸿走了,哲彦考上台北近郊一家三专的统计科。不久,哲邦也入伍服役。
罔市仍旧躺在床上,素英心里则常挂着千惠的婚姻。
素英看得出,千惠比婚前消瘦了许多。她知道陈家没有亏待千惠。但千惠回来时,她总觉得千惠再不象往日在家时那么开朗……
千惠在陈家难得出门。程斌的事业没的她插手,简单的家务又有佣人料理,她只有看些小说打发时间。
睡不着觉的午后,她爱一个人走出阳台去看天空。然而,亮晃晃的阳光竟常让她觉得昏眩。
她一边自嘲是养在温室里的盆花,一边又找借口不参加同学们的携伴聚餐。她的婚姻在同学间原是何等地令人称羡!她自己知道,下意识里,她害怕朋友注意到程斌是个双脚有缺陷的人。
婆婆常常有意无意地瞄着她的肚子,问她什么时候生个孩子做伴。程斌也问过她要不要去检查。对于两者,她都抱歉地摇头……
好几个夜里,她披衣起床,掀开窗帘的一角……
月光下,程斌的睡容显得那么无辜。
她跪在地上,隔着布缕轻抚程斌的小腿,喃喃怨道:为什么那次车祸以后,你不把腿骨接好?……即便在床上,不多久,你的脚就撑不住你的身……
好几个夜里,她心里悠悠地又想起伊藤那汗湿的、浅棕色的、健壮的、男性的背……
千惠几次想把避孕药丢掉,但在无法获得满足的夜里,她那愤恨的心就让她觉得她不要养程斌的孩子。她也知道她在自虐,但因心里常交战着要不要离婚,她就更觉得不能有孩子。
她知道程斌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希望程斌开口找她谈,然而程斌好象对现状毫无不满。
程斌的沉得住气使得她恨,但想到廷贵与素英,她无法主动提出离婚,只能让自己寝不安息,食不知味,一天又一天……
哲鸿离开台湾时,廷贵、素英、千惠、哲彦、哲邦,连程斌都来送行。
松山机场一片哄闹,不容谁有心思去多想什么。两只沉甸甸的大皮箱送进去以后,大家沉默地走上二楼。
哲鸿挤出笑容与大家话别,当他来到素英面前时,素英继续说道:“……学业大概告一个段落以后,……也该先回来……娶媳妇……”
哲鸿一时笑容凝结,喉头梗塞,他费力地抬起头,竟看到素英已泪流满面。
上了飞机,哲鸿不停地想着素英那句话。他时而冷笑素英如意算盘打得好,时而又觉得素英已有懊悔之心—
他不知素英的深意何在,只好一再用力地摇头,想把整个世界的事情一起摇掉……
哲鸿在汉城换了机,一路喝酒之后昏睡,昏睡之后喝酒……他希望飞机失事,希望飞机掉进海里……
但是,飞机还是平安飞抵洛城。
哲鸿找到一栋专租中国学生的公寓,每个月花九十美金,租了一个附带简单家具的小房间。
他忘了带电锅来,又没有兴致去外面餐厅吃饭。只有常买些汉堡回来下咖啡,或者胡乱啃几块炸鸡过一天。实在腻的时候,便到超级市场买速食面回来冲开水。
公寓里连他住了四男两女六名学生,大家共用一个厨房,却从来不见他在厨房出现。
除了去学校,哲鸿时时关在房里。直到第二个月底的一个黄昏,他喝过酒正蒙头大睡,却被一名女生敲门吵醒。
那女生身材略矮,皮肤略黑,自称叫康晓梅。她住在邻室,请哲鸿不嫌弃的话,到她那边吃晚饭。
哲鸿昏昏沉沉地随她过去。
她的房间除了跟哲鸿一样的一床一桌二椅之外,唱机、电视俱全,书籍也摆得井然有序。哲鸿在她的书桌前坐下,惺松的睡眼立刻被桌上的白饭和小菜强烈吸引—
那是一盘白煮鸡翅蘸蒜泥酱油,一盘荷包蛋,一碟花瓜,一锅青菜豆腐汤,尽管用的是灰旧的塑胶餐盘和粗陶碗,那酱油香伴在豆腐汤冒出来的白烟里,使哲鸿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象难民般的连吃了大半锅饭。
饭后,康晓梅放了一卷乡土民谣,泡了一壶乌龙,又拿出台湾寄来的报纸杂志,与哲鸿共看一整晚。
此后哲鸿在楼下遇到康晓梅也要出门时,她总是极豪爽地邀搭便车。哲鸿学校近,不曾真搭她的车,但也会像个老朋友一样,走到车旁跟她话些家常。
……
长夏浑浑噩噩地过去,转眼已入深秋。一天,哲鸿抱着一叠书和几袋速食面回来,看到房门上一张字条:“沙茶火锅,七时恭候。康。”
哲鸿近来较少喝酒,也兴致很好地买了一瓶白葡萄酒过去。两人干杯如仪,把那火锅吃的浑然忘我。
康晓梅面色微醺,谈起她是台大外文系毕业,比哲鸿早来一年,在较远的一所私立学校念比较文学。
“你为什么想来留学?”她忽然认真地问。
哲鸿随口答道:“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呀。”
“你何必说得那么堂皇,你看起来就不象。”她表情怏怏地。
“怎么不像?—”
“你刚来时整天闭门饮酒,浑身……酒臭。到现在还连自己的三餐都不起劲,怎么去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
哲鸿被她的率直弄得有些赧然。
这个雀斑脸,单眼皮,头发短蓬,貌不惊人的女孩子,使他联想起小学时代邻座的小女生。但是,她那严肃的神情,却又使人不得不把她讲的话当一回事。
康晓梅积极肯定地接着说:“我教你开车,你去考驾照,多出去走走,不要老关在房间里。在美国不会开车,怎么行万里路?”
朝夕练习,学了一个多月。考到驾照的第二天,哲鸿买了一部三千元的二手福特。为了表示谢意,他请康晓梅去一家广东餐馆吃中饭,回到公寓后,又拉开一向紧闭的窗帘,请康晓梅进去聊聊—
康晓梅一进门,立刻被墙上贴满的工整大楷字写的情诗吸引住了。
她慢而仔细地念过一遍,笑哲鸿是个早生华发的多情书生。然后,她看到桌上精致相框里苗秀的结婚帖子,顿时收了笑,对着相框自言自语:“原来如此……你要把它,摆到几时?—”
哲鸿把墙上的诗轻轻撕下,把相框整个收进皮箱里,坐在地上,把苗秀的事情娓娓地讲了一下午。
淡淡的冬阳斜斜地照进来,浴着康晓梅象沉醉的梦里的脸,轻倚哲鸿的肩。
哲彦在台北近郊赁居。虽然素英常去视察他的生活,他还是和芬秀继续往来。
芬秀的母亲曾要芬秀对自己的未来多考虑,但每当哲彦来时,她仍亲切地待他。
苗秀回娘家时,哲彦也遇到过几次,她仍是一身飘逸神采,见了哲彦总先问哲鸿的近况。苗秀非但不阻止芬秀与哲彦在一起,反而鼓励他们坚持到底,必要时去国外结婚—
“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是真正幸福。”当着哲彦的面,苗秀意味深长地说。
而背着哲彦,她对芬秀感叹:“女人出嫁,象一棵树木的移植。如果不是为了全心全意的爱,到底终将朝暮怀着悲戚……女人结婚以后的生活,是婚前想象不到的单调的循环,只有爱可以让单调变成多彩,否则,便是日夜熬着一份无奈……”
……
这年十一月底是罔市的七十寿辰。
罔市事前说过她不做寿,素英还是有模有样地订了一百二十个大红面龟来分送邻居、亲朋,又烧猪脚面线,要夫妇和哲彦回来庆祝。
罔市推辞不过,让阿婆帮她沐浴更衣出来……
千惠夫妇带回来一大盒蛋糕,程斌和哲彦努力撑着气氛。吃了半天,却是蛋糕只动了一丁点,猪脚也还有一大锅。
素英给罔市订制一件旗袍,一双绣花鞋;千惠也给罔市打了一枝金簪。罔市把那些东西都搁在一边,坐了一会儿,又说她头昏,要阿婆扶她进去。
晚上阿婆去照看罔市,罔市愤愤抱怨:“人好的时候不孝顺,到今天才弄这一大堆吃的穿的给别人看!”
千惠当夜走了,哲彦次日一早也回台北。素英一个人对着房里的梳妆圆镜坐了好久。廷贵中午回来,素英一反常态,拿寂寥无限的声音央他,找个时间一起去看哲鸿—
……
已经是三月阳春,洛城特有的艳阳照着路边迎风招摇的野花,让人一出门就不知不觉笑眯了眼。
哲鸿到机场接廷贵、素英、程斌、千惠。
廷贵和素英神情激动,程斌仍是往日那般稳重沉着的样子。倒是千惠,看来大大不如往昔神采。
哲鸿把他们带到宾馆安顿好,又载他们到自己的公寓转了一圈,康晓梅还没回来,哲鸿也并不提起她,五个人便去广东餐馆吃饭。
小小的门面也是雕梁画栋,漆的这处那处尽是鲜红。静静的餐馆里只有几个老美,拿着刀叉,还边喝鸡尾酒。
哲鸿点了菜,女侍先送来一瓶绍兴。整整一年没见面,他这才看清廷贵前额已秃,素英的眼尾鼻角也尽是脂粉掩不住的皱纹……
素英频频替哲鸿夹菜,并一再关怀地问他的近况。尽管如此,哲鸿那爱恨坚持到底的心头对她仍存芥蒂,再也涌不出深刻的母子之情。他今日之待素英,只象是对远道前来的故旧尽点情义,由于这位故旧对自己曾有的伤害,他心里一时无法完全放弃对她的防御。
素英从皮包里拿出两张照片,说是她替哲鸿留意的人选,哲鸿没伸手去接,千惠替他传递过来。
原来两个他都认得—两位朋友的女儿。 高雄商界的二大千金。
哲鸿嘲戏地笑问:“妈妈喜欢哪一个?”
“你要娶太太,你自己选呀!”
“哦—是吗—”那“吗”字拖的很长,哲鸿把照片搁回桌上。
由于哲鸿建议洛城景色回头再浏览,第二天一早,五个人便搭机飞往赌城。
在赌城住了两天,五个人小输一千多美金。
离开赌城,转飞纽奥良。租了车,看着地图由市中心转进著名的法国方场。
这方场附近尽是法国风味的房子,一家家不是法国餐馆便是酒吧、礼品店。酒吧里传来黑人乐队演奏,极悲戚的爵士乐—大家下车选一家进去,才发觉那乐声在酒吧里响得人耳聋,不似在路边听得有韵味,只好出来在附近绕了一绕,走向方场上的小公园。
公园外有未成名的画家替人画像,有年轻人弹奏吉他演唱,也有成群的鸽子在人脚下争食……大家浏览得有趣,哲鸿却发现程斌脸色苍白,无力地扶着公园边的铁栏杆……
千惠指了指路边一张法国式铁条椅子,陪程斌走过去。哲鸿要去探视,素英却阻止他:“没什么,大概是累了—”
隔天,他们在市区闲逛,开车过了横跨密西西比河的铁桥,也坐了叮叮当当招摇过市得有轨电车,直到天黑才回旅馆。
素英又拿出两张照片,问哲鸿中意哪一个。哲鸿笑道:“两个都中意。”
第四天他们沿密西西比州南部的海岸线直奔阿拉巴马州。依旅行指南的指示,在阿州南部的一个小镇里找到一座宽阔美丽的花园。
那是一位富豪穷毕生经营,于身后开放参观的私人花园。在依山傍水、高低有致的土地上,无数种世界各地移植来的珍异花卉鲜艳地开着,而那富豪华丽绝伦的住宅,更在花木蓊郁处巍巍站立。恍惚间,让人以为身在古代王公贵族的庄园里……
然而,象前天一样,走到半路,程斌又面色苍白地坐在路旁的铁椅上—这一回,哲鸿看到千惠的神色有些不耐烦。素英仍要哲鸿和廷贵先走,她自己则留下来等他们……
由于哲鸿不能荒疏课业太久,五个人在南部又玩了一天,哲鸿便让廷贵等人结伴搭机去东部,自己按原计划先回洛城。
……
四人由东部回来已是一个礼拜以后的事。
讲好的时间,哲鸿直接到机场门口把他们载走—一照面,便发觉他们神色凝重,千惠更是明显一张哭过的脸。
“爸爸,发生什么事了?—”哲鸿心中疑虑交织。
“……”
“……妈妈,你们怎么了?是不是在纽约遭人抢劫?到底什么事?快说呀!”
“……”
“妈妈!” 哲鸿急得又叫一声。
“……你阿姐说……要离婚……”素英是前所未有、带哭的声音。
哲鸿愕然。缄默片刻,才又想起问道:“为什么?—”
“……”
进了旅馆,五个人错落坐在廷贵房里。老半天,大家都哑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程斌打破沉默:“……我想回房休息……千惠,要不要一起走?”
千惠默默站起。
“姐夫,阿姐,我请你们喝杯咖啡……”哲鸿晃了一下头,好似刚由催眠中醒来。
“我头很痛,想早点睡……”千惠恹恹地拒绝。
于是哲鸿和程斌送千惠回房,便到旅馆的咖啡室,择了一个幽静的角落。
“姐夫,请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程斌沉默不语。
哲鸿静等着。
“……你阿姐今天早上跟我吵架,……说要离婚……”
“……”
“今天早上她在化妆,皮包开着,我看到里头一包避孕药……”
“……”
“我说我和家父母希望她早日生个孩子,问她为什么瞒着我吃避孕药。……她说……她说,她不要孩子,说她跟我在一起很痛苦……”程斌难过地低下头。
“……”哲鸿皱着眉,双手支下颚。
两杯咖啡凉了,连糖都还没加。
“……你大概不知道,我的脚有缺陷……结婚前出过车祸……”程斌看哲鸿一眼,眼神充满无奈,低头接着说:“我和你阿姐正在谈的时候,妈妈来敲门我没听见,她自己开门进来……你阿姐当时正在哭,就在妈妈面前说,要跟我离婚—”
哲鸿的心情跟当事人一样低沉。这桩婚姻是妈妈全力促成的。他立刻接着问:“妈妈怎么说—”
“妈妈去告诉爸爸。”
“爸爸呢?”
“……也没说什么。”
……
本来说好多住几天的,这一来素英叫哲鸿替他们改订班机。第三天大清早,哲鸿便送他们回去。
一行人走到机舱口,素英仍不忘叫哲鸿收下两张照片:
“考虑好了,马上写信回来啊!假如两个都不喜欢的话,妈妈再去物色。”
没离开机场,哲鸿就把照片撕进垃圾桶。
开车回到公寓,康晓梅在他床上还没睡醒……
回台南以后,千惠日也躺在床上,夜也躺在床上。也没真的睡着,就是满怀心事,不愿意出来。
程斌母亲关怀地问起,程斌称她旅途太劳累,几天就好了……
程斌对那天早上的事情一字不提,回来第二天便恢复上班,也照常到了中午就上楼吃饭。遇到千惠不出来吃饭时,他下午就去买些点心,亲自拿到四楼房间—
每当他回来时,千惠就装睡不理他。等他出了房门,却又思潮起伏,翻来覆去……
千惠知道,除了身体缺陷之外,程斌是个无可挑剔的丈夫。
然而,那缺陷如此折磨人,自己如何跟他一辈子?
—当日千挑万选,随着母亲一直要挑到家世好,学历好。如今这人家世好,学历好,而婚后的生活也不过是柴米衣食不愁罢了。倒有那么多更重要的,妈妈没有想到,自己为什么也没想到?
……
怨艾数日,千惠忽然忆起明子讲过一句话:
“女人是永远不知足的,在温柔的男人怀里,梦的是强壮的男人;与强壮的男人在一起,看到的又是别的男人……”
—是那样吗?
—如果那车祸发生在婚后,我是不是也想要离婚?或者,我会选择忍受?
忘了是谁说的:
“夫妻间除了情,还有义;情字多变,要度过漫漫相守的岁月,没有‘义’更难支撑……义不仅存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更应存于夫妻之间。”
言者又道:
“情脆弱而义坚定,古来多少患难夫妻,与其说是为了情,不如说是为义,才能同甘苦,共生死……”
—是这样吗?
—如果离婚的话,离婚之后,我将如何?不离婚的话,朝着义的道理去做又如何?
想到这里,千惠忆起在日本读过的一首贺婚诗:
为夫为妇惟宿缘
同心一体莫乖天
人生行路岂容易
永世勿违贞与贤
—啊!人生行路岂容易,永世勿违贞与贤!
……
回来第六天下午,程斌又买了一包三明治上来。房间里,窗帘垂得暗暗的,千惠背对门躺在床上—
“千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三明治?” 程斌在床沿坐下,一手轻拂千惠的肩。
千惠不语。
程斌的手拂向千惠发梢:“我知道你很委屈……我婚前也对你说过……”
千惠慢慢转过身来。
“……婚前我不知道这么严重……”她那声音微弱平缓。
程斌没去问是缺陷那么严重,还是这个缺陷对婚姻的影响那么严重。或许,两者皆是吧。
他试着去扶千惠坐起,又拿枕头给她垫着背。千惠并不拒绝。
他开了床头灯,奶黄的灯光刹时泻了一地,房里一片静谧祥和。
“吃点三明治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千惠接过三明治,慢慢吃了。程斌拧来一条湿毛巾,让她擦了手脸。
“帮我把手提包拿来好吗?” 千惠轻叹一口气说。
开了手提包,她拿出避孕药。
“程斌,……你……把它丢掉吧。”
素英怕哲彦在台北交女朋友,每个月只给他六百元房租和有限的伙食费,并且是每两周由银行汇一次款,不让他手头有余钱。
芬秀在贸易公司做事,和哲彦出门时,不论交通、餐饮,都是她抢着付帐。甚至好几次领了薪水,便拿千儿八百给哲彦。哲彦不肯要,她就硬把钱塞进哲彦抽屉:
“我不像姐姐那样容易放弃,一点经济上的限制,就教我死心!”
哲彦对素英的做法虽有怨尤,但一方面懒得计较,另一方面也想不出办法,也就过一天耗一天。
他不是心地卑鄙想让芬秀倒贴,但也压根儿不愿费力去向谁挑战。他不象哲鸿那样激烈反抗自己所不满的,也不曾想过去赚点钱来改变现状。他被安排惯了,拿不出大主张,而在两个好强的女人中间,他更显得不积极。
哲彦自认不曾费心追过芬秀,当日芬秀自然地与他相识,在一起,毋宁说是芬秀先开始对他好。他知道芬秀珍爱自己,但芬秀在他心中是否象苗秀在哲鸿心中那样被肯定?他自己也不知道。
芬秀下了班常常去找哲彦,两人的晚餐就是一碗阳春面加卤蛋。
晚餐后,芬秀提议散步。但哲彦说他不喜欢在外面逗留,总要芬秀到他那四坪大小的房里听音乐、聊天,消磨到八九点,才送她搭公车回去……
……一个燥热没有一丝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