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月光(三)小玟
虽然留学准备都做好了,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继续我游离在主流之外,不务正业的独身生活。那时,我对出国求学已经失去了兴趣。寻求信仰对我来说,是更重要的东西。我也知道,我和周围的人不太一样,是别人眼里的“怪人”。这些不一样,曾经令我苦恼。在苍白而漫长的青春期,我总是试图逃离海海人生那些千篇一律的生命模式。刚刚逃离一座城池,又不得不匆忙投奔下一个城市,无法安心,一路流浪。然而,我还是接受了这样飘泊着的自己。
有天晚上,同事的先生非哥来敲我的门。非哥为了生计,忙于他的传销事业。他一边向我灌输传销理念,一边对我手里的佛经有些好奇。闲聊一会儿后,非哥疑惑地问我:"你学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虽然深受佛法影响,我并不是佛教徒。深入各个信仰,同时又徘徊在所有宗教之外,我是一名自由思想者。我盯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小楷抄就的《般若波若蜜多心经》想了一会,回答他:"为了自由。"非哥有些意外,一时语塞,沉默一会儿就告辞了。临走前,他说有一个远房亲戚家遇到一些麻烦,那家的女儿受了一些打击变得神经兮兮。整天关在屋子里,不和人说话,有时又哭又闹,让家人很担心。
他想让那个女孩子来见见我。
就这样,我认识了那个大眼睛圆圆脸的十九岁少女小玟。刚认识的时候,小玟有些紧张,言语跳脱,思维总在某个地方打转,不能正常地和人交流。我已经忘记我们当初都聊了什么,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吧。我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特别的气场,接触几次后,小玟流露出一些信任和依赖。每次都是她主动给我打电话,整个人活泼了一些。有时还会象关系紧密的朋友一样,来访的时候指责我租住的房间凌乱,没有收拾整齐。
没多久,和我一起租房的同事要离职搬家。小玟知道后,告诉我她打算从家里搬出来,和我合住。我通过非哥确认了她父母同意她出来独自生活。于是,我、小玟和房东续签了租房合约,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少女小玟就成了我新的室友。
我们的出租房不大,小小的客厅,我俩各自一个房间。我继续自己早出晚归的生活,节假日照例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租的屋子大多时候只是睡觉的地方。小玟在对面房间忙些什么呢?我没有刻意去关心。有时我俩都在的时候,她会时不时地把我叫过去,和我聊起她自己。我都是微笑着安静地倾听,偶尔鼓励她几句。
小玟初中没毕业就没有再念书了,一直在家闲着。她羡慕我读过很多书,她自己也开始找书看。有次她忽然提到《道德经》,说她很不赞同那种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方式。我乐呵呵地听着,没有辩驳。
小玟越来越健谈。有一次,她把手腕翻给我看,上面有几道白里泛红的割痕。“我曾经想不开,想要割腕自杀。”我问她痛不痛,她摇头:早就不痛了。
她经常回家。有次从家里抱回一本小时候的相册给我看。小时候的小玟特别漂亮,看得出爸妈很疼她。从幼儿到小学阶段,带她去影楼拍了不少艺术写真。提到童年,她的眼睛发亮。谈到中学,她立刻神情黯然。
在迟疑好几次后,小玟含蓄地告诉我她某个"好朋友"在初中时期的遭遇。
大概初二的时候,几个高年级男生约她去一个男孩家里聚会。就在那个男孩家里,那个天真无邪的"好朋友"惨遭轮奸。她一下子垮掉,把自己关在家里,再不肯去学校。
我立刻知道:这个所谓的好朋友,就是小玟自己。
她父母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却从不允许小玟把真相说出口。他们有一种固执的想法:只要不提,就可以当作没发生。只要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那么,日子就可以照旧过下去。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不提不谈,家丑就不会外扬。不说不听,事实就可以藏匿起来。永远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面纱,无需直面残酷的真相。
不仅是小玟自己,连她父母没有办法面对宝贝女儿被人强暴的事实。他们以为只要帮小玟请了病假,在家里呆上一段时间后,她就能正常地返校读书了。结果,小玟再也没有回学校,而是逐渐走到精神崩溃的边缘。
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小玟头一次说出这个事情的时候,情绪已经比较平静,说话也很有条理。后来她有三次和我再谈到这个话题,态度越来越开放,主动和我讨论一些问题。她问我会怎么样看待这个好朋友,应该怎样去帮助这个好朋友。
那时候,我有种深刻的领悟:如果把小玟当作一个病人去刻意地治疗,也许只会越帮越忙。心理辅导室里,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也许并不是最好的形式。朋友之间,以一种松散、开放又坚韧的联结,自然而然地陪伴,反而能够见证受害者的自我疗愈。
随着信赖的加深,小玟越来越多地流露出对我的某种特殊感情。我心里清楚:因为强暴事件所受到的创伤,对异性产生恐惧和排斥,小玟把少女情窦初开的爱慕之情转移到了一个她能够信任的同性身上。这只是暂时的情感释放。
无需刻意,我就能和小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出门消失个好几天,有时在公司忙到很晚才回家。我们见面的机会随之减少。
一个人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有天小玟告诉我她报读了一个中文函授班,说想再学点东西。又有一次,她在报纸上看到某个失学少女需要帮助,她通过报社联系到那个少女见面,鼓励她要好好读书好好生活。她讲的事儿,我都笑眯眯地听着,没有笑话她的助人之心。
没有人去苦口婆心、耳提面命地告诫她应该怎么做,小玟一天 和一天不一样。
春节的时候,小玟的父母邀请我去她家里做客。去了她家我才有些吃惊,那是我头一次踏进小巷深处,好几户人家挤在一起的大杂院。她家只有一个房间。屋子不算大,屋里光线昏暗,塞满各种杂物,大白天也需要亮着灯。四口之间挤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中间用布幔隔开几张床。小玟和姐姐共用一张上下铺。
看到这样的住所,再联想到我和小玟的房租。这个收入微薄的家庭每月替小玟支付那笔费用,一定不是件轻松的事儿。我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小玟走投无路的父母显然把我当作了救命稻草。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对我如此信任,肯花上那么一笔钱,让女儿和我这个陌生人同住。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从当初的自我封闭和神经质,小玟已经走出了阴霾。
就是这么一个贫穷简陋的家庭,在春节那天,为了招待我这个"稀客",屋子当中摆放了一张大圆桌,桌上满满的几十道美味菜肴。鸡、鸭、鱼、肉,琳琅满目。小玟的爸妈没受过什么教育,满口粗话,不停地给我夹菜。我很惭愧,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这一家人却是那么由衷地感激我。为了不辜负主人的热诚与美意,我努力地大口吃着饭菜,同时赞不绝口。
我吃的不是年饭,我吃的是感动。那个中午,满屋子都是家的味道。
过完年后,小玟通过了考试返回学校重新念高中。搬回家以后,她打给我的电话越来越少,我和小玟渐渐断了联系。后来,我还是离开了C国,出国工作,飘到了更远的地方。
许多年后,在我返回C国C市探望亲友的时候,偶尔听到非哥提起她:小玟后来考上了C大,在百货大楼卖女鞋半工半读,一直拿到了博士学位,后来在一个研究所工作。念书的过程中,她结了婚,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