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槐荫消夏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中国古代的各类文献、小说以及出土文物,为我们留下了大量古人日常生活的线索。在没有电的时代,祖先们有种种高招度过暑热难耐的夏天。多读读这类书,回想遥远的风景,再高的温度也会离人而去。
怀抱竹夫人 住进清凉殿
“虚堂一幅接篱巾,竹树森疏夏令新。瓶竭重招曲道士,床空新聘竹夫人。”(陆游《初夏幽居》)这几句诗中提到的“竹夫人”,是古人在夏天时为了取其凉意抱着睡觉的物品,一般为圆柱形,用竹篾编成,中间镂空。“竹夫人”常伴人于枕席之间,这个名字不但贴切,还有种暧昧不明的味道。
《红楼梦》中有首宝钗所作的灯谜:“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虽然就该诗是否为曹氏原作有些争议,但“恩爱夫妻不到冬”一句却依然令人觉得颇有深意。在《聊斋志异》里有个故事叫《张鸿渐》,竹夫人也是一件重要道具。故事的主角书生张鸿渐,落难时为狐仙所救并与之相好。张书生一边贪恋着狐仙的美貌,一边又念念不忘自己的结发妻子和儿子,狐仙便扮作他妻子的模样试了试他的真心,结果书生果然还是更爱老婆些。狐仙于是变回原貌,此时书生再一摸床上的儿子,原来是个竹夫人。
不独是竹夫人,没有电扇空调的古人还制造了不少奇特的东西让夏天更加清凉。明朝的高濂在《遵生八笺》里就提到了这么几件:壬癸席、澄水帛和冰丝茵。壬癸席是“取猪毛刷净,命工织以为席,滑而且凉”。澄水帛则神奇很多,唐懿宗的同昌公主某日搞了个大聚会,当天暑热难耐,公主便命人取来澄水帛,用水蘸了挂于堂中,结果“满坐皆思挟纩”——大家都开始想穿棉衣了!而这明薄可鉴的丝织物能产生奇效的秘密就在于其中含有龙涎香,能消暑毒。冰丝茵也同样稀罕,高濂提到,唐朝有个老太太拿着旧的茵(褥子、垫子)出售,售价半千钱。结果有个波斯人看见了说:“这是冰蚕丝织成的,夏天铺上能够满座生凉。”然后竟然用千万钱给买了,足见此人不但是中东大亨,还是个有良心的。
但是比起汉代不用机电自凉爽的清凉殿,以上诸般物件都是小巧思了。传为六朝人所作的《三辅黄图》一书中这样介绍道:“清凉殿,夏居之则清凉也,亦曰延清室。《汉书》曰‘清室则中夏含霜’,即此也。”书里还描述了馆陶公主的面首董偃在此纳凉的场景,他“以画石为床”,设“紫琉璃帐”,面前摆着紫玉盘,同时还有侍者给他扇风。他觉得不够清凉,又用了玉晶(水晶)做的盘子,里面放上冰块摆在自己的膝前。水晶乃武帝赐给董偃的,是千涂国(犍陀罗,今天的巴基斯坦白沙瓦一带)所贡。只不过因为水晶和冰块都是透明的,侍者以为冰块直接被放置在床席上,怕冰融化把床弄湿了,用手一拂,结果把珍贵的水晶盘和冰块都弄到地上给打碎了。
唐朝时期的空调房就更为进步了,《唐语林》里记录了玄宗在含凉殿见拾遗陈知节的情况,说当时“暑毒方甚”,但是皇上的座位后面有“水激扇车,风猎衣襟”:用水能带动扇车的扇叶不断转动,然后通过扇叶吹凉水而产生冷气。同时,“四隅积水成帘飞洒”:把水引到墙头上,把个含凉殿变成了水帘洞,难怪会“座内含冻”。
当然,看了宋朝人如何纳凉之后,你会觉得他们是最会过日子的。《武林旧事》的《禁中纳凉》一节里讲皇宫中特别重视夏天的纳凉环境:种上长松修竹以达到浓荫蔽日的效果,又搞上假山飞瀑,飞瀑下方置上十亩大池,里头种满红白莲花,最绝的是在庭院里摆满茉莉、素馨、建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薝葡等花,用风轮来吹,制造出清芬满殿的效果。唐朝公主用来防暑降温的龙涎香也出现在了这里,不过宋朝更土豪,使用了“香珠百斛”,再加上“蔗浆金碗,珍果玉壶”,简直让人“初不知人间有尘暑也”。
所以看到这里,你还觉得自己作为现代人有空调吹就很厉害吗?
皇家赐冰礼 民间卖冰人
没有冰箱和空调,古人可怎么办呀?坐享现代科技便利的人们,有时候犯起傻来,就会问出这样可笑的问题。其实,要不是聪明的古人不断地积累经验,现代人怎么会一拍脑袋地发明个冰箱呢?
古人用冰的历史可早啦,聪明的中国人很早就懂得冬天把冰块凿来存放在冰库中,夏天再拿出来解暑。《周礼·天官·凌人》中记载:“凌人,掌冰;正岁十有二月,令斩冰,三其凌。”说的就是那会儿就有了专管斩冰藏冰的官员,叫“凌人”。每到夏天,周天子便会举办隆重的颁冰礼,按级别把藏冰赏赐给官员们解暑,以示天恩。这仪式后来历代多有效仿,比如唐代,白居易在《谢冰状》中就说:“伏以颁冰之仪,朝廷盛典;以其非常之物,来表特异之恩。”
其实唐代藏冰不仅是官方的事情,民间已有夏天贩卖冰块的生意,只是规模有限,而到了宋代,卖冰在街头巷尾就很寻常了。夏天的冰块除了拿来做冷饮、冰镇瓜果饮料,还拿来放在房间里降温。古代冰箱的发明,一开始就兼具冰镇与降温之功效,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战国青铜冰鉴(见左上图)就堪称冰箱的祖宗:分内外两层,夹层中放上冰块,中间可用来冰酒,而打开盖子,渐渐融化的冰块则可以降下室温。这种有冰箱和空调功能的两用容器,从青铜“进化”到陶制、木制,一直沿用至清代。朱家缙的《清代皇帝怎样避暑》一文(收入《故宫退食录》)还谈到放置“冰桶”是皇室夏日起居必不可少的设备。
中式冰桶在19世纪已经成为普及的市民商品,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英国人在北京发现了这种稀罕的设备,感到惊奇不已。英国公使馆的医师芮尼在他的日记里记录了这种四方形、木制的,能冷藏食物、冰镇饮料且能降温的“冰箱”(见《北京与北京人》),刚成立的英国公使馆购置了大批冰桶,用得不亦乐乎。如果你能看到清代中式冰箱的照片,会发现,它和今天我们使用的冰箱,还真有些相像呢。
甘凉雪泡饮 馨香花果茶
既然我们聪明的古人很早就懂得藏冰和用冰,连冰箱都早早发明出来了,那冷饮就是夏季必备之物。假设穿越到宋朝的街市上,您能喝到“绿豆、甘草冰雪凉水”(《东京梦华录》)、“雪泡豆儿水”(《梦粱录》),还有“雪泡缩脾饮”、鹿梨浆、卤梅水、姜蜜水、木瓜汁、沈香水、荔枝膏水等各色“凉水”(《武林旧事》)。所谓“雪泡”,就是饮料里加了冰雪水,夏饮需又凉又甜,这口味还真是从古到今都不变啊。
那么古人能不能吃到冰淇淋呢?这个不好断言。但我们从文献、壁画上可以发现,唐代的高级宴会上出现的“酥山”(见上图,唐墓壁画,餐桌中间就是“酥山”)、宋代的“乳糖真雪”,应该是奶油制成的冷冻甜品。它们的味道或许和今天的冰淇淋不同,但是那入口即化的美妙感觉并无二致——“随玉箸而必进,非固非絺;触皓齿而便消,是津是润”(唐,王泠然《苏合山赋》),同样很爽!
当然,如果您畏凉,饮茶四季皆宜。夏天泡一杯绿茶,是个好选择,不过《金瓶梅》里的人物才不喝这么寡淡的茶,书中那款最著名最奇葩的“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我们暂且不提,且看第十二回提到的一款“盐笋芝麻木樨泡茶”,这是农历七月,西门庆和一干损友跑到李桂姐处享受的茶饮,三味佐料入茶,“馨香可掬”。当然这种饮茶方式在古代是备受文人雅士恶评的,“杂则失真”,是损害茶之本味的粗俗之举,但明朝的老百姓乃至富豪之家偏偏不理会高雅人士这一套,照喝不误。时至今日,泡杯茶太过平常,倒不妨学学明朝人,抓点干鲜果品扔进茶杯,更激进的可以试试雪里蕻(即“春不老”)……那滋味,想想也是醉了呢。
轻纱薄露透 夏布却烦暑
下面一个问题是,当古人住在他们的凉屋里,或者到街市上买冷饮的时候,穿的是什么呢?在知乎还不存在的年代,有特别替古人担忧的网友就开帖讨论过“夏天那么热,古人穿衣讲究又那么多,那总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们还不得热死啊?”有位网友感慨:“估计也就青楼女子和奸妃能内穿肚兜外罩薄纱凉快些,可怜啊!”
咦?谁说古代女子都是捂得严严实实的?要是只有青楼女子和奸妃才能穿肚兜加薄纱,那你让婉约词宗李清照情以何堪?作家孟晖写过一篇《李清照的时装》(收入《潘金莲的发型》),描述宋代女子通行的服装样式是“背子+抹胸”,就是对襟长衫搭贴身抹胸(见上图,宋代《杂剧打花鼓图》,右侧女性身着“背子”)。
“女性们还习惯于身着薄罗或薄纱的背子,任两肩、双臂隐现在轻浅的纱罗中。这一风尚也是由来已久,唐代诗人王建在所作《宫词》中描写宫人服饰时,即有‘嫌罗不着爱轻容’之句。罗本已是以轻薄取胜的织物,宫人们犹嫌其涩重,而喜穿‘轻容’——据记载,‘轻容’是‘无花薄纱’,‘纱之至轻者’(宋·周密《齐东野语》)。”可见那时宫廷女子的时尚便是炎夏时穿着抹胸,外罩能看到肌肤的薄纱长衫——别说是奸妃,忠妃贤后都穿得如此清凉呢。《簪花仕女图》描绘的就是晚唐、五代贵族女子这种消夏装扮的动人风姿。
不过,穿得“薄、露、透”并非抵御酷暑的唯一指标,何况袒露肌肤的穿衣之道并非贯穿于我国的各个朝代。夏季穿衣,还得衣料清凉。软罗、轻纱这一类常见于古文献中的夏季衣料,多为高级的轻薄丝织品,真正男女通用、贵贱不分的,还是棉、麻类织物。
从《韩非子·五蠹》中说尧帝“冬日麂裘,夏日葛衣”,大概说明祖先们很早就肯定了葛织物的凉快属性。不过后来更受欢迎的是苎麻,孙机先生在《中国物质文化》一书中,介绍了这种被欧洲人称为“中国草”的植物,是我国特产的优良纺织原料:“苎麻织物洁白清爽,清凉离汗,受人欢迎。”可贵的是,苎麻衣吸汗,还散热快、干得快。
苎麻布别称“夏布”,纺织有粗有精,精细的夏布柔软轻盈,据称最细柔者可媲美丝绸轻纱,是专供皇家的高级衣料,而粗制的夏布则粗硬扎人,供穷贱之人穿用。粗和细之间的差别就是手工的纺织加工技艺,这也是夏布制作技艺能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原因。
如今日渐怀念传统工艺的中产消费者们热衷于在淘宝上寻找夏布时装,并称赞其如何透气凉爽、舒适耐用。嗯,夏布的确还有不少地区在生产并广泛应用于日常生活,不过提醒一句,现今生产的夏布,最精细的只能达到一般细布水平,莫错认哈。
明代的肥皂盒,定陵出土
红粉扑玉肌 扇底清风来
盛暑之下,穿得再薄也不免如李清照描述的那样,“薄汗轻衣透”,所以洗澡是必须的。古人洗手净面,清洁身体,使用“澡豆”,作用相当于肥皂,大约汉晋时期已流行于富贵之家。澡豆不是豆子,而是加入各色香料、草药的豆粉。制作澡豆,近乎从人口中夺粮,如果不想这么奢侈,还可以用皂荚,也就是皂角。到了明清时期,香皂基本取代了澡豆,什么茉莉花肥皂、玫瑰香皂,配料繁多,和今日的香皂的区别,大概就是“纯天然”吧!
洗过澡,就可以敷爽身粉了。明朝人书中记载过一款“利汗红粉”,主料是滑石粉,辅以心红、轻粉、麝香,“涂身体,香肌,利汗”,夏季最宜。加入“心红”,就是从水银中提取的一种红色颜料,是为了接近人的自然肤色,“浴罢华清第二汤,红绵扑粉玉肌凉”(陆游《浣溪沙》),这般香艳的淡红色爽身粉该是女性专用吧。
美人出浴,罗扇轻摇,是许多好色之徒描绘过的曼妙景象。要说扇子,也是“国粹”呢,早期是宫廷礼仪用具,后来才成为纳凉之物和文人墨客的“怀袖雅物”。 “新裂齐纨素, 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这说的是团扇,中国制造,而今天最常见的折扇,其实是舶来品。
折扇源于日本,以画工精美见长,后传至高丽,大约在宋代传入中国。宋、辽、金时代的折叠扇,主要是仿制高丽扇。到了明代,折扇或者说“聚骨扇”成了文人的必备道具,扇上书画开始流行,祝枝山形容说“书聚骨扇,如令舞女在瓦砾堆上作伎”,即便如此,大家还是乐此不疲。不过明代的折扇挺奢华的,扇面多半是泥金或洒金,大概还残存着日本泥金扇的影响(见上图,明代泥金折扇,江苏吴县出土)。有一条慨叹明末风气的记载,“如金陵、苏、杭制扇遍天下,其糜金箔何限。”(谈迁《枣林杂俎》)那时候,一把折扇刷地抖开,明晃晃的才气派呢!
图文转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