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布拉的追思会处理得很低调,因为总统和内阁的出席,还是引来了媒体的追踪报道。最高规格的安保,来的都是军政商大佬。家属和来宾一例的黑衣,气氛沉重。原配重疾在身,无法到场。整场追思会,仅有布拉的两个女儿携丈夫作为家属露面。温德夹杂在布拉的一些老部下中间,一同前往吊唁。
礼堂里遍布白菊花,大厅上,一张精心挑选出的遗照高悬在中央。镜框中的将军威严里透着傲慢,正从另一个世界俯瞰世人。
总统率先致辞,追忆将军生平,感念他为国家人民所作的贡献。随后强调G国的繁荣与稳定,离不开将军的忠诚守护。最后,总统提议全国娱乐业停业三天,以示举国对将军离世的沉痛怀缅和哀悼。
布拉的大女儿随后登台,代表家人感谢各位重要来宾,含泪宣读简短的追悼词。温德立在人群中,神色悲戚,悄悄抹泪。
布拉的一位故交正要登台致告别辞,总统与内阁因为日理万机,稍事停留后匆匆告辞。全场恭敬肃立,目送这群政要离开。
大厅正中摆放着棺椁。低沉的哀乐中,温德排着队尾随众人绕棺一周,瞻仰遗容。布拉身着将帅制服,在棺椁内安然沉睡。经过化妆师一番精心修饰,他看上去红光满面,平静安详。习惯了临终病房里那张枯槁的面容,这样的遗容,让温德心里一惊。化妆师到底玩了什么魔术,居然让布拉此刻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神采奕奕。躺在棺木中的将军余威尚存,仿佛随时都会从棺椁中坐起来,向儿子和部下们训话。
温德的眼泪再度奔溃。
绕棺之后,温德跟随众人与家属一一握手致意。这是他头一次在公众场合与同父异母两位姐姐握手,心情竟然有些激动。姐妹俩容颜哀伤,握着温德的手,都不自禁地多看了几眼这个年轻有为的弟弟,心知当天的追思会,他才是幕后的总指挥。
谁都不会想到,这个作为来宾前来吊唁的黑衣男子,才是布拉家族真正的掌门人。投胎在这样的人家,拥有这样的父亲,子女们都需要配合演戏,谁都是情非得已。
“都市日报”等几家大报陆续刊登了一组文章宣告布拉病逝,追忆将军的生平。民众中有些议论与喧哗,大多数人都在惊诧:原来强人布拉也和自己熟知的某位亲朋好友同事熟人一样,最终死于癌症。癌症这个传闻中的头号杀手,果真是个追命阎罗王,不分贫富贵贱,撒开大网,把患者的性命无情地收走。
G国是个民主国家,布拉走了,总统和内阁依然在正常运转。一位强人的殒落,丝毫不会影响到老百姓家长里短的寻常生活。娱乐场所停业三天,大家一阵唏嘘哀叹过后,歌照唱,舞照跳,日子照样过。
死亡,真正能影响到的,只有家人。
布拉的骨灰安葬之后,恨没有了对象,温德心中的刀和斧也随之安葬。一直以来,温德潜意识里把布拉当作对手和敌人,逼着自己要超过他,要比他更强。父亲,那个巨大的阴影,曾经驱动着温德马不停蹄地开拓黑色疆土。现在,没有了恨,没有了假想敌,很多事情都失去动力。那些粉墨登场的表演全都懒散下来。
“莫非,我过去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证明给他一个人看?”温德把自己锁在家中,一心一意地哀伤。
“温德,我陪你出去走走,到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去散散心吧。”丹英娜要把他从海底的淤泥中打捞出来。
“能去哪儿?去哪儿都没意思。”温德死气沉沉。
“去冷的地方滑雪,去热的地方冲浪,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你。”丹英娜尽量把话说得诗情画意。
“滑雪?冲浪?我有多久没运动了。以前,我还是个棒球好手。”回想当年那个在运动场上奔跑驰骋的少年,温德恍如隔世。这些年来,药物侵蚀了他的健康,侵蚀了他的意志,也拿走了他为数不多的快乐。
书房里摆放着温德以前在世界各地拍摄的照片。曾经,他热衷于各项户外运动。相框里有好几张他滑雪、冲浪抓拍的精彩瞬间。丹英娜从那组照片中发现了两张温德身着潜水服在深海中的潜水照。她又有了个新主意:“想想看,我们俩还没有像样子地出去玩过。滑雪、冲浪不喜欢的话。要不,你带我去潜水?”
“潜水?”温德神情一振,有了兴趣。
潜水,尤其是洞穴潜水,是个离世界很远,离死亡很近的危险运动。在那里,温德曾经感受过许多人不能理解的在水底的安适,绝对黑暗中的宁静,以及面对未知世界的狂喜。那一刻,他想要回到水下,犹如胎儿想要回到子宫。
“是啊,潜水。不过,你得好好教教我。”丹英娜平时连坐过山车都不敢,现在为了陪温德,勇气大到无以复加。也许,只有这种高风险的运动才能刺激他走出自闭。
大海,象诱惑的温床,既危险,又疗愈。
“那你至少得请一个月的长假。没有你,我哪儿都不去。”温德勉强打起精神。
“说走就走,我明天就向学校请假。好不好?”丹英娜故作潇洒。
按照U中学的规定,超过半个月的长假,必须要由校长亲自批复。丹英娜拿着请假单,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大门。
“丹英娜老师,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封匿名的邮件,是家长的投诉。你不妨看一看。”校长看过请假单,稍作沉吟,从电脑里调出一封邮件,按下打印键。一转眼,白色打印机里吐出两页热乎乎的纸张。
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丹英娜心里一阵狂跳,她双手微颤着接过了邮件。这是一位学生家长对她的匿名指控。第一页的内容和学校里的流言差不多,主要是控诉她在格林杜佛时的丑闻。邮件仔细描述了她是如何的品德败坏,不择手段攀附权势。婚后仍不收敛,无耻勾引学生。为了与富豪学生私通,不惜抛家弃子。
第二页,则全是对她的无情痛斥:
尊敬的校长,作为学生家长,我们格外看重学校的名誉和教师的私德。学校不仅是传授知识的地方,更是培养品德的场所。我国一向有尊师重道的传统美德,老师因教书育人在社会中广受尊重。我们的社会风气还没有败坏到象某些邻国那样金权至上,男盗女娼,“笑贫不笑娼”。老师是学生的榜样,“礼义廉耻”是做人的基本底线。校方聘用丹英娜这样道德败坏毫无廉耻的女人,就是在挑战底线,背叛传统,就是对“恶”的包庇和纵容。象丹英娜这种丧失人格的人,绝对没有资格登上大雅之堂,占据育人之席。把孩子交给丹英娜这样的老师,我们一万个不放心。
……校方的这一做法,让我们这些秉持正义的家长深感失望。我们希望校方能够明辨是非,站稳立场,绝不姑息养奸。我们强烈呼吁校方开除丹英娜这种不合格的老师,还学校一个良好端正的风气。……
“我想知道,这封邮件所投诉的,都是事实吗?”校长神色平静地端起茶杯,一边喝茶,一边从茶杯边缘抬起眼角悄悄审视着丹英娜。
面对这些控诉,丹英娜气得浑身颤栗。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想要开口,却又无从申辩。她和温德的事儿,难道不是所谓的事实?
所有的话哽咽在喉头,眼圈一红,鼻头一酸,眼泪“刷”地流下来。
没有反驳的眼泪等同于默认,间接地坐实了那些愤怒的指控。
校长没有说话,放下茶杯,暗地叹了口气:无风不起浪,果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丹英娜努力收住眼泪,生生地把泪水从鼻管里憋回去。她长吁一口气,扬起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自认没有做错什么。既不会道歉,也不会认罪。既然让您为难,我这就辞职。”
“你看,我也不是不给你机会澄清自己。你这样的态度,让我也没办法帮你。学校里风言风语的,也有段时间了。舆论的压力太大,我也有些顶不住啊。”校长为难地感喟。
“感谢您的包容和体谅。请假单我收回,马上补交一份辞职信。”丹英娜毅然决然。
“啊,这样啊,那真是……”校长搓着手,略带遗憾地看着丹英娜,心里松了口气。
丹英娜搬着一个小小的纸箱步出U中学的办公大楼,里面有几本书、几份资料、一个通讯簿和一盆小小的仙人球。她刻意等到放学后没人的时段离开这里,灰溜溜地。学生已经走光了,校园里静悄悄的,除了几只麻雀在操场上跳跃,下午六点的阳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背影。
她走进员工停车场,把手里的纸箱放进后备箱,掏出手机按下前夫的号码:“是我,最近我要出门一段时间。后天下午去机场之前,我能见见孩子吗?”
办完离婚手续后,她有几次趁午餐时段开车去女儿的幼儿园偷偷见过她。
电话那头,前夫的声音很冷淡:“有人向我传了话,我已经知道你被U中辞退了。你也知道,教育界这个圈子很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不仅你抬不起头,连我出门都很有压力。以后,你也不必再惦记女儿了。我不希望女儿因为有你这样的妈妈,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我们遭的罪还不够吗?别再把孩子牵扯进来。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毕竟,你是她妈妈。”
丹英娜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薄薄的锋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地剖开,鲜血淋漓:“你说得很对,我不该再来打搅你们的生活。请你好好保重,对不起。”
“爱一个人,竟然要与世界为敌。我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丹英娜没有返回温德的住所,而是把车开上了高速。到现在她还是难以置信,十几年为之骄傲的教书生涯就这样潦草结束。学校的大门,已经对自己彻底关闭。
夕阳西下,身边匆匆掠过的车辆都是忙着归家的人吧。丹英娜驱车离开繁忙的车流,漫无目的地开向城市尽头。通往机场的道路十分空旷,孤身只影。丹英娜把车停在路旁,俯在方向盘上哭个痛快。银色的飞机飞过头顶,她心头浮上一句话: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
快乐有很多理由,孤独,都是相似的。
世界令你孤独的时候,潜水,可以帮助你逃离。
铁鸟掠过城市上空,直达P国的潜水胜地S湾。
接受了当地教练的休闲潜水初级训练课程后,丹英娜身穿潜水服背上氧气瓶,跟着温德尝试休闲潜水。一开始,水下的时间很漫长。出水一看,不过几分钟。在水里,温德领着丹英娜一点点逼近更深、更暗处。沉入海里,在看似永恒的水体中,与时空一同凝固。所有的谣言和痛苦都静止了、安息了。在海水犹如母体一般,不离不弃的拥抱中,丹英娜获得了平静。
温德是技术潜水的中级水平,他让潜水点的当地导游带他去探索海湾那艘半个世纪以前的沉船。海底被废弃的沉船,残缺不全,锈迹斑斑,仿佛冥界中的残骸,累积着数十年的尘埃。它死了,又似乎还活着。轻轻一触摸,就扬起漫天灰尘,迷蒙了视野。逃离了无处不在的光线和声波,温德沉醉于黑暗的寂静之美。这里,是不是离幽冥最近的地方?
是谁说的,生命源自海洋。当我们离开大海,登上陆地之后,逐渐疏远了这一切。海洋又重新成为对生命的一种威胁。有时候,他宁愿是一条大鱼,在黑暗的海底获得绝对的自由,并且无人知晓。
这次的旅行,温德不止一次地心生退意。回看布拉这一生,浮华如梦。财富与权势,成了终将沉潜的巨轮,不再象从前那样吸引着他。
退出?谈何容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身后的家族,布拉的旧部,还有无所不在的高格会,都在不断推动着他。组织的力量太强大,不会任由他停下。以前,他是孜孜不倦的蜘蛛,苦心编织着自己的网。现在,想要摆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深陷网中,被俘获的对象。
传说中那双富有魔力的红舞鞋不是可以随便穿脱的,要以自由为代价。穿上它以后,你就只能跟着它奔跑、旋转、跳跃,直到最终在舞台上倒下。
作为高格会在G国的核心结点,温德的事业版图不仅不能停滞,还要完成从商界到政界的华丽转身。当选下届国会议员,是温德的下一步计划。为了稳扎稳打地收获选票,在明年年底议会换届大选之前,温德有两项任务:
一. 在社群中积极塑造良好形象,提升知名度,扩大影响力。
二.结婚。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大选中,相对保守的G国人不会随便把选票投给一个没有家庭的年轻单身汉。“三十而立”,温德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成家立业也是刚刚好。作为联姻对象,丹英娜这样的候选人不仅会让他倒扣分,而且,师生私通的故事一旦走漏风声,在政途上无异于自取灭亡。在组织的高压下,温德只有表态:“你们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相信温德是个识大体的聪明人,会把事情处理得干净漂亮,高格会没有再追问此事。
疏远,是背弃的第一步。
“丹英娜,前段时间爸爸的事让我心情大乱,一直没心思工作。拖到现在,公司里积了一大堆事务。眼下,德瑞克有好些个大项目得同时推进,员工们也经常加班加点熬通宵。作为老板,我也得搬到德瑞克总部住上一段时间,以身示卒。”度假归来,温德神情焦虑地告诉丹英娜。
“忙点儿好,难得你肯振作起来。去了办公楼那边,没有人照顾,记得千万不要把自己累坏了。”听到温德肯出去做事,丹英娜百分百地支持。
“恩,我一有空就回来看你。”丹英娜的天真与单纯,让温德有些过意不去。
“既然你不在家,我还是搬回我父母的老房子去住吧,还可以经常回家去看看他们。”送走温德父亲后,丹英娜惊觉生命无常,正好能多抽些时间回家陪陪日渐衰老的父母亲。
“那,我们到时就电话联系吧。”温德点点头。知道这一去就不再回头,温德心里涌起无尽的忧伤。他把丹英娜带到钢琴旁,请她坐到沙发上,为她弹了整晚的钢琴。每一个音符都在流泪,温德后悔以前没有好好待她。
那天,两人缠绵了一夜。“我嫉妒那些今后睡你的男人。”温德忽然狠狠地冒出这一句,丹英娜十分惊讶,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二天一早,温德和丹英娜带着行李坐进各自的车,两人相视一笑。两辆车从大门开出去之后,就一左一右迅速分开。德瑞克总部在G国首都东边繁华的闹市区,丹英娜家的老房子在偏僻的西部。
昔日恋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劳燕分飞。
感谢您的阅读,最后申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