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3/25
第六章 心灵转化的特殊条件
练习禅修到某个程度后,内在会体验到一种消解的状态。我们性格上原本很坚固的特质,自我感所赖以为持的面向,会在这时候开始崩裂、消解。内在对话开始气急败坏的嚷嚷,语无伦次,漏洞百出。在这天崩地裂之际,禅修者失去了可立足的坚实地面,悬在万丈深渊之上。这就是灵修时照例会遇到的灵修危机,经过这一番痛苦煎熬,自我才能蜕变。我们探到了恐惧的底层,看见了赤裸裸暴露在眼前,生死二分的可怖。等到自我充盈着存有本源的大能,臣服于丰盛而永恒的生命本源,并且信赖祂——真正体受祂,而不是在概念上接受祂而已——生死二分的裂口才会逐渐愈合。
中世纪禅师BASSUI曾经把悟道的经验形容为死而复生。很多灵修大师对禅修的体会则是:在活着的时候学习死亡。大圣国瑞说:“没有人能像彻彻底底死了的人那样了解上帝。”关照死亡让人解脱,打从心底里真正地改变,人生也从此改观。体悟生命的无常,人才会毫无拘束地活在当下,而且活得充实真挚。证悟生命的无常是个契机。艾米莉.狄金森曾看着一大片墓地,参透了无常:“绅士淑女男孩女孩……化为这片寂静的尘土。”
“禅修是在活着的时候学习死亡”这个概念,不仅仅是承认和接纳人终有一死的事实。它绝非只是默观死亡,而是企图模拟临终的经验。大多数的禅修所追求的,就是模拟或唤起这类伴有身、心、灵转化的深刻体验。人由此学习脱离个我,对“我”漠然以对。死亡总是明白无误地把一组具有转化心灵特质的特定状态加诸于人,临终由此是一股促生能量,促使人带着敬畏往心识深层纵身一跃。体认到这一点,禅修之道于是直觉地想要模拟临终经历的特殊状态,籍此体验我们的潜能和内在觉性。
体认到人终有一死——无论是肉身的消亡,或心智自我的结构崩解——将引发心灵蜕变,转化我们所看重的事物、需求、梦想和所珍惜的幻像。临终和禅修帮助我们抛开旧思维旧框架,净空心灵,寂止入定,最后和存有本源融而为一,而我们最初就是从存有本源里脱身而出。把“我”移开,使个我意识不再遮蔽明光,让我们就此走入始终辉煌灿烂的明光之中。
人们似乎在临终过程中培养出一种定力,能够安止,只是存在。认清了情势是自己所不能操控的之后,人们放下了知悟的姿态,进入了存有,这就是安止的体验。在蒲团之上,在病榻之上,我们得以定下来修行,单纯地去体受所经验的一切。
灵性进化的根基在于与孤单和寂寥为友。神秘“mystery”这个字的字根,意思是“闭上眼睛”。把世界关在外头,隐退于孤绝之中,从中发掘奥秘。古往今来无数的禅修者皆深谙隐退和孤绝是一种特殊的条件,能够促使人专心致志,心灵空净地返归本源。临终的历程,也是如此。临终的孤单戳破了一个个世俗的幻像,返璞归真的深刻历程就此展开。不论是通过临终过程还是修行,隐退和孤绝促使“灵魂的暗夜”加速降临,心灵的旧习性止息了,我们确实地直观当下,让自己别无选择,于是暗夜这段“悬在中间”的时期降临,存有本源力量开始涌现,就像“荒漠涌出甘泉”。
死亡的那一刻,如同降生时一样,身体的力量——生命本身的力量,也是形成自然界的力量——强大而剧烈,我们不得不体验到整合的一体身心。肉身承受的摧枯拉朽的力量之时,纯然以心智自我为核心的自我感也遭吞没。我们意识到自己生物性的一面,开始体验到自己的存在。身心之间原先的界限消融了,肉身和自我融合为一,我们体验到更深刻的真实,比起单从肉身或心智自我所经验到的要深邃得多。由于意识增强,存在的体验加深,身与心的裂缝从而慢慢愈合,在这愈合之中,下一阶段的超越历程终究会展开,届时,就连一体身心也不再是“我”的居所。
走入临终过程的人和从事灵修的人,都从一体身心再度整合之中,体验到肉身是“神的殿堂”。由此我们可以悟出静默这个字的真意:“彻底打造一座殿堂;彻底打造一个神圣的空间。”,走在返归之道的疗愈之一,就是在肉身打造神的殿堂。
我们都是凡人,无一例外,悟到这一点,解脱就开始了。实践平凡,需要极深的智慧。简朴是一项礼物。我们不是假谦卑,不是扭曲的谦卑,更非自尊低落。我们的谦卑是最殊胜而健康的谦卑:从体悟人的平凡中的来的谦卑。谦卑之姿是凝聚了数千年智慧的“特殊条件”,它引领着有心走上心灵转化之路的人,深入实相,融入实相。
在临终过程中,无助和身不由己的无奈会迫使我们谦卑。末期病症不给人活路。在死亡面前,人只能全然地谦卑。死亡面前,众生平等,这会让我们怀着更深的谦卑和慈悲来面对自己和尚未踏上人生末程的人。失去了可以向自己和别人印证自己的重要与价值的一切,我们体认自己的平凡,而活出了真正的谦卑。卧病后一成不变的规律生活,心智自我没有舞台可以耀武扬威,彻底认清自己的平凡。我们之前对自己的界定,自我的概念,也因为这个体认而逐步瓦解,因而揭开灵性成长与整合的序幕。
对于临终者来说,在临死经验里随着身体的逐渐败坏,呼吸就成了生命本身。跟着呼吸困难而戴着氧气的病人一同呼吸,那感觉很像在踩水,非常累人。临终者一直吃力地呼吸,不可能停下来,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垂死之人如此靠近死亡的时刻,身体可能的活动几乎只剩下呼吸。在这生命的尽头,人进入了神的生命层次,纯粹只是吐纳。陪伴临终者时,把你呼吸的节奏调整得和他/她一致,陪着一起呼吸很有帮助。起码你可以帮他/她稳定心神。这无声的交流与连接胜过任何言语,你的慈悲心和与他“同在”的心意,在共同呼吸之中展露无遗。而临终者对陪伴着自己呼吸的人也将会充满感激。
人在临终过程中所体验到的观呼吸,是每个智慧传统都知道的心灵转化的“特殊条件”,当我们越来越能专注于呼吸,就愈来愈能活在当下。我们收敛散漫的注意力,转为纯净的觉察,进入更深邃、广阔、包容的意识里,渐渐变得完整。最后我们融入更精微的圆满状态,在那里,生死在无数的吐纳之间交替相续。
距离死亡越来越近,在梦中或在清醒时刻所见的宗教形象或者已经往生的挚爱至亲,会越来越清晰而震撼,也会越来越觉察到超个体意识层次的存在。神/我的原型逐渐融合,我们从中慢慢认出了所敬爱而熟悉的神的形象或灵的形象,甚至还会更进一步认出那是我们心中的觉性。这心灵现象意味深远,对末期病症的人来说,开始体验到这个层次的心识后,通常意味着死亡正加快脚步逼近。
在临死经验里所看见的宗教原型,神祗及生命大道的意象,是临终者心灵转化强大的指引。从而迈向与神的意识合一的宇宙意志。
疾病的恶化和相伴出现的心灵转化,仿佛一团熊熊烈火,炼净了人心里的残渣。经过如此淬炼过的人,总会用一双澄澈的双眸凝视我说:“我准备好可以死了。”接受之后,就是臣服。个我臣服了,因而进入当下。臣服给人无限的力量,因为臣服是一项行动,而放弃是拒绝采取行动。放弃等同于宣告“我没办法了,只能听天由命。臣服绝对是积极的作为,它要求人一而再地身体力行,不是那种一劳永逸的事,分分秒秒松懈不得。臣服后的人会异常热切地投入临终过程。臣服提高了生活的品质,也提高了临终的品质,臣服带给人平静,相形之下,放弃则让人坠入绝望。
臣服的体验,就好象原本逆流而上,使劲地拨划好一阵子后,终于决定仰躺在水面上,随着河水漂流的体验。为了达到既定目标,我们猛力划水,溅得水花四射,拒绝体验当下,但是转念之后,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开始能够细细地体验水的流动和漂浮的感觉。在这个当下所展现的,是信赖、是平静、也是圆满。修行的人多能懂得其中的奥妙。他们说:“我们一旦停下内心的征战,敞开心接纳万物本来的面目,就能在每个当下里安歇,这是修行的起点,也是终点。”
末期病症把我们一步步带向死亡的这期间,很多人会严肃或轻松地开始对自己的一生进行生命回顾。在这段时间里反省人生,思索自己来这人世匆匆走一回有何意义、有何价值,似乎很普遍的现象。人们会去欣赏曾有过的生活,以之为荣。生命回顾让人体会,肯定自己的价值和意义。从回顾生命当中,我们有机会表达自己所体悟的人生智慧,由此看来,这过程正面而具有建设性。不过我们也很容易沉溺其中,使得攀缘执着的自我借机膨胀。要从生命回顾的阶段往前走,有赖更为整合的自我及病程本身提供动力。就发展的角度来看,我们接着要走入的过程是生命了悟。我们不再是个人生命史中的大大小小的每件事,而是那个过了这一生的整体觉识。借着生命了悟,我们终于可以放下个人历史,以更整合的姿态进入每个当下。生命了悟所展现的姿态是:人生的功过不是相抵,而是不再计较。人生的问题不是得到解决,而是自然化解。我们终于看清自我,并且放下造作努力。
其实,临终关怀,对每一个人都很重要!
谢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