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6)
大动荡中的杨子明一家
杨子明一家和我相识多年,两家来往也比较多。在六四以后,我曾经和他们家有多次接触,每次都谈到一些与当前形势和六四有关的问题。为了阅读方便,特把与他们一家人不同时间和不同地点的谈话,辑录在一起,并命名为“大动荡中的杨子明一家”。
一、杨子明在饭桌上的闲谈(89年6月19日)
昨天中午老杨夫妇来我家,大家共进午餐。
饭桌上,谈的都是当前的形势和北京的屠杀、逮捕。老杨是省税局的办公室主任,省税局所主办税务刊物的主编。他平日讲话不多,但别人讲话他听得非常专注。每次他们夫妇来我家,总是他妻子讲话,他在一旁沉默不语。可是他发现妻子讲话太离谱时,总要插上一句,来纠正妻子的偏颇。老杨妻子刘阿姨是小学教师,任教三十多年,属心直口快那种女性,而且有点世俗气。刘阿姨首先问我家在武汉读书的大儿子的情况如何。我把大儿子在六四事件前后的来信中写的内容,向他们夫妻简单介绍了一下。接着,刘阿姨提起她的女儿,说:
“我家小茜从海南打长途电话到家,对她爸爸讲,不要相信电视和报纸上那些宣传,全是假的。她爸爸怕电话有人监听,为了她的安全,就说情况都了解,你不用讲了。她还说,哥哥不要在家死守着,在家里死守着就一辈子完了。要想办法出去找生活……”
杨小茜是1988年从中南化工学院毕业。她在学校入了党,并当了系学生会主席。分回省城以后,通过走关系,在铝镁设计院找到工作,她的男朋友小姚则安排在省环保局。小茜在铝镁设计院尚未报到上班,就自己活动到省有色金属进出口公司。到这个公司,她一上班就被派到海口。在那儿干了一段时间。又把男朋友小姚带到海口。小茜的哥哥杨兵在文革中长大,生不逢时,没能像妹妹小茜那样好好读书,他很早就进厂当工人。八十年代初期从工厂出来,开始边进补习班,边做生意。小茜觉得哥哥在这个穷乡僻壤没什么前途,所以在电话里交待,希望他哥哥出去闯闯。
老杨夫妇曾经去海口看望过小茜与小姚。回来以后谈到那里的情况时,把那里年轻人唱的歌子向我们介绍过,大意是: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反动派,没打倒,帝国主义夹着皮包回来了。全国人民都爱“大团结”,吃喝嫖赌改不了,改不了!
老杨在饭桌上讲完,平日十分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老杨在我心目中,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是一个典型的政府干部,每天认真读报,认真学习文件,专心致志领会中央精神。从不讲出格的话,做事讲原则,而且喜怒哀乐不形诸于色。我觉得与那些平庸的官僚不同的是,除了勤学好思以外,他还善于耐心倾听对方的观点,很少打断别人的讲话。总之,我认为他是个当大官的材料。可是,由于他亲哥哥在台湾的国民党部队当团长,毛泽东时代自然入不了党,也就提不了干。八十年代,血统治和唯成份论不提了,老杨才终于入了党,提了干,当了省税局的办公室主任,省税刊的主编。从业务水平和工作能力上看,老杨当省税局的局长也不是干不了,但因没后台,没关系,只好一直呆在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
没想到,平日谨言慎行的老杨跑了一趟海南,回来以后,竟然在饭桌上也幽默起来。要是过去,这种玩笑,他是绝不会轻易讲的。
有一次,他女儿小茜从南方回来,谈起广东和海南的腐败和黑暗,小茜说,中国没有希望,要发展,还是出国,到发达国家去。
老杨听了,严肃地说,青年人还是应该有爱国主义精神,不能盲目崇拜西方。小茜瞅了一眼她老爸说,您要到广东,海南走走,您就会了解实际情况了。您不能老是呆在办公室里学文件、看报纸,您这样长期下去,思想会越来越僵化,越来越脱离时代。
老杨笑了笑,没和女儿争。不过,老杨终究是个好学深思的人,通过大量报刊杂志上的文章,特别是他亲哥哥从台湾回来探亲时的彻夜长谈,使他知道台湾社会的变化很大,国民党也不是原来的那种样子,特别是在台湾人眼中,他们是如何看待大陆的整风反右、大跃进、大炼钢铁等运动,以及大陆搞得十年文化大革命……通过兄弟之间的交谈,他渐渐从报纸社论和红头文件的话语牢笼中解放出来,开始用新的角度来看待和思考一些问题。
记得,他曾经给我讲过这么一件事。
他说,他有一位战友,在文革期间曾经和自己的好朋友议论林彪,对林彪说了些不敬的话,如说林彪样子就像个奸臣,靠吹捧毛主席往上爬等等。他这位朋友回家后,觉得这些议论有问题,心想,他这些话我听了如果不向组织汇报,到时候暴露了,我也跑不了。经过一番思前想后的思想斗争,他就找到党组织,向领导一五一十地汇报了。结果这位议论林彪的战友被抓起来判处死刑。消息传来,那位向组织汇报的好友大吃一惊,没想到他的举报竟将好朋友送上刑场。他从此日夜不安,吃不好,睡不好,良心的谴责使他无地自容。于是,他想到自己害了好朋友一家,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脸见人,心一横,便上吊自尽。而那位被判死刑的战友,还未来得及执行,林彪机毁人亡事件就发生了,于是这位战友反倒被无罪释放。
老杨讲完完以后,又说报纸上讲,四人帮时期搞的是封建法西斯主义,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另外,他又说,看来过去搞的那套愚忠,也是不符合人性的。听了他这些发自肺腑的真话,我觉得他在思想解放运动中,确实有很大进步。
饭桌上,他把头些日子报上通缉的高自联头头的名字、年龄、哪个学校、学什么专业等,都一一说出。我十分佩服他这种惊人的记忆力,随口开玩笑:“我们国家安全部和公安部的部长恐怕也没你记得这样清楚吧?”
谈起这次学生运动的失败,我认为学生运动领袖在决策上的成功是绝食;最大的失误是没有在赵紫阳到天安门去看望绝食学生后,及时理解赵紫阳讲话的含义,做出撤离天安门的决定。假若能在那天撤出天安门,邓小平和李鹏等强硬派就没有理由再实行戒严。还有个时机,就是戒严部队被北京市民成功地阻止在市郊时,五月底撤出天安门,也不会演出这个历史的大悲剧。当然,这样讲,有些事后诸葛亮。不过,学生领袖不懂政治斗争,不了解共产党,确实是事实。
老杨对我的看法没表态,他接着自己的思路说,邓小平召集那些决策人开会时,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们有分歧。现在问题是,我们还退不退?究竟要退到什么地方?可见对待学生运动,调集军队,最初不一定是考虑马上下手。而是没有退路以后,或者说,几个强硬派不愿意做出妥协的情况下,才动手的。
另外,老杨还说,赵紫阳
看来,老杨这些分析,是相当深入,也是很有道理的。从这些分析中,也可以看出老杨是非常善于思考问题的。
饭后,我问老杨,你们的省税局的领导态度如何?他说,看得出来,他们内心是同情学生的,但他们不愿意在公开场合议论。那么中层干部呢?他说,有些年青人在会上直接表示支持赵紫阳。比如有位副主任,他是五三年生人,他说,历史将证明赵紫阳是正确的,而且不要很长时间。我们这些人都能见到这一天。老杨说,这话也不是没有根据,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不是最初也定为“反革命事件”吗?过了不到十年,就翻过来了。
二、小茜与小姚的醒悟(89.7.4)
老杨的女儿小茜与她的男朋友是在大学读书期间相识的。在毕业前,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因此他们一道分到我省。小茜的朋友的叫小姚,是内蒙呼和浩特人,瘦瘦的,给人一种十分沉稳的印象。小姚在学校是学生会干部,共产党员。小茜在大学当过学生会文体部长,系学生会主席。小茜和小姚就是在学生会工作中结识的。小茜在学校参加过英语演讲比赛,写过小说,也喜欢读诗和写诗,在入党志愿书上曾经写下过虔诚的话语。每年暑假或寒假回家探亲,他能和列车员搞好关系,来回可以免费坐卧铺。据她母亲讲,有个列车员曾经打过她的主意。
“这怎么可能呢?”她母亲说。
是呵,一个身材容貌如此出众的女大学生,一个大学生眼中的校花,难道会喜欢一个列车员?这又不是外国电影中的浪漫故事。
毕业之后,小姚为了这个江南姑娘,来到我省。通过小茜父亲的关系,小姚进了省环保局,小茜进了铝美设计院。小茜学的是化工,但她不太喜欢铝美设计院,便自己想办法调到有色冶金进出口公司。报到后,没多久,上级便派她去海口。在那里,当时泡沫经济正加速膨胀,人们赚钱很容易。于是,小茜又写信喊小姚也去海口,小姚办了个留职停薪,很快便去了那里。
当两个人在海南地区混了几年之后,回来探亲时,我曾经与两个年轻人聊过天。小姚告诉我:
“海南省的人是非常野蛮的,到处呈现的是愚昧和落后。比如东方那里有金矿,大陆上的人去开采,全部被当地人杀害,一个也不让你活着出来。现在这些金矿的老板就是当地的县领导和公安部门。”
小茜接着说,在当地饭馆里,那里有些人当着许多人,就把脚放到桌子上。看那样子,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女孩子乘出租车,常常遭欺负:要么是敲你竹杠,要么是动手动脚侮辱你。你斥责他的无礼,他还要动手打人!
小茜又讲,中国没什么希望。各地党政军的领导干部中,起码有一半多是高干的裙带关系。在共产党统治下,你就别想当大官,只能当受气的官。大学毕业时,我还很天真,以为努力工作,就可以有前途。到社会上一看,逐渐认识到自己想得太天真、太幼稚了。你比如,邓小平的儿子和陈云的儿子,在深圳都有御花园别墅,有保镖。你说,现在的天下是谁的天下?
又比如,开始我认为,经济活动要讲信誉,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谁管你什么信誉?能多捞就多捞,只要把你钱弄到手,哪管你家破人亡?到处是弄虚作假,到处是贪污受贿……共产党已经烂透了,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这就是两个八十年代毕业大学生的心态,而且是两个在大学便入党当干部,按常规应该是党的事业接班人的真实思想。对他们来说,八九学潮和六四事件,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只有我们这些处在封闭状态的老一代知识分子,才感到意外和震惊!
三、杨兵说:“他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临死前大干蠢事!”
(89.8.14)
小茜的哥哥叫杨兵,比小茜大个一两岁。
昨天上午,在文化宫的楼上,遇到杨兵。他握着我的手,笑眯眯的,仍是当年那种纯朴可爱的样子。我们大概有一两年没见面了。
“听你父母讲,你在搞矿产生意?”他父母说他是“钱来的容易,去的也快”。七八千买的摩托车,骑了不到一年就丢了;上千的照相机,说丢就丢……
不过,十多年前他还是电机厂一名不满二十岁的工人。八十年代初,在私人办的培训班里读了几天书。然后留职停薪下海闯荡,很快成了万元户。应该说,小伙子还是很有头脑的。
我和杨兵认识,是在八十年代初。那是在一个私人办的“培训班”里,当时四人帮刚倒台,百废待兴,恢复了高考,年轻人心里充满了求知的饥渴。有些头脑灵活的人抓住这个时机,在街上随便贴几张招生广告,就有一些被文革耽误了读书的青年人去报名。其实,办学人往往不是搞教育的,他们既没教室,又没教材,无非是到高校去请个老师,或者到文学期刊编辑部请个编辑,到办学人家里去上课。我当时被聘上课,办学的就是这种人。他交待的任务就是:
“随便讲,谈文学,谈创作都行。”
记得,我当时给他们讲的题目是“新时期的文学创作”,主要是介绍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等当时名噪一时的作品。在办学人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密密麻麻坐了二十多名学员。给我印象最深的学员就是杨兵。他那时大概不到二十岁,是学员中最年轻的一个。在我讲课时,他坐得直直的,两只不大的眼睛眨也不眨,一直盯着我。显然,我讲的东西使他非常感兴趣。
讲完后,休息时,他就问我,我讲的那些作品到哪儿去找?看来,他很好学,希望进一步了解我提到的那些作品。既然他感兴趣,我便设法把他所要的那些文学作品带来,借给他读。就这样,我们师生之间的友谊就开始了。
杨兵给我的印象不仅是好学,样子纯朴,而且非常聪明伶俐。他到我家来还书,或者是来询问文学方面的问题,见我洗菜做饭,他总是主动帮我的忙。我当时家里吃水要到前面院子里去提,他见我水缸里水不多,总是帮我把水缸提满。通过杨兵,我认识了他的父亲杨子明,他的母亲刘阿姨,他的妹妹杨小茜。
杨兵的父亲是省税局的处级干部,自学成才的税务专家,他母亲是小学教师。从父母的愿望来说,是希望他读书,最好是能考大学。但杨兵终究是基础太差了:文革开始,他正在读小学。小学毕业没多久,就去工厂当学徒工。粉碎四人帮以后,他才开始有了求知受教育的机会。当时社会上一些青年人痴迷文学,杨兵受这种风气的影响,读了一些文学作品之后,也想写东西发表。最后,考大学的愿望没能实现,却写了一篇报告文学,在省外某报上发表出来。
也许是文学这条路走起来太艰难,也许是八十年代中期的经济大潮更具诱惑力,总之,杨兵下海经商了。究竟做的是什么生意,他父母也不甚清楚,总之还是赚了些钱。
“这两年,我经常在外边跑。”杨兵把我带到文化宫大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坐在办公桌旁,对我说,“六四大屠杀前后,我恰好在广州和深圳。”
“那里的情况如何?”
“现在那里查得很严:凡是年轻人,只要看样子像大学生,公安、武警就要查看身份证、工作证。如果证件不全,样子可疑,就抓起来关起。等查清楚你不是学运领袖,才放人。你想,从珠海到澳门,只要会游泳,一游就游过去。我在那里看了看,游过去就是房子和大街。不像深圳到香港,中间要经过罗浮桥,过去是一片开阔地。六四以后,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经过香港、澳门跑出去了,就是为了躲避共产党的大搜捕……”
我问他广州的经济情况如何。
他说,六四以后,外国和香港在内地投资的大企业,有不少已经关闭。譬如深圳的嘉年印刷品公司,是香港人投资建的,技术相当先进,可以说是一流的。我们外省有不少人去印过年历和画册。全公司的雇员加工人共二千六百多人。六四以后,公司经理宣布关闭工厂,结果导致二千多人失业。还有大亚湾的核电站,是美、英、法、日、中五个国家联合建造。现已进入三期工程。六四以后,西方国家宣布对中国进行经济制裁,停止贷款和供应设备,工程只好停下来。现在只有日本提供的一个机组运到大亚湾。其它国家要求中国停止逮捕和镇压民主运动的参加者,否则就暂停贷款和设备供应。所以,中国的经济形势很糟,危机四伏。为了稳定人心,报纸、电视只能是报喜不报忧。
“那么北京的情况如何?”我问。
“在北京,可以这么说,从大人到小孩,没有一个不恨邓小平和李鹏的。当然,那些老家伙如杨尚昆,姚依林等人也不例外。过去,北京人有句口头语,说‘骗你是孙子!’或者说‘骗你是狗娘养的!’现在改成:‘骗你是李鹏!’可见李鹏在北京人的心目中,已经成了连孙子都不如的人了。有的工人还骂他是‘野杂种!’至于邓小平,北京人说,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何以见得呢?”我有些吃惊。
“你看他接见军以上干部时,要站起来,都很困难,旁边的人赶紧去扶他。讲话时,手都发抖。而且要有人提醒他,他才接着往下讲,说明他已经不行了,老糊涂了……”。
“我看他精神抖擞,讲话时还不断打手势,比当年毛主席接见布托时要强得多。”我不同意他的看法。
“你还没看出来?”杨兵说,“他是打了强心针,吃了兴奋药才出来接见军以上干部的,不然是不会那么有精神的。”
“这恐怕是你的猜测吧?”
“咳,我在北京时,人们都这样讲。你不信就走着瞧。”停了停,又说,“邓小平这次算彻底完了!他改革开放,平反冤假错案,干不了少好事,也深得人心。没想到,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临死前大干蠢事。这下子,他原来留给人们的好形象全被自己破坏了,成为一个历史罪人,保证遗臭万年!”
真没想到,十年前还是个天真幼稚的少年,经过几年的时间,已经变得如此有头脑,如此老练了。
四、老杨家的讨论(89.10.20)
走进老杨家,见刘阿姨和她女儿小茜正在把切好的萝卜丝串起来,往阳台的铁丝上凉。旁边是李阿姨的亲弟弟,某中学的理科教师。屋里彩电开起,但没人注意屏幕上的节目。六四事件以后,几乎家家都对电视上的节目不再感兴趣。
当我们正谈论当前的清查运动时,老杨下班走进来。老杨穿着税干制服,显得很年轻,也很精神。老杨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聊了几句,然后说,他去了两次北京:一次是税务工作会议;一次是学术讨论会。最近学习江泽民的讲话,整整学了一个星期。
“有什么体会?”我问。
他说,现在看来,十年改革的最大失误,确实是放松了思想教育工作。当代这些青年大学生只知道资本主义比社会主义发达,生活好,可是他们不了解中国的人口多,底子薄,起点低。现在的青年人没一点爱国主义和献身精神,只知道金钱万能。人家外国也不是这样,人家工作是工作,玩是玩,人家的敬业精神就值得我们学习。另外,当代年轻人对马列主义连学都不学,你跟他讲,他也不相信……
小茜听到这里,马上说,我爸爸思想太正统,根本不了解社会的真实情况,对当代青年也缺乏理解,这种代沟是没办法的……
老杨听了女儿的话,很平静,对女儿的批评并不在意。他仅仅说,也不能说根本不了解社会的真实情况,只是那些社会阴暗面,知道的少些。
小茜说,我们这些人刚走出大学校门时,可以说是一心想要用自己所学的知识为祖国建设服务,并没想到要赚大钱,要出国。想的主要还是如何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充分发挥出来,为国家实现四个现代化干一番事业。可是一到社会上,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在海南,在广州,看到的都是人人千方百计找钱,也不管手段是不是道德。有人利用关系,在银行贷出款来,大肆挥霍,吃喝嫖赌。哪管你是不是人民的血汗。另外,你想出国,只要有钱就行,根本就不困难。不管是海关,或是政府机关,公安部门,只要有钱就能买通一切掌权的人,连海军都是如此。
老杨说,腐败现象是存在,在改革开放中是在所难免的。可是作为党和国家培养出来的大学生,不能因此就放弃爱国主义和牺牲精神。
“我凭什么要有牺牲精神?” 小茜有些激动,毫不客气地反驳老爸,“莫非我为那些镇压学生的人去牺牲?为那些特权阶层去奉献?为那些大肆挥霍人民血汗的人去奉献?我才不是憨包!”
刘阿姨的弟弟刘老师一直没言语,这时忍不住说,过去,我们这一代人不能说没有信仰,也不能说没有牺牲精神。那时我们从内心深处相信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好,马列主义是真理,共产主义是理想。而且相信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帝国主义的压迫下,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可是改革开放以后,一打开国门,才发现人家资本主义国家完全不像我们过去宣传的那样。相反,人家的日子比我们好过;而我们自己却生活在贫穷落后之中。你说,这时我们还能相信过去宣传的那一套吗?另外,一搞改革开放,不说是全部,至少是相当一批干部乘改革之机,大肆地以权谋私,更不提高干子女搞官倒赚的那些钱。这种情况下,再提爱国奉献,像曲啸讲的那套东西,谁还听得进去?不仅听不进去,而且还觉得很滑稽,很可笑。特别是经过六四事件,更没人信这套东西了。
小茜接着她舅舅讲,你说大学生不爱国,他们走上街头示威游行,喊“铲除腐败,打倒官倒”,他们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要升官?还是为了要发财?还不是为了国家的兴旺发达?民族的振兴?可是这种爱国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还说青年学生不爱国。我现在想明白了,反正他们有权,宣传机器在他们手里,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说你“动乱”,你就是动乱。说你是“暴乱”,你就是暴乱。他手里有公安武警,有军队,想抓谁,还不是随便扣个帽子就行。你老百姓讲的,符合他的胃口,没事;不符合他的胃口,你就是进行“反革命煽动”,就是要“颠覆政府”……总之,你只有不动脑筋,百依百顺,不和他唱反调,这样你就没罪了。所以,人家说国民党时期,是自由多和少的问题;而共产党统治下,是自由有没有的问题。
老杨说:“你没在国民党时期生活过,你怎么知道?”语气中对女儿有些不满。
“人家都这么说,莫非还是假的?”
“这种道听途你也信?”
“我咋不信?现实生活中的大量事实让我不能不信。”
“你们这些年轻人,出国又出不去,在国内满脑子自由化思想。我真担心你们早晚要犯错误。”老杨语重心长。
“你给我两万块钱,我保证能出去。”显然,小茜在广东和海南混了两三年,对那边的情况相当熟悉。她又安慰父亲说:
“你放心,我在单位不会谈自己的真实想法,在党小组会上我更是装哑巴。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才不会去冒傻气……”
“她奸得很!”刘阿姨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小茜,不无赞赏地说,然后又得意地笑了。
刘老师说,知识分子头几年刚刚可以说几句心里话,现在又不能讲了。只有在家里和好朋友之间才讲几句真心话。
我说,的确。你不当伪君子,你不说假话,在我们这种的社会里,确实很难活下去。专制主义统治下的臣民,只有扭曲自己的人格,才能生存,才能发展。马克思所说的人的解放,在专制主义社会里,是无法实现的。
小茜说,可不是吗?专制主义统治下,造就的要么是唯唯诺诺的奴才;要么是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
老杨默默倾听我们的发言,内心深处似乎也很难找到什么道理来反驳,在无奈中他提出:莫非提倡爱国主义和无私奉献也不应该?
小茜毫不妥协地说,爱国有罪,我不敢爱国。无私奉献,让那些高干和他们的子女先奉献。我奉献,老百姓能得到什么好处?还不是都进了那些特权阶层的荷包?
话题转到六四事件。老杨说,当时别无选择,要么是共产党垮台,要么是动用军队。不过,天安门广场确实没死一个人。现在社会上有一种不正常现象,就是不利于党和政府的传闻和谣言,人们一听就信,一信就传。人们都热衷于小道消息……
我们三人则认为,这要从专制主义政治搞新闻封锁,对老百姓一贯采取瞒和骗上去找原因。刘老师说,假若天安门清场允许中外记者现场采访录相,并且允许他们依新闻法独立报道,那么事实真相就一清二楚,而且没必要反复解释和说明清场时到底死没死人。
一直旁听的刘阿姨插进来,她说,这就像一男一女关在屋里,把门锁起,把窗帘放下,过了半天时间,两个人说我们是光明正大的,是在学毛选和邓选,没干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你说老杨,谁能相信这种鬼话?你没干坏事,为什么把门关上,把窗帘也放下来,不让人看?谁会相信你的鬼话?
我赶紧开玩笑说,我们老杨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人家可是非礼无言,非礼无行,走得端,行得正,工作也好,生活也好,是经得起检查的,是光明正大的。
小茜把话题又扭转回来说,没死人,哄鬼?人家从天安门广场跑回来的大学生,亲眼看见有人被打死,血都溅了她一脸,还撒谎。就像鲁迅文章中讲的,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还有,康华公司才五千万的问题,谁会相信?!
我说,在没有新闻监督的情况下,这样一个不得民心的政府,它所说的一切,即使是真实的,人们也不会相信。在这种情况下,倒霉的是政府。这就是古人所讲的: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让我们慢慢走着瞧吧……
老杨一脸沮丧,叹了口气说:五十年前,北京人民夹道欢迎解放军入城;五十年后,北京人民千方百计阻止解放军入城,最后不得不动用机枪坦克,真是让人想不通……
五、杨晓茜的近况(89 .11 .26)
大学毕业刚刚踏入社会两年,她便觉得自己认清了社会的真实面貌,而六四事件则像催化剂一样,使她在大学里建立的人生理想和共产主义信仰,彻底走向破灭。从而她对这个社会不再抱任何希望和幻想。她告诉我:
“我虽然在理论上不行,说不出所以然,但我的悟性好。”
她最近刚从海南回来,说她带了不少报纸,有香港大公报、文汇报,还有三月份的经济导报。
“我过两天打开箱子,你想看,就来拿。”她说,“里边还有吾尔开希的讲话。”
我问她,这些东西好带吗?
她说,没关系。连录相带都可以带,把盒子去掉,往西服口袋一放,他查得再严,也能混得过去。我有个朋友就有这种带子,她就是从香港带进来的。每天那么多人入关,他不可能仔细检查每个人。这个录相把北京镇压学生运动的现场拍得非常清晰……
我问,你一个人独来独往安全吗?不是说海南那边的社会秩序很糟吗?我心想,像你这样年轻、漂亮、身材这样苗条的女孩子,在海南也好,在广东也好,都是相当惹人瞩目的。
她笑了笑说,没关系,胆子练出来了。我乘出租车,都是叫敞蓬的。不然他把你拉到什么地方,你也不清楚。上车以后,我装作无所谓,很老练的样子。对方一看,就不敢轻易暗算我。弄不好,他还以为我是个便衣警察呢。说完,她自己笑了。
我问她海南近况如何?听说外国的经济制裁直接影响到海南的开发。
小茜说,据我观察,比六月份我离开海南时要好些。不过,海南的开发也是一哄而上,好多人的钱来得容易,挥霍起来也就不心疼……
话题转到她熟悉的商贸领域,晓茜说,在外贸中,贿赂成风,要总公司批许可证,不送钱是办不到的。过海关,更是要送礼、送钱。有的开口直接要茅台。她说,我承包经营的商店,本可以像别的商人那样,卖些伪劣商品,以次充好,以假充真,赚大钱。可是想到自己还年轻,为了几个钱,弄得灵魂变质、人格堕落就不好办了。想来想去,还是坚持文明经商,遵守职业道德,但这却赚不到大钱……
她告诉我,她现在经常写诗,把自己的孤独、烦恼、失望,以及心灵的伤痛,都写进诗里,写完,心情就似乎好一些了。她说,她想现在赚点钱,想办法出国去看看。“只要有钱,出国护照买都买得到。”她说得很肯定。
我问她的男友小姚在干什么。她说,在海南的一个大公司里当总经理。她春节后准备去那里和小姚一道干,挣几万块钱,想办法出去……
谈到形势,她仍然认为中国没希望,现代化搞不上去。她说,上边想搞廉政建设,能建设起来吗?没有新闻监督,没有民主制度,大吃大喝、行贿受贿照样,红头文件还不是哄鬼?
“大吃大喝报得到账吗?”我问。
她说,谁那么傻?把现金都上交?各部门各单位都有小金库。有了小金库,随便吃喝,发奖金,只要头头签个字,白条子也照样报。我的工资才一百多,不虚报冒领,不额外发奖金,日子怎么过?头头也一样,仅凭工资他也没法活。
“这次治理整顿可能还是有些效果吧?”
“有啥效果?”她说,“胆小的去坦白,胆大的照样捞。没办法。”
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我,在一个不足25岁的小姑娘面前,提了这么多天真、幼稚的问题,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晓茜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尴尬和难堪,接着她的思路,又讲了这样一个例子:她有一个朋友,是四川财经大学金融系的系主任,人很年轻,也就三十岁左右,在学潮期间,他一直支持和同情学生们的民主运动。六月四日以后,形势发生变化,要搞清查运动,他不愿意留在学校里再说那些违心的话,唱那些口是心非的高调,更不愿意去整那些参加民主运动的学生,就毅然抛弃很多人羡慕的系主任职务,主动提出留职停薪,到海南去闯。晓茜说,我觉得这些人才是真正有骨气的知识分子!
她又说,我对中国知识分子那种所谓的献身精神,或者说殉道精神,并不欣赏。这实际上是一种被利用。她认为应该享受人生和实现自我价值。
后记:杨晓茜一家移民美国
九十年代初,杨晓茜与母亲和弟弟决定经商,去办酒家。她父亲老杨说:党和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花了多少钱?不干自己的专业,去开酒家,那不成了商人了吗?女儿说,您当您的国家干部,我们当我们的商人,只要遵纪守法,也不会给您丢脸。
老杨见女儿和妻子主意已定,也就没再说什么。
晓茜辞去公职,办了一个“丛林酒家”。六四镇压之后,恰逢特权阶层弹冠相庆和大吃大喝的年代。丛林酒家花高价请名厨,从鸡鸭鱼肉到猴头乌龟,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于是,门前车水马龙,达官贵人进进出出,在丛林酒家尽享美味佳肴。真没想到,生意竟然越做越红火。
有工商或税务干部上门来敲诈勒索,没关系,杨晓茜的父亲在省税局尚未退休,打个电话,托个朋友,事情很容易就摆平。
有地痞流氓来骗吃骗喝,或来滋事挑衅,这也没关系。晓茜的弟弟在派出所有“铁哥们”,逢年过节红包加烟酒,绝不会忘记给派出所的那些哥们送。平日,酒家一旦有事,一个电话,不到十分钟,骑着摩托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马上赶到。气势汹汹的民警一进酒家,老板随手一指,地痞流氓马上被手铐铐上,押回去一顿毒打,再拘留两天,再嚣张的地痞流氓也要乖乖低头认罪,保证下次不再去丛林酒家惹是生非。
晓茜的母亲刘阿姨具体监管厨师和服务员,包括采购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及山珍海味鸡鸭鱼肉等等。刘阿姨腰园体胖,声大气粗,样子也像个老板娘。她对手下人,包括那些送菜送肉上门的商贩,两句话不对头,说吼就吼。手下人谁想偷懒耍滑,很难逃过她的眼睛;送菜送肉上门的商贩,倘以次充好,短斤少两,那她板起面孔绝不客一气——说退货就退货,说罚款就罚款,求情也白搭。她说,要办好酒家,要赚钱,心慈手软,那是不行的。做买卖,那可不是教书。
晓茜的酒家,真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生意自然越做越红火。每天赚的钞票是大把大把的地数。不到三四年功夫,银行的存款就达到六七十万。
晓茜名义上是经理,但具体管事则是她母亲和弟弟。有次我路过丛林酒家,进门看见晓茜妈在忙里忙外,晓茜却坐在办公桌后,两耳带着耳机,我还以为她是在听流行音乐,可是又一看,桌上放本英语书,她正在学英语。我当时还以为她要报考研究生,后来才知道,她是在为出国做准备。闲聊几句,她说,她想和小姚分手,原因是性格合不来。我说,感情这东西太复杂,只有自己才清楚。不过,双方再冷静地考虑考虑,也有必要。
大约一两年后,她人不知鬼不觉,飞到美国去了。
据她父母讲,她是经济移民。把七八十万人民币换成美元,打到美国纽约,和一位副省长的女儿,一道赴美。到美国后,边读书,攻学位,边做生意。至于和小姚的关系,她父母告诉我,已经分手了。她在北京给小姚买了一套房子,好说好散,没有子女,干净利索。
再后来,老杨退休,晓茜把父母接到美国纽约。除了弟弟杨兵暂留国内,举家飞到异国他乡,去过另一种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