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坎布拉的记忆
(节选之五)
佛说,世间万事皆有缘,缘起缘灭因果轮回。
那夜,独在书房。静心浏览朋友摄取的“坎布拉”影像,高分辨数码长焦抓取的瞬间,美的震撼,恐是穷尽文字淫巧,也难达的意境展示。
那一刻,任由胶片中的景色诱惑着,心绪起了萌动,便伏案电脑前,指端缓缓游走键盘,若思若无思的敲击着,屏显在眼,竟是“留在坎布拉的记忆”的汉体小字。感觉随即在记忆里蔓延开来,渐而我意识了,那留在坎布拉的缘起与经历,其实比自己已感悟到的,要奥妙许多,也禅意了许多。
世事有缘,何为缘?自然既是缘。于是,我便将“留在坎布拉的记忆”,拟定为写题。只是,当真正以笔端走近坎布拉,才蓦然醒觉,其实早于二十多年前,我初次绕道青海的尖扎、贵德公路线,行进去龙羊峡库区的山路上,坎布拉著名“丹霞”地貌,就已赫然矗现眼前。只是,那时自己尚不意识,想必许多人也同是如此。直到九二年国家林业部,获批坎布拉地区为国家级森林公园,二○○四年国土资源部公布其为国家地质公园。
冠以二项国家级桂名,足见其不凡的份量,罕为稀有。
因为,不曾有意识去感知,所以,便长久的错过着,走入其间也如不见般的忽视着。其时,也因我早于许多人真正感知到之前,走入过那里,便也觉着是幸运的。看着人们风尘仆仆,不远千万里,赶赴高原去探究竟时,我却已然专意在笔墨中,细说着曾经。更感触,生命里的过程,自有其本来的哲意,在乎是如何去洞悉,去参悟。
拾起的日子,还是延续在李家峡电站那段记忆上。
那年九月间,受邀去黄南州政府所在地隆务镇,参加藏传佛教隆务寺的“降凡节”,是纪念释迦牟尼重返人间的年度法事活动。隆务寺是青海较为古老的藏传佛教寺院之一。在安多地区,隆务寺的规模、地位、影响仅次于甘肃的拉卜楞寺和青海的塔尔寺。天启二年间,明帝赐隆务寺“西域胜境”匾额一方,现还悬于寺内大经堂之门首。
因工地约定有事,我便不等系列佛事活动结束,想搭乘顺路车返回李家峡。在州府门口,我恰好遇着旅游局的小马,我经常来州上办事,与他还算熟悉。知道我的意图后,他告诉我,旅游局正要送一位省外的摄影记者,去坎布拉乡的阿琼南宗寺,路经李家峡,我可以跟车回去。
小马介绍我与背着大包小包摄影器材的刘记者,藏族司机扎西握手相识后,车就从隆务镇出发了。那是一台老式帆布顶北京吉普。
行路途中,我开玩笑的问扎西,你的名字,译成汉话是什么意思?扎西操着夹生普通话,回答说,巴(不)知道。
浓浓的藏腔,咬不准的发音,引得我和记者都笑了。
闲谈中才知,他们是去坎布拉的南宗沟。我在李家峡已有些时日了,常听人提起坎布拉,却不知扎西嘴里反复的说着:坎布拉,是天堂,红红的火焰山,骗人的不是。藏式倒装句,听起来还满押韵的。
刘记者对我还未到过坎布拉,连声叹着可惜,他说自己已经是专程第二次来了。
我问,坎布拉怎么会有火焰山?
扎西乘机就调侃了我,你这个小同志,看不出还很官僚的,自己去看看嘛,看看就知道了。
刘记者补充着,应该去看看,大家一起做个伴。
如此之下,也只好从命般表示了同意。而自己也是想弄个明白,毕竟是个难得随便的机会。
车过李家峡后南上,便驶上了红褐色岩体的盘山路,蜿蜒曲折在山里来回划着“S”线,山的一侧是沿河悬崖,向下张望便顿觉着有些目旋。凹凸不平的坑洼路面上,一个接着一个的急转弯,生生折磨着车内的人,上下颠簸又左右摇晃,脑袋如是拨浪鼓般,似觉有些迪厅癫狂至极的High态。终于将中午填在胃里的食物,翻了上来。今天想来,从李家峡电站到坎布拉乡的那段山路,或是平生所遇着最为坎坷的路途。
扎西熟练旋动着方向盘,嘴角还带出着什么酒曲调子。忙不迭还用手指比划着:弯弯八十个,还多多。
行至半山间,遇着一处正在碎石填方的施工路段。普通北京吉普底盘过低,前行已是不可能,折返回去,只可惜了大半天一路的辛苦折腾。其实,我们没有太去注意,路途中除遇几辆农用拖拉机驶过,便没见着其他机动车往来,当是修路的原由。
刘记者脸上,现出些焦虑神色。
扎西似是心有准备,将车开至附近修路工住的帐篷旁,吹着口哨离开了。不一会他就跑来招呼我们下车。
原来,扎西叫来了一辆施工装载机。
就这样,刘记者与扎西站在驾驶室两侧踏板上,而我则是坐在装载机的大铲上,继续浩然向山上行进。虽是路窄尘飞,却也显英武。行走在山路上的藏胞们,频频向我们投来好奇的打量。
未曾料想,是以如此方式,赶往坎布拉,自是别有着与他人不同的经历感受。
拐过一个山包,便顿觉眼界一阔。陡然看去,两岸山峦夹峙下,长长一条碧绿色水带,波澜不兴依偎在山涧里,忽而向东,忽而又向西,顺着山势,盘桓缠绕,轻缓流淌着。在两岸红黄两色砂砾岩映衬下,黄河在这里,竟是以安静恬淡、小家碧玉般形姿现于世人前。
更也不曾料想,大黄河也有这般阴柔美奂的一景。
那伴依在它身边的河岸山体,多是如染般的丹红,风蚀沙砾,陡峭直耸,几乎不生有一草一木,静静屏立在碧水清玉的黄河沿边。午后阳光下,那褐红一壁的视觉,积蓄着无言的力量,大气而刚阳。
时至已偏晚,在山顶处,扎西拦下一辆拉运碎石的“青海湖 ”牌卡车,急急向南宗寺沟赶去。愈来愈深暮色中,进入到一条狭窄深沟内,隐约可见,两侧丹峰峻峭、树木葱郁,溪水自石山密林中潺潺流出,好一个幽空清净之胜地。隐约望去,一座寺院高高耸立在山腰,扎西告诉我们,那就是南宗峰上的南宗寺。此行目的地,也便告平安抵达了。
其实,我是第二天才真正看清楚南宗寺的。
南宗寺是建在一片朝阳的高坡上,错落的泥土房屋,更像一个村庄。七宝如来八塔,卓然醒目。寺前高高飘扬着的经幡,表明这是一个属于宗教的法地,大大小小院落里,有着一众虔诚的信徒。
一如许多的名山大川,多为宗教寺院所占据,坎布拉也不例外。坎布拉是藏传佛教后弘期的发祥地,南宗沟内寺院高低鳞次栉比,山顶阿琼南宗寺,山下南宗尼姑寺、扎西南杰林寺,宁玛派、格鲁派寺院同在。是青海唯一僧、密、尼共有的宗教法地,也是世上显、密、僧、尼并存的唯一法地。俗言,是集黄教、红教、尼姑、阿卡于一谷内。
南宗沟风景秀丽,是藏语系佛教僧人静修地。阿琼南宗寺和南宗尼姑寺因历史悠久、僧尼众多,为安多地区宁玛派中心。每年自西藏、四川、甘肃等藏区,前来朝拜、煨桑的信徒络绎不绝,香火缭绕不断。
而南宗尼姑寺,藏语称“南宗静虑兴旺洲”,是青海仅有的几座尼姑寺院之一,寺中唯一男性就是寺主(活佛)。
南宗沟里各教派寺院,按各自佛旨修炼在同一山谷间,钟鼓之声相闻,各拜各的菩萨,各念各的经文,各做各的道场法事,彼此不相影响,也无冲突。我以为,乃人类相处的最高境界了,理解、宽容、尊重。
“南宗报平安,尼姑求吉祥。”(青海/阿琼《赤心绿梦坎布拉》)
那晚,夜宿在一牧民家。扎西张罗出一顿丰盛的晚饭,有烤肉、手抓、酥油茶、糌粑,当然还有羊奶酒。昏黄油灯下,一边吃着、饮着,一边歌着、舞着,欢快到很深的夜。
出门透气时,我指着对面陡峭的山顶上,看似有着微弱的光闪,不解的问扎西,那有人家吗?
扎西说,有一个庙子,一个尼姑;很陡,很难上去。
我明白扎西藏腔普通话里,所表达的意思。暗自在心里形象的描绘着:
在世界屋脊的高原上,在黄河上游陡峭孤零的山岭上,深隐着一处尼姑寺,只有一个尼姑,年复一年,独自在转经。
我收回目光,不敢再远看去。是惜之于它,还是敬之于它?
那夜睡在农家的热炕上,一天里的疲劳,在暖暖中渐渐的退去,但脑中的思绪,还搅在白天里。于心去感觉着,南宗沟与强起沟交汇处,无声息流动着的长河。而那沉默巍然的丛山野岭里,隐没在这河之上源,大山深处的坎布拉,因了今天的奇遇和艰难,竟也越发使人神往起来。
尤其还想着扎西说过话,那个尼姑寺,那个尼姑……。
于我们身系红尘、苦寻救赎的凡人而言,在那孤寂山上, 那独自念念修行的尼姑,会有怎般的明心觉悟呢?
那夜有过许多的想,今日已无从忆起。只是着笔此刻,我记起那首《叶子》中的一句歌词——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二〇一四年七月十日夜(修订稿)
扎西说,有一个庙子,很陡,很难上去
扎西说,有一个尼姑……
文与可赏,心有安慰。
谢过你的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