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怀着热情,充满希望,迎来了解放,想不到迎接我的却是无尽的灾难和困苦。
温州解放时,我家住在“土地塘巷”。因为和父亲失去联系,也就是说失去了经济来源,我家的生活一下子陷入困境。开初,变卖家具还维持一段时间,但是这么大的九口之家,一天的开销可不是小数目,为了家计,还未成年的俩姐姐分别离开家到乡下教书,而母亲和新姨则由父亲的朋友介绍到我家附近的茶厂打工,具体是把茶叶中的茶籽捡出来。这样大概过了半年多,还是负担不了沉重的生活开支,尤其是房租开支。为了解轻负担,我们家就搬到“芩山寺巷”。这里房租低的多。搬家后,俩姐姐因为受托派的牵连,分别离开温州到上海找父亲,但是父亲这时已经离开上海去了台湾,没有办法,大姐就在上海我姨夫的工厂打工,二姐则继续北上,找到太原一个纺织机械厂工作。她们也只能使自己的生活温饱,又暂时和家失去联系。新姨受不了温州的生活和政治双重压力,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又去了上海,找她的亲生父母。这时温州只剩下我母亲带着我和哥哥妹妹四口人。我们的生活陷入极度的贫困和无助中。为了生存,母亲把只有八岁的妹妹送到青田山区舅舅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自己则拖着瘦弱的身体到处打工。先是经朋友介绍到荷花池附近为一家亲戚打工。原来说好是光做饭,洗衣。去了后什么都得干,甚至连比我母亲小几辈的小孩也可以任意使唤她,为他们穿衣服,甚至擦屁股。一天要干十多个小时。那时候哥哥只管念书,星期天我去看母亲时,母亲对着我流泪,我的心里真如刀割。我决心不再念书,一定要帮我母亲。就去找我另一亲戚帮忙。他的儿子给我出了一个主意,叫我去卖米饼。他说只有这个活我可以干得了。不过这要每天早早起床去离他家不远的地方去进货,问我能否做得到。我说我可以做到。他就领我去了那家米饼店,并且把我介绍给米饼店老板。那是一个小小的房子,门面很小,但是进身很深。屋檐低低的。灰色的柜台散发出米饼的香味。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出门时路灯还没有灭,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街上冷清清的,晨风吹到我的脸上,冷兮兮的,不过特别舒服。我精神饱满地去米饼店进了货,开始了沿街叫卖米饼的日子。但是生意却不理想,几天的叫卖挣不了几个钱,下午还得去退货,(老板很仁慈,允许卖不了的米饼下午可以退货。)我想,如果我到我学校去卖,同学们也许会来买,生意会好一点。所以,没过几天我就去学校卖,果然收效很大,当我坐在学校大门口,下课时,学生们涌到操场,就有我班的同学发现了我,消息很快地传开,同学们很快围着我,问长问短,纷纷地买我的米饼。其他班的同学也一样。第二天,当我又来到学校时,我的班主任老师叫着我,说校长找我有事,我乖乖地跟着老师来到校长办公室,王校长坐在办公桌后面,慈善地向我点点头,问我:“为什么不来读书?”我说:“我家没有钱。”校长又问:“为什么去卖米饼?”我说:“我想减轻我母亲的负担。”我又说了我母亲到亲戚家打工做佣人的情况。王校长听了后默不作声,我似乎看到了他眼里闪着泪花,半歇,他说:“你等一会儿。”就出去了,又过了一回儿,他回来了,高兴地对我说:“你不要去卖米饼了,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你全免学杂费和书本费,你明天就来上学吧!”我听了后十分激动,回答说:“太谢谢你了,我还要回家和妈妈商量一下再回答你。”王校长点点头说:“是的,希望你母亲能同意。”我回家把这件事和母亲一讲,母亲就同意了。母亲讲:“我也是不同意你去卖米饼的,家里再难,我会想办法的,你还是读书要紧,不然的话我对不起你父亲。”所以,第二天我就去上课去了。后来我听母亲讲,王校长是我父亲的朋友,所以,他听了我讲的我母亲的遭遇后很同情我们,就给了我全额奖学金。
虽然我上了学,可是家里的生活却越来越困难,开初我们还可以一日三餐,吃的虽然不是很好,基本上是早餐咸菜稀饭,中餐和晚餐是素菜饭,但还可以吃到的饱,后来一日三餐也保不住了,没有钱买菜,母亲就发明了一种叫芝麻盐的菜,就是把芝麻炒熟捣碎,然后拌一点盐,吃起来又香又有味,一点芝麻盐可以吃很长时间。
到51年,舅舅家来人,说妹妹在峰山老生病,我妈妈说,那就回来吧。没过多久,舅舅家就把妹妹送回来了,我看到妹妹一身生满疮,妹妹见到妈妈,抱着妈妈痛哭,哭的我心里凄凄的,酸酸的。妈妈说:“以后再穷,一家人再不分开了,要死死在一起。”自那以后,我们一家四口再没分开过。
为了家中生活稳定一点,妈妈辞去佣人的职务,开始到处找工打,后来在麻袋厂找到一个缝麻袋的工作,每天早早上班,晚上回来晚晚的,中午我和妹妹去送饭,妈妈吃饭时,我和妹妹就帮助缝麻袋。从那时起,我和妹妹就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学会做饭,洗衣等生活技能。但是缝麻袋的收入实在太低,不能维持我们家的生活,经朋友介绍,妈妈又找到了一个纺纱的工作。这个工作收入比较高,我们的生活基本上可以维持了,不过,工作是很辛苦的,除了上班时间比较长外,劳动强度也是很大的,妈妈的手上起了很多疮疖和裂口。我和妹妹照常做饭,送饭,帮着妈妈做家务。星期天则和妈妈一起干家庭卫生。我记得最深刻的是经常和妈妈抬一大筐衣服去九山河洗,那时我们家已经搬到马宅巷。九山河的水清清的,我和妹妹在水中用脚踩衣服,用木棒槌打衣服,休息时拨水玩,这些情景,现在都成了我美好的回忆。
到52年初,大姐和家里建立了联系,她找到了一份不错保险公司的工作,开始按月给家里寄钱,家里的经济有了保障,我们的生活就稳定下来。到53年,二姐也找到了工作,也给家里寄钱,我们的生活才真正脱离了贫困。
生活上的艰苦还是可以容忍的,政治上的岐视却更加难受,自从俩姐离开温州后,公安局隔三隔四来我们家,查问爸爸和姐姐的下落,有时候把母亲隔在里屋,把我和哥哥叫在外屋,以审问的口气问我们,你爸爸给你们来信了吧?你爸爸给你们寄钱了没有?你姐姐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们要老实交代,要和政府站在一起,不要为反革命的爸爸和姐姐卖命。还有说什么“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些问话差不多把我的耳朵都响麻了,可是因为我们实在不知道父亲和姐姐的下落,他们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后来他们不怎么问姐姐了,还不断地问我爸爸的下落。我们估计他们可能已经知道我姐姐的下落,父亲的下落还没有搞清楚。时间一长,他们也没有兴趣了。公安局的不断来访,给我们家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邻居的孩子开始骂我们是反革命家属,不和我们一起玩,我们和邻居一有矛盾,母亲总是把我们拉到家里,忍气吞声,任人家骂。有一段时间,我们出门进门都低头忍气,时时刻刻都觉得邻居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们。我们的心灵受到严重的催残。记得有一次,邻居的小孩拿走我一本我喜爱的书,我去讨,他不给,反而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反革命崽子。我气的大哭,母亲听到后出来哄着我说:“别哭了,你再买吗,我们家已经够麻烦了,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我当时怎么也不能理解我去讨回属于自己的书,怎么成了惹事生非。
50年开始的镇反运动,震撼着整个中华大地,冲击着每个家庭。在城市里,谁跟谁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出身好的,也难免不了有不好的社会关系,出身不好的更不用说了,经常看到,这个人今天还是运动的积极分子,第二天却成了打击的对象。不管男女老少,人人自危,以至十多岁的孩子,也是斗争的对象。在运动最激烈的时候,差不多每天都有批斗大会,每天都要枪毙人。我们学校十一岁的女孩成了反革命托派,批斗了几个星期。尤其使我震撼的是有一天,温州枪毙第一位托派学生,那是一位年仅十七岁的高中男生,一身五花大绑,头发凌乱,衣衫褴褛,满脸是血。尽管是绑在车上,手脚不能动,但是他一路上始终高昂着头,大声喊着口号:“打倒斯大林!打倒毛泽东!”“马克思万岁!列宁万岁!”“打倒假马列主义的中国共产党!马克思列宁主义万岁!”“托洛斯基万岁!万万岁!”这些口号,使路人大为费解?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反革命呀?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这幅图景,但是通过亲眼看到的同学对我活生生的描绘,我不禁毛骨萧然。我现在想,毛泽东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但是这一系列暴烈行动之后,到底给中国人民带来什么?!普通的工人,农民现在依然过着贫穷的日子,所谓革命,难道只不过是上层人物的权利斗争吗?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个男学生被枪毙的日子,是1950年9月的某一天。
整个50年到51年,我们一家都是在颤慄不安中度过的,可真谓我们家的凄凉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