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琴啊琴,我们做朋友吧。”一组“雍正:感觉自己萌萌哒”GIF图戳中网友的萌点。事实上这位九五之尊还有许多“萌句”,诸如“朕就是这样汉子!”;“朕实不知该如何疼你”;“朕知道了”。
古人说话不应该是满嘴“之乎者也”么?他们日常交流到底是咬文嚼字还是像现代人一样通俗易懂?这得从中国古代书面语和口语两条线的发展轨迹说起——
雍正写给年羹尧:“朕实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颜对天地神明也。……尔此等用心爱我处,朕皆体到。”
康熙至光绪朱批“知道了”。
一、书面语和口语的双轨发展:从合拍到脱节再到合拍
首先,我们厘清四个概念:口语、书面语、文言文、白话文。
书面语是在口语基础上产生的,文言文和白话文都是书面语。只不过前者建立在先秦汉语口语的基础上,而后者则建立在近代汉语口语的基础上。
1、先秦时文言和口语基本一致中古汉语口语研究尚不足
大约在先秦时期,文言文还是和当时的口语一致的,与现在倾向使用双音节词不同,当时的汉语里单音节词占据上风。《论语》《孟子》这类,可以说就是当时口语的实录。“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当时说话,就是这么个腔调。
孔子
但是由于书面语本身的保守性,加之以文言文为载体的儒家著作经典地位的确立,以及汉字对于汉语的巨大影响,文言文和口语很快就进入了漫长的双轨发展时期。
大约在两汉时期,口语和文言文就有了一定的距离。中国第一部方言著作、西汉扬雄的《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除了以通语解释方言以外,还注重以今语解释古语。《方言》卷一就记录:
假、炽、怀、摧、詹、戾、艐,至也……皆古雅之别语也,今则或同。
(大意为:假、炽、怀、摧、詹、戾、艐这些词,都是“至”的意思……是从古语分化出来的不同说法,现在有些地方已经通用了。)
《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书影
虽然文言文和口语都在发展,但前者远远跟不上后者的速度,距离越拉越大。可惜由于反映当时口语文献远没有文言文献那么丰富,中古时期汉语口语的研究尚有很大空间。
2、唐代出现白话文宋代文言彻底脱节
这种情况在唐朝出现变化,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佛教的大发展。由于潜在教徒大多是文化水平不高的老百姓,出于方便传播佛教、吸引教徒的目的,大量翻译的佛经和佛教故事多使用当时的口语,成为早期白话的重要来源。
到了宋朝,文言文和口语已经完全脱节。当时的读书人,未必能用文言文表达一般口语要说的意思。宋吕本中《轩渠录》记述了这么个故事:
族婶陈氏顷寓岩州,诸子宦游未归。偶族侄大琮过州。陈婶令作代书寄其子,因口授云:“孩儿要劣妳子,以阋阋霍霍地,且买一把小剪子来,要剪脚上骨出儿肐胝儿也。”
(应为开封地区方言,大意为:要给孩子买把小剪刀,剪去脚上的硬皮和老茧。)
大琮迟疑不能下笔。婶笑云:“元来这厮儿也不识字!”
宋朝的文人和学者们有时也使用白话文。譬如苏轼最爱用“呵呵”,在给挚友兼亲家文与可写信时、在给同事和文友鲜于子骏写信时、在给“河东狮吼”男主角陈季常写信时,都在末尾加上一句:“呵呵。”[5]大儒朱熹在《朱子语类》中点评史书时也是一口白话:“南北史除了通鉴所取者,其余只是一部好笑底小说。”[6]宋人的日常对话,就是这么通俗。
为苏轼配音:“呵呵。”
3、皇帝也爱说大白话:成吉思汗和朱元璋的圣旨
到了元代,由于汉语并非统治者的母语,很多时候连皇帝的诏书也直录当时的口语。《长春真人西游记》记录了一篇成吉思汗写给丘处机的诏书,全文如下:
宣差都元帅贾昌传奉成吉思皇帝圣旨:
丘神仙,你春月行程别来至夏日,路上炎热艰难来,沿路好底铺马得骑来么?路里饮食广多不少来么?你到宣德州等处,官员好觑你来么?下头百姓得来么?你起身心里好么?我这里常思量着神仙你,我不曾忘了你,你休忘了我者。
癸未年十一月十五日。
成吉思汗给丘处机的诏书
其实“么”这个现当代汉语常用的语气词,早在唐就出现了,来源是“无”。敦煌写本中写作与“无”语音相近的“磨”“摩”,宋代以后写作“麽”“末”,慢慢地演化成“么”。至于“么”变成现代更常用的“吗”,那是清代的事情了。
明清,白话小说诸如《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金瓶梅》等等,不胜枚举。皇帝批复奏章用大白话也不是稀奇事。明太祖朱元璋,听说沿海有倭寇来犯,怒而下诏:
“告诉百姓每(们),准备好刀子,这帮家伙来了,杀了再说。钦此。”
相比之下,雍正对年羹尧的那一份表白,是不是显得柔肠百折了许多。
4、五四白话文运动白话文取代文言文
书面语和口语发展的双轨发展,文言文和白话文对立的局面,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才终结。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主张“不摹仿古人”“不避俗字俗语”等,吹响“白话文运动”的号角,终于让白话文代替文言文,成为了汉民族的共同书面语。
这里有个段子:胡适和黄侃打赌文言文和白话文谁更简洁。胡适对学生说,前几天行政院有位朋友给我发信,邀我去做行政院秘书,我不愿从政,便发电报拒绝了。复电便是用白话文写的,而且非常省钱。同学们如有兴趣,可代我用文言文拟一则电文,看看是白话文省钱,还是文言文省钱。
学生们绞尽脑汁拟定了电报,挑出字数最少的一份,写的是:“才学疏浅,恐难胜任,恕不从命。”胡适念毕,不无幽默地说:“这份电稿仅12个字,算是言简意赅,但还是太长了。我用白话文只须5个字:“干不了,谢谢。”
二、对古人的误解源于重文言、轻白话
梳理了从先秦到五四,书面语和口语、文言和白话的发展,我们不难发现,最早在唐宋时,当时古人的口语就和我们现在的差不多了。为什么我们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古人说话都是那么佶屈聱牙呢?
原因大致有二:一是白话文出现时间晚,且被传统社会认为不登大雅之堂。虽然使用先秦口语的“十三经”到了后世已经成了难懂的文言,连汉人的批注对唐宋人来说也很古奥。可是,儒家经典是士子必修,要想参加科举就不得不学。除了功利的需要,正史、正式的文章、书信,也都必须使用文言文。
语录体的《朱子语类》里,朱熹说着一口大白话,可是到了学术著作《四书章句集注》,他还是用上了文言文。还有朱元璋,别看平时下诏那么随便,登基诏书说得可是“朕本淮右庶民,荷上天眷顾,祖宗之灵,遂乘逐鹿之秋,致英贤于左右。”
二是古文教育重文言。文言文和口语脱节太严重,不论是散文还是骈文,如果不经过专门的学习,基本无法诵读理解。我们从小接受的古文教育,自然是重文言轻白话的,这让我们误以为古人说话也是如文言文一样咬文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