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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少年温德的秘密

(2018-03-19 02:42:36) 下一个

少年温德的秘密

丹英娜没有料想到这一应允会带来什么后果。与丈夫婚后相互信任,从不曾因为什么事情对他有所隐瞒。现在借口流感担心传染给丈夫和孩子,一个人睡到了主卧旁边的客房里。连续五个夜晚,等家人睡熟之后,她独自关好房门,戴上银白色耳坠躺在床上,安静地倾听温德在耳机另一头的喃喃低语,间或传来温德不眠的琴声。

夜间无人私语时,一个诉说,一个倾听,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微亮,直到庭院里那株樱花树上传来早起鸟儿的婉转鸣叫,她才收起耳坠勉强小寐片刻。在旁人看来,这情形是在是暧昧极了。丹英娜不这么想,她自认心怀坦荡,她所作的一切,只为着宽慰温德那晦暗痛苦的心。哪怕这样的举动可能引起先生误会,她也不会因为这种顾虑而止步不前。

星期六的黎明时分,不用赶着去上班。丹英娜放下耳机,眼角闪烁着泪光,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入睡。和温德相比,她是幸运的。也许正如温德所言,因为有着快乐无忧的童年,美好和睦的家庭,互敬互爱的双亲,她的内心才会如此宽厚仁爱吧。

“你就象一个小小的太阳,默默散发着宜人的光芒。甚解人意、体贴入微,让人渴望与你亲近。真让人羡慕甚至嫉妒。如果你有我这样坎坷的身世,你还会象现在那样开朗,对谁都这么好吗?”温德忍不住追问她。“是啊,如果有温德那样复杂的成长背景,我想必也会是一个忧郁沉默的小孩吧。”丹英娜这么想。

中学阶段的温德,在别人眼里孤傲不群,丹英娜却感觉到他的沉默阴郁。但是当他登台演讲时,又或者是参加辩论赛时,那顾盼自若的风采,灵活善辩的口才,让丹英娜又以为自己不过是一时的错误印象。她暗暗猜想:太优秀的人,太聪明的人,都难免走向孤独。那时候,她常常鼓励温德不要陶醉在一个人的成功,要乐于与人沟通分享。对她的鼓励,温德很配合,也正是这种表面的配合让她误以为温德已经走出复杂多变的青春期,日益成熟,越来越阳光。却原来,自己对他根本一无所知。一想到那孩子凄楚的童年,她的眼泪流了又流,更为当初的自以为是暗自羞愧。

后来,温德带她去看过那个地方。他们的吉普越野车在K国那苍莽的群山里一路颠簸,两边是郁郁葱葱连绵起伏的雨林。藏在这丛林之中的偏远小镇,有人看到的是古朴,有人看到的是贫穷。这么多年过去了,面貌也没有什么变化。小镇很小,四十多分钟,就能从镇东口走到西边尽头。中间一条狭窄的土路,有风的时候尘土飞扬,下雨的时候满是泥泞。两边有不多的几间店铺,旧式的木制柜台,店里光线很差,木板封门。路东是一家小饭铺,西口是一家理发馆。沿路多是歪歪斜斜的两层小木楼,都是当地住户。他们去的时候是冬天,枯叶飞舞落满小径。温德拉着她的手,无视镇上居民好奇的目光,努力辨认着一户又一户,想找出当初妈妈带着他和妹妹租住过的房子。

小镇周围三面环山,一面是农田。农田之间的草坡上开满了红艳艳的虞美人,也有少许白色、紫色和蓝色。虞美人,很浪漫的名字,这么美这么艳的花,却浑身都是毒。当地的小孩淘气误食了虞美人的果实汁液,昏迷不醒的事情也是时有发生。那时候温德带着妹妹在野地里玩耍,累了困了饿了,倒在花丛中睡着了。等妈妈“办完事”四下里大声吆喝着他俩的名字,他才从睡梦中惊醒,推醒了妹妹。两个小孩手拉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镇里,妈妈见了他俩,一人手上塞一个烤饼,就是晚饭。

他们租的屋子只有楼下一间,前面是简陋的两张木床和一张饭桌,后面隔出一间充作厨房水房。晚上如果妈妈要“做生意”,就会在厨房地面临时铺上一张凉席,放两个枕头,房门一关,温德就得和妹妹在厨房里呆一晚。那样的夜晚,对于五、六岁初晓人事的温德来说,是难熬的长夜。他似懂非懂地听着前面妈妈和客人传来的动静,心里明白这必然是件羞耻的事情。当妈妈领着他们在镇上走过的时候,别的人家尤其是那些女人们的眼光简直是恨不得把妈妈扒皮撕碎。他带着妹妹出门玩,镇上的孩子们也是时常朝他们扔碎石头,用各种难听的话取笑他们。同龄人的孤立和辱骂,让温德孤僻早熟,有着异常旺盛的自尊心。夜里心事沉重,这五六岁的小孩常常流着眼泪、皱着幼小的眉头很晚才睡熟过去。

温德清楚地记得,四岁以前他们一家在另一个城市完全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那个繁花似锦的小洋楼,有三层楼,他和妹妹有各自的房间。屋子里有仆佣,有司机,有漂亮的家具,还有各种昂贵的玩具。那时候出门都有司机接送,妈妈浓妆艳抹,带他去昂贵的餐厅,逛玩具店,去动物园,去各种儿童游乐场,坐飞机去很远的地方玩,有求必应。爸爸在外做事很忙,每个月会来看望他们一次。

刚刚三岁,爸爸请了最好的钢琴老师来家里教他。琴凳垫得高高的,坐上去刚好够得着琴键。小小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用力地按下去,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发出悦耳的声音。妈妈在楼下约了人打牌,听到楼上琴声断了,会忽然大声嚷嚷一句:“不许偷懒,继续练。”随后爸爸又请来了家庭老师,教他读英文、学数数。那时候刚有了妹妹,爸爸来的次数多了一些。每次爸爸来,妈妈都喜气洋洋,脾气也变得特别好,笑得咯咯咯的。温德过四岁生日时,爸爸特地送来一个巨型大蛋糕,一辆漂亮的蓝色小汽车,占去半张餐桌。妹妹还在牙牙学语,一家人围着餐桌看温德许愿、吹蜡烛,那玫瑰色、温馨的一幕幕,如今都变成了苦涩的记忆。

一夜之间,他们失去一切。颠沛流离,最终流落到这个异国小镇。

后来温德得知妈妈原本出生在K国靠海的一个州的乡下,一大家子全靠父亲出海打渔为生。她自幼聪明伶俐,因为穷很早就辍学在家,拉扯幼小的弟妹。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出落得十分美丽。传说中海上最美的就是人鱼,有魅惑的声音。这孩子可能是美人鱼投胎,小小年纪就如此娇媚。“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在这个穷乡僻壤真是埋没了,应该趁着年轻去大城市闯一闯。”一个在城里做生意,见多识广的阿伯这样劝说。妈妈动了心,给家里留了个字条就跟着阿伯去了K国繁华的大都市。

她聪明肯学又能吃苦,很快练成了一身舞艺,在一个夜店里跳艳舞,声名鹊起。白天和阿伯形同夫妇,晚上混迹夜店。她很快学会了抽烟、喝酒、赌牌,但是她没有跟着姐妹们一起K粉嗑药。她是个聪明人,暗地里想有个更好的归宿。一旦染上毒,就很难再找个好人家了。

后来听说G国富裕,赚钱更容易。她果断地离开阿伯,一路跳到了G国首都最有名的夜店。在十九岁的时候,豆蔻年华,已是远近闻名的舞娘。一位有钱有势的五十岁的男人偶尔来这里应酬,一眼看中她。那时候她年轻貌美、舞姿销魂又懂得故做矜持,在灯红酒绿、乌烟瘴气的夜间场所也算是洁身自好的一朵清莲。她果然得偿所愿,有了个令人羡慕的归宿。

一年之后有了温德,一个漂亮聪明的小男孩,男人喜出望外。三年之后有了莫莉,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公主。二十三岁的年轻妈妈十分受宠,人生扶摇直上,一路冲到幸福的顶点。命运原来是过山车,云霄之上,顶点之后,下坠的过程生不如死、难以承受。

男人的正妻飞扬跋扈,父亲原本就是冲着岳父的权势娶了她。金枝玉叶,当面呵护备至,唯她马首是瞻,背后金屋藏娇暗渡陈仓。没想到有天会被抓个正着,“偷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还回去的。”正妻傲慢地宣称。雌威之下,艳舞女郎被剥夺得一干二净,拖儿带女遣送回原籍,余生不得踏入G国半步。岳父一个不高兴的眼神就会令自己前途尽失,知道其中利害,温德的父亲彻底斩断了和他们的联系。

妈妈返回K国,原想依旧靠艳舞谋生,出门处处碰壁。有人好心透露,原来名字已经上了黑名单,众人避之不及。既然正妻势要赶尽杀绝,城市呆不下去,家乡也不敢回,怕连累父母姐妹兄弟。忍气吞声拖着年幼儿女一路流亡,躲到偏僻的山间小镇,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苟且讨个温饱。这些,温德和妹妹莫莉都不知道。

尽管有怨气有委屈,温德有时也会心疼妈妈。为了糊口,再难听的话,再难看的脸色都要去默默承受。而镇上那些男人,时不时踏进屋里,顺便给他和妹妹捎些好吃的,他也恨不起来。只是这屈辱的感觉,一天胜过一天。他忍不住捏紧拳头心里发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怎么样呢?他也不知道。

六岁那年,妹妹失踪了。后来被人发现莫莉赤裸着小小的身子,手里握着几株艳红的花朵,死在山洞里。相依为命的妹妹,天使一样漂亮可爱的小女孩,被人诱拐又弄死了。镇上的女人们议论纷纷,硬着心肠骂这一家是报应。如果不出事,这个小女孩迟早也会是个狐狸精。有人说小镇古朴,民风淳厚。遇到威胁自己家庭的女妖精,再忠厚的女人嘴里也可以飞出利刃。巡警来过,草草调查了几日敷衍了事,由于缺乏证据无法缉拿凶手。温德很恨很恨,如果不是因为妈妈做那种生意,别人怎么会想到对妹妹下毒手,警察又怎么会如此漫不经心。他的心痛和怨恨,成了一根毒刺,慢慢长成一团毒瘤。他似乎成了哑巴,几乎不和人说话。

“丹英娜,请你告诉我。如果换作你,那种时候,你能到哪里去寻找公平正义呢?”温德质问。

“可怜的莫莉。”自己的女儿刚好也是三岁,天真无邪,稚气可爱。丹英娜的眼泪一次又一次浸湿了枕头,柔肠寸断。三十四年,自己是蜜罐里泡大的,哪里见过这些人间苦难。

七岁的时候,父亲突然派人来把妈妈和温德接回了G国。耄耋老翁,时日无多,形势所逼,岳父不得不彻底交权。人走茶凉,父亲已是大权稳稳在握。对丈夫的女人防贼样防了一辈子,终于还是斗不动了,那位慓悍的正妻被气出了乳癌,重症之下心灰意冷,只能眼睁睁看着陆续有人登堂入室。

三年了,他们又住进了以前的小洋楼。但是妹妹已经没有了,欢笑早就被带走,这栋小楼气氛冷到冰点。那个叫爸爸的男人对妈妈很冷淡,妈妈对他的厌弃也心知肚明。大起大落的命运,女儿的不幸夭折,让她日渐憔悴。位高权重的贵人早已另结新欢,又有了其他子女。妈妈悄悄叮嘱温德要认清情势:爸爸现在有七八个孩子,儿子并不稀罕。爸爸也早已嫌弃她,他们母子俩的命运如今都掌握在温德手里。如果他不好好读书,不努力讨爸爸高兴,一旦让爸爸失望,他们甚至可能会被再次赶出家门。温德打了个寒战,明白妈妈不是在吓唬他。

刚入小学的温德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打着一个深深的羞耻的烙印:“私生子”。重压之下,他格外珍惜失而复得的读书机会。锦衣玉食里不敢松懈,对自己有着异乎寻常的苛求。无论是课业还是品行、运动、才艺,凡事必须全力以赴、力争第一。从最好的小学到最好的中学,一贯如此。

妈妈终日流连牌桌,有时也借酒浇愁。母亲是寂寞的,没有太多的自由,却又不得不承受着父亲长久的冷落。当父亲犹如期盼了很久的西边的太阳终于出现时,她必定要按照他的喜好使出浑身解数,曲意应承,百般献媚。等这稀有的太阳消失后,她又忍不住在背后咒骂这个冷漠寡情的老头子。青春与美貌渐逝,她从幽怨变得暴躁易怒,经常没来由地刮起情绪风暴。面对言语粗俗、喜怒无常的母亲,温德的回应经常是沉默。“石头人一个,象你爸爸一样,冷血动物。”母亲莫名其妙对他数落完了,最后悻悻然骂一句。

学校每次见家长的日子,他不愿意这样的母亲出现在校园。往往是父亲的一名秘书充任“叔叔”的角色去学校与老师面谈。对身居高位的父亲而言,温德和他的母亲始终是无法见光的,要时刻提防被政敌拿着这隐私来大做文章,影响他的仕途与声望。在温德的学籍档案上,父亲一栏总是照例填写“已过世”。温德也对这秘密守口如瓶,不对任何人提起身世。这复杂的家庭关系,堵绝了他成长过程中向外扩展的人际网络。整个学生时代,他都无法接近任何人,没有信任,没有友情。成绩报告单上,丹英娜建议温德多交朋友,多和同学相处。“你不需要朋友,不要和人走得太近,不要相信他人,不要让别人看透你。只要够强够硬,自然会有人来结交你。”高处不胜寒,这是父亲的心得。

“所谓的亲情,也是利益的衡量。如果我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将来对他的事业没有任何帮助,他可能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如果不慎暴露丑闻,我和母亲会马上被切割得一干二净。”温德冷笑着,揭穿这虚伪的父子关系。

随着温德日渐长大,在一干子女中一枝独秀,他渐渐获得父亲的器重和青睐。多种权衡中,父亲的天平倾向了他和母亲。他们搬进了更富丽堂皇的房子,家中雇佣了更多仆佣,有了父亲刻意的精心栽培。这畸形的疏离的家庭关系,让这英俊少年内心晦暗、郁郁寡欢,表面又通晓各种利害关系,懂得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如人所愿扮演着理想角色。

校园里人人羡慕的风云人物,少女心头的白马王子,原来不过是个孤单落寞的小孩。别人看他恃才傲物,他却如履薄冰,害怕被人追问家庭与父母。

在高中三年,苦难里开出了花,他生平第一遭有了爱。当他怀着爱慕的心望着讲台上的英文老师,聪颖的他立刻认出这样的女人是真正的好女人。从丹英娜的眼中,他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关心。他真想好好亲近她,和她聊一聊自己。从什么地方开始呢?就从那个小镇开始吧,从那些山野里的虞美人花开始吧。犹豫了很久,温德最终还是放弃了。泄露自己的身世兴许会给她带来麻烦。

秘密太重,无法冲动。

在父亲的明确吩咐下,他也深知自己将来的妻子会是由父亲安排的合适人选,在这方面他没有任何自由。就象擦肩而过的两片树叶,他和她被大风卷向各自的命运。

丹英娜的眼泪简直停不住,枕头湿了又湿。喉头哽咽,双目红肿,脸色憔悴。白天出门见人,只能推脱是重感冒。这场感冒来得又快又凶,没想到真的就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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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任性的精神孤旅

(关于故事《幸存者》)

首先感谢您的阅读,更感谢给我珍贵意见和建议的您们。《幸存者》是个原创科幻小说,内容纯属虚构,讲述的是怪怪的人和怪怪的事,是我的一次任性的精神孤旅。

故事结构当然也是怪怪的,我是希望阅读者将来能够跳来跳去地阅读,自己去整理出情节。既然这样为难别人,一开始就不讨好,我也没有期待热烈的反馈。呵呵,我觉得这样很好玩,敝帚自珍,这当然也是一次任性的写作。

感谢您的阅读,最后申明:原创作品,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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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山城汪汪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伽马波' 的评论 : 谢谢您,已修改。
伽马波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真好。只是,“贵”的书,似乎不很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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