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暗戰初起
這幾個成年人的聚談,只是個偶遇中的閒聊。但威廉姆斯對重要話題仍以議院中的辯論姿態講話,毫無懈怠。
華當然也聽到了同聲翻譯,但他沒有表情動作。木木地站在那兒。他懂得價值,但不明白一幢現代建築還有什麼歷史價值,而且說是價值又不可以數字衡量,那是什麼鬼東西?我認為他在惱怒中琢磨著,甚至會在心裏罵上一句,什麼“洋鬼子,裝他媽的什麼大頭蒜”之類的話。
羅伯遜警官插話了,但他在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亨特,我聽說你爺爺建造這座豪宅,設置了一流保安系統,可我沒看到什麼設施,也許一流的裝備是隱形的吧!正如人們說的‘真人不露相’,是這個意思嗎?”他咧開嘴大聲笑起來。
“警督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你是不相信那個說法,什麼一流保安之類的東西,可能這種說法忽視了警界的能力和裝備水準。”
亨特這樣講話,平靜而有禮貌,但並無恭敬。面對兩位高級警政官員,亨特該說什麼就說什麼,看不出任何顧慮,沒有謙卑。
“我們要不要秀一下,一個簡單的把戲?就假定有個賊正潛入走廊,”亨特把眾人領到了走廊。我在監控室螢幕上看見他對我做了個手勢,我按規定啟動了程式。亨特伸直右手臂,用一個遙控器向走廊深處一個黑漆漆的地方一揮,那裏忽然雷鳴閃電齊發,雷聲不大,是有意壓低的隆隆聲,但閃電很嚇人。昏暗背景下無數條大小閃電霹靂霹靂地發出淡藍色條束光,發出吱吱的燒灼聲,奇形怪狀地包圍著那塊地方,好像在反復襲擊著那裏的每個角落。
我在螢幕上看到了安妮,她雙手捂著嘴,睜大眼睛。這個場面令她驚訝不已,在場的每一個人幾乎都有類似表情。威廉斯警監甚至伸開手掌,好像要阻擋一束射來的藍光。其實每個人都很安全,但警監立刻有了異議:
“這太過分了,你以為你在殺老鼠嗎?”
“警監誤會了,”但亨特不作任何解釋而是牽上警監的衣袖,又邀所有的人去那個已經平靜下來的角落觀看。他們走過去摸摸看看,什麼也沒有發現。一幅幅垂掛著的淺色絲質窗簾,靜靜地完好地吊在那兒,並沒有電灼的痕跡,摸上去甚至是涼絲絲的。這裏既無煙霧,又無異味,好像根本沒發生任何事。
“現在,它只是一種威懾道具,一個賊會因此伏地就擒,不敢亂動。”亨特說。
“如果人人都知道它不傷人,那還有什麼作用?”警督還在質疑。
“不那麼簡單,這個遊戲是分級別的,”
“分級別?那麼最高階是什麼?會擊人致死嗎?”
“不會,可以傷人,可以重傷某個人。但是那只會發生在戰爭中,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
亨特說到“戰爭”兩個字時,眼睛盯著華,華的翻譯及時譯了這個詞。警監又注意到了亨特和華之間的這種眼神交換。
在螢幕上我放大的警督監的面部——是一副狐疑深深的表情,但瞬間又消失了。
這確實是個稱職的警官,他那根職業神經敏銳又細膩,看來他能升到高階警督這個職位上,不無道理。
“要不要再盡興一下,看看另一套小遊戲?”亨特笑呵呵,他在徵求眾人意見。
“為什麼不?”羅伯遜好像來了興致。
亨特又向我做了暗示。
不一會兒,剛剛發生過電閃雷鳴的區域出現了煙霧,先是白白的濃濃的煙霧,團團滾滾地向眾人逼近。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煙又收斂了些,變小了。但突然在白煙後面出現檸黃色,又出現淡桔黃色,再後面就是深橘紅色變成熟褐色的深重色彩濃煙大股地迅速撲過來,真有點恐怖,煙霧似乎要把人們吞噬。大家都急急後退,甚至跑了起來。這並沒有完,在大團深褐色煙霧後面出現了灰白色和黑色,洶湧的黑雲似的煙襯在灰白背景下,顯得猙獰怪狀,所有的人都呼出了驚駭的叫聲。這叫聲把大房間裏的孩子們吸引出來了。他們“砰”的一聲打開門,跑出來張望。孩子們並沒有被嚇著,因為這煙霧突然間消失了,在很短的瞬間,被一股上升到氣流吸走了。人們靜靜地呆著。
過了好一會兒,威廉姆斯議員才問道:
“這煙霧僅僅是嚇人呢還是可以傷人?”
“和閃電一樣,分級別,傷人只出現在自衛的情形下。”亨特回答。
華的兩個跟班青年算是開了眼界,他們的上半邊臉泛紅,好像是喝了酒。華反而低著頭,他面色陰沉,若有所思,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亨特和我都明白,華來時的希望嚴重受挫。他的兩只死羊眼現在露出的是兇狠狠的光,比任何一次我見到的都陰森,好像一只狼在黃昏的雪地中顯出的帶綠光的眼。
華的這種表現超出情理範圍——他與我們之間還不至於有什麼深仇大恨。我覺得讓華如此顯露兇狠神態的原因還是個隱隱的謎。
亨特事後對我說。“他好像是迫於某種壓力在做事,而且這種壓力好像很可怕,那究竟是什麼,我們不知道。”
安妮被華召喚去又返了回來,神情憂鬱之極。
亨特上前去噓寒問暖,她不大理睬,但又扭過頭來直視亨特的臉,好像要質問什麼,但又不出聲。
亨特一臉的茫然。
突然安妮漲紅著臉要說什麼可又氣咻咻地閉上了嘴,這幅模樣有點像第一次與亨特相見時不辭而別的情景。
“是誰欺負你了?說吧,這兒有兩個會功夫的兄弟可以替你報仇。”亨特一本正經地說。
安妮不理這個喳兒,她沒心思開玩笑
“好吧,我告訴你們,不,我是說告訴亨特,”
聽了這話,我立即反應道:“我要回避嗎?”
“奧,沒必要,我的意思是------”,她又停了下來,今天她可不夠爽快,與平日判若兩人。
“我是說,華——這個混蛋讓我勾引---”她指著亨特。
我和亨特先是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我們前仰後合。
“你們…….”安妮一臉委屈相,她真的很委屈,都快哭出來了。
亨特走過去撫著安妮的肩,輕輕地摩挲著。
“好了,好了,沒必要這麼難過,這是意料之中的。”
“什麼?你說什麼?”安妮猛地抬起頭來用她的淚眼望著亨特。
“聽我說,你到現在還沒明白,華把你派到這裏來,一個最重要的打算就是‘勾引我’,這個目的用一句中文講,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有你這麼傻才不明白呢!”
安妮坐到沙發上,把兩只腳也慢慢盤上去,手摸著下巴在想亨特說的話。她的姿勢有點像那個海濱美人魚雕塑。
華的行動在升級,已經有按耐不住的勁頭,開始變得赤裸裸了。他肯定會想到,安妮可能已經被我們‘招募’了,是個“雙重間諜”,而他還敢於這樣明明白白地指示安妮做“勾引”的勾當。只能說明他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儘管還吃不准安妮確切的角色,但是這種明確的“勾引”指示可以涵蓋各種可能性——不論安妮站在哪一邊,他認為自己都可以掌控她。這說明我們分析的那種急迫性是存在的,而且在急劇加深,已經容不得華去慢條斯理地安排行動了。
進一步分析華的思路。如果安妮和亨特成了感情甚篤的情侶,那麼安妮的軟肋就成了亨特的軟肋。亨特的軟肋才是華最需要的,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了。
亨特和我當著安妮的面這樣討論著,安妮細細傾聽,面色清爽了許多。她恢復了藝術鑒賞家的自信神態,而不再是那個委屈無助的女孩了。
該怎樣應對華呢?亨特認為這只是個小序曲,真正的難點還沒有出現。但現在必須認真策劃,那場風雨必然會來,而且將是怎樣的兇險尚都不可預測。
亨特立即出去了,直到晚上都沒有返回。我和安妮呆在一間我們最喜歡的小客廳裏翻看書報。貞妮送來的茶點都擺在茶几上,沒有人動。這表面的平靜說明我們心中不平靜。安妮始終在為安格的失去聯繫而憂心忡忡。我有一種想發洩的衝動——很想把那個長著死羊眼的傢夥揪到這裏來,揍上一頓。也許那就很快會撥雲見日了。但這不可能,我也知道在美國這事沒那麼簡單。
看著安妮鬱鬱寡歡的樣子,我想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我看見她戴著一個精巧的小項鏈,其精巧的是在那個項墜上——一個很纖細又美麗的小東西。不知是什麼,非常吸引目光。
“那是什麼?玻璃珠?”我故做輕視地瞥了一眼。
安妮上當了。她用手摸了摸小墜兒,用教訓的口吻說:
“高價‘玻璃珠’,恐怕拿你也換不回它來。”
“不會吧,有那麼誇張嗎?”
“這是Bulgari,就是寶格麗,很珍貴的。”
“男朋友送的?”
“我的男朋友還沒有出生呢,這是媽媽給的。”安妮的心情開始轉好些了,她眼睛裏有了點閃動的光。
“講講看,這個小東西怎麼會這麼珍貴?”
“你看,”安妮湊近來讓我看那個正在她手掌心上托著的小墜子,這那個多色彩的多晶面體,確實少見。
“這個小小的東西裏就有珊瑚、土耳其石、紫水晶、碧璽和橄欖石,五種半寶石。”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半寶石’這個說法。
“你對寶石還有研究,沒想到。”
“這和我的專業有關,藝術史上有不少涉及到珠寶的事。”
安妮已經把精神兒真地轉移了,這是個很執著於自己所學專業的女子。遇到專業課題,有講不完的話。我是搞美術創作的,我們的專業很接近,共同語言很多,但我不懂珠寶。
“寶格麗品牌就是Sotirio Bulgari開創的。他是一百多年前的希臘裔著名珠寶商。我認為他應當在美術史上有個地位。因為他太出色了。他的珠寶延續直到一百多年後的今天都是最最上乘的藝術品。”
我再去看那個小小的鑲在金色底座上的多彩寶貝,我想像不出它的價值。
“你跟我來,我們去看一件東西。”
我們來到走廊。安妮現在已經比我更熟悉走廊,她已經完全不會迷失在這彎彎轉轉的迷宮中了。
安妮停在一塊石頭前。這是個不大規整的石頭,上端圓渾呈灰白色,立在漂亮的彎形走廊牆壁下一個特製的底座上。模樣僅僅是一塊頑石,極不顯眼。
“它是賭石。”
我沒有聽懂她的話。
“有幾個特徵說明它很可能是一塊品位極高的賭石。”
我聽說過賭石——出在緬甸,有頑石樣的表皮,切割開可能看到價值連城的翡翠,也可能是無品位的石料。所以,出大把錢買這種石頭就是賭,即稱賭石。
安妮解釋說,這是一塊白鹽砂皮賭石毛料,這一點已經毫無疑問。一些綻露出來的細節使這塊白砂毛料的前景價值十分誘人。而且體積如此之大的同類賭石世間罕見。
我看著這塊其貌不揚的石頭,真有些不敢相信。此刻,它讓安妮幾乎忘了對安格的掛念,倒是真有了點兒實用價值。
亨特突然出現在我們身後,他一臉疲憊,說今天驅車八百公里,辦好了一件重要的事。亨特駕車去的是離尼亞加拉大瀑布不遠的一個鎮。這樣遠距離地驅車,僅僅是為了找到一個醫生。,亨特當然不是去治病。
“為什麼這麼奔波呢?有什麼事不可以用先進的通訊手段解決?”我問他。
亨特搖搖頭。他要找的是一位另類醫生——一個催眠師,一個很有水準的傢夥,但這個人本身就需要用催眠療法治治病。他的病有兩種:一是酗酒,二是賭博。FBI常請他去作催眠以協助破案,之後會付給他很高的報酬。但是他會在幾個小時內把這筆錢全部移交給酒吧和賭場。亨特說,如果他是個正常人會很富有,但他就是正常不了。
這位醫生叫亞當斯密——與一位歷史名人同名。
亞當斯密在亨特到達時是醉醺醺的,亨特只好花錢聘請兩位可靠的男護士守在他身邊。亨特囑咐護士,要儘快讓他醒來,並且絕不可以再給他酒。在四十八小時內,需要這位高級催眠師去做一件重要工作。
亨特告訴我和安妮,現在必須捉到一個‘俘虜’,——從華那裏“捉”一個大活人來,這個人還必須是華的心腹人物。顯然亨特想從俘虜口中知道華的行動計畫。
做這件事很難,我是不知道從何下手。對亨特來說也並不容易,他有幾套方案但實施起來都有一定難度。
亨特平時很注意收集有關華的種種資訊,華在亨特堡避難時已經留下了指紋、毛髮等等自不必說,以GPS和跟蹤裝置測出的華的多處“巢穴”位置也非常清楚,甚至還有照片存檔。
找到華的藏身之地,找到他身邊的人都不難,但如何把某個活生生的人合法地‘請’進亨特堡,再給他施以催眠,那可就非同小可了。
亨特在這類事情上不徵求我和安妮的意見。我認為,他這樣做並非因為我們缺少這種能力,他只是不想我們捲入其中,有保護的意思,也有保密的味道——有些做法可能是處在灰色地帶,有可能是有來自暗中的幫助。不論怎麼說亨特會以自己的能力,加上他尋求來的幫助完成這種帶有風險的安排。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是老天爺把機會送上門來,而不必亨特太過操勞了。
亨特曾經說過,Jim有特異功能,我當時並沒有在意這句話。Jim像一部動作緩慢的永動機那樣在花園裏工作著。他天天輕手輕腳地侍弄花草樹木,幾乎看不到他停下來。只有當那兩只體型碩大的巴斯克犬去騷擾他時,他才會放下工具,去撫弄這兩個通人性的傢夥。Jim用他的大手掌揉搓巴斯克的背、兩肋和腿,好像為他們做按摩,還會長時間地輕柔地搔它們的頭和脖頸,兩只大狗這個時候會像撒嬌的孩子似地依偎在Jim身邊任憑擺佈。這樣親熱夠了,狗跑開去,Jim再繼續他的活計。花園偌大,好像總有幹不完的活兒。它被Jim收拾得漂漂亮亮。你往任何一個方向看,都會覺得很規整,——在我看來是有點過分規矩了,太人工化了。我喜歡灌木花草帶點蠻荒味道的自然形態。但沒有辦法,Jim在這方面是不讓步的,他有自己的審美觀。
就在亨特從那個小鎮回來的第二天早上,Jim有點異常,他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垂著頭半閉著眼睛,好像在傾聽什麼。我剛好路過,看到這個情形,我沒有打攪他,只站在遠處觀看。兩只巴斯克犬從花園深處跑了出來,這兩只大狗每天夜裏放入花園,白天進到它們自己的園地,早晨會有一個短時間讓它們在大院中奔跑嬉戲,現在正是這個時候。
突然Jim把手直指向花園圍欄牆外的一個角落,嘴裏還發出了一種奇怪的低吟。圍欄那裏有了響動,——那是一個人從圍欄上方的茂密樹冠上跌落下來,響聲很大。Jim和我都朝那兒跑去。當我趕到園門外時,看見一個瘦個子人的背影,他從地上爬起來就跑。Jim來到我身邊,他仍然是垂頭半閉目的樣子,用手指向那個人,口中念念有詞地低吟了一聲,那個傢夥隨著這個聲音一下子跪倒了。我好驚訝,那個傢夥再次像是拼足了力氣一樣地跳起來跑,就在他騰空顛起腳的瞬間,Jim又發了低吟聲。這一次那個人跌慘了。一般情況下,一個人跌倒時都會及時用手去撐一下地,做個緩衝,但這個瘦人他好像失去了知覺似的,讓自己的頭向地面倒去,根本沒有伸手支撐。我們跑過去,看見地上有了一小灘血跡,那傢夥伏在地上不動,我過去把他翻轉過來,我愣住了。這是白臉傑克森!黑眼圈上方傷口在流血,眼睛緊閉著,他好像休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