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西方后发现,每隔几年就会有一些优秀的文学或文艺作品面世,这些作品讲述的是二战屠杀犹太人的历史。在中国也是如此,有很多讲述抗战和南京大屠杀的文学或文艺作品。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为什么会如此“怀旧”?就是因为现在还有人否认或者不相信大屠杀曾经发生过,还有人对这段历史一无所知,纳粹的符号还处处可见,日本“军国主义”的幽魂还在回荡。悲剧是“人”造成的。 “人”还在,“流着相同的血”,有着相同的文化传承,所以历史的悲剧很有可能重演。
遗憾的是,在文革悲剧发生的华夏大地以及海外的华人社区,关于这段历史的观念十分混乱。尤其是近年来,社会记忆流失得如此之快,虽然才过去几十年,一些年轻人对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完全不知晓、拒绝相信,甚至认为那只是个跳跳舞、唱唱歌的时代。感谢文学城建立“文革纪念馆”,使我们有机会发表个人和家庭的记录,警示后人。虽然我一直很支持建立这样的平台,却在写个人经历前从来没有过具体的行动,想等待退休以后再说,也担心写不好。去年夏天,在两个同辈亲友患癌症相继去世之后,突然有了一种紧迫感:老一代的幸存者所剩无几,待我们这一代目击者离去,历史更是个可以让人随意打扮的小姑娘了。还是乘我们的记忆尚存,留下点滴记录。不怕写不好,忘记才是可耻的!
始料不及的是,自己在写《混沌的童年》2“外公在哪儿?”时,就像重新经历那段惨痛的历史一般,边写边流泪,还没写完已是悲恸欲绝。由于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写,致使我连续几天彻夜不眠。感情和体力消耗之大,在其后的几个星期里,既不能再写下去,也不能再上文革纪念坛看文章。
几个星期后,终于缓过劲来。我也想明白,正是因为这揭开伤疤的疼痛和流血,才应该鼓起勇气写下去。前辈人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如果能让更多的人不再经受类似的苦难,经受写作的痛苦是值得的。我要感谢纪念坛里所有的贡献者和“文学城”里所有的支持者,他们的勇气和同情心是一股巨大的、正义的力量。但我还是把写作顺序作了调整,将发生在文革初期的外公之死放在最后写,而且避免在晚上动笔。
在写“外公之死”时,除了悲痛,还有悔恨。当年外公死时,正是抄家、自杀的高峰期,在我们住所的周围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自己还跟着四合院中的大孩子们去看热闹,想到的只是尸体有多么的可怕。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在气绝前这些都是鲜活的生命,有过怎样的人生?怎样艰难地决定抛弃生命和亲人?而他们的亲属们又是怎样地忍受着屈辱、掩饰着悲痛、艰难地活着?
写个人经历,我本着记录历史和歌颂人性的思路,因而贵在真实地记录“好的、坏的、丑的”(西部影片“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当然我不可能记录文革期间的所有大事件,而只能通过自己的感受映射出当时的历史背景。如果所有的目击者、受害者、和知道她/他们经历的下一代都写下他们的回忆,就有可能完整地还原历史。本着真实,要写下自己在文革开始时的愚蠢:学“国骂”、兴奋地庆祝“最新指示”、唱红歌、围观别人家的灾难等等。虽然大环境是“坏”和“丑”,那个时期也有人性的美好:出身好的表舅妈、后达里的老师、好心邻居,还有合肥郊区那些贫穷善良的人们,正如狄更斯所说的:“黑暗里的灯光更显明亮”(“There are dark shadows on the earth, but its lights are stronger in the contrast.”)。
我把童年定义为小学毕业,所以这份记录就到了尾声。童年结束了,中国又“混沌”了好几年。在我看来,被洗脑、不能支配自己的命运、看不到前途,就是“混沌”所在。我自认为在1973 年搬回北京时,头脑已经清醒了很多,但是,精神上反而更为痛苦和压抑。我相信这也是多数同辈人的经历,所以在北京的我们于1976年4月5日在天安门广场相遇了。
明年将是文革50周年祭。按照叶剑英1978年12月13日在中共中央工作会议闭幕式上的说法:文革整了一亿人,死了二千万人。这两千万人中,从普通老百姓到国家主席,无一例外地成了践踏生命的牺牲品,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如果两千万个生命还不足以让一个民族吸取教训,这个民族能有前途吗?就不会再入歧途吗?
“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发展不可能一帆风顺,还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即便这样,解决问题的途径绝对不是回到文革:“错”加“错”从来不等于“对”!这也是我们要留下文革记录的另一个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