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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七(作者:陈友冰)

(2014-03-05 18:39:08) 下一个

汉魏乐府·相和歌辞

妇病行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
    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恩复念之!
    乱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
    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从乞求舆孤买饵。对交啼泣,泪不可止。
    “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钱持授交。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
    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

  东汉后期的政治倾轧和社会动乱,日益加剧了农民的贫困化。因此在汉乐府的后期,反映兵役、赋税、灾荒、疾病等天灾人祸带给人民的深重苦难,成了很突出的一个主题,这也是东汉乐府写实精神之主要所在。清代学者朱乾说:“读《饮马长城窟行》则夫妻不能相保矣,读《妇病行》,则父子不相保矣,读……《孤儿行》,则兄弟不相保矣。亡国之昔哀以思,其民困,元气贼矣。”(《乐府正义》)《妇病行》所咏叹的正是这样一个夫妻不能相守,父子不能相保的“亡国之音”。诗中描写一个妇人在贫寒久病中痛苦死去,弥留之际因放心不下遗孤,对丈夫再三叮嘱、死不瞑目。此时家中一贫如洗、无衣无食。其夫又要照料孤儿,又要托人上街给孩子找吃的。等到疲惫不堪地赶回家,孩子又哭喊著要妈妈。这位父亲感到这几个孩子也会不久于人世,这种苦日子也无法再挨下去。全诗写得酸楚不堪,大概歌者也生活在类似的环境中,才会唱出这充满同情又极为感人的歌来。

  全诗像一出悲苦的歌剧,基本上分为两幕。第一幕是夫妻不能相守。一个久病的妻子在弥留之际,把丈夫叫到自己的跟前来,一对贫贱夫妻在生离死别之际是有很多话要诉说的,也定然会出现许多催人泪下的情景,但诗人从众多的场景中只选择一个典型镜头:病妇和丈夫诀别,诉说自己死前的担忧和悲伤,这担忧和悲伤又集中到一点——对遗孤的担忧。再三叮嘱丈夫要带好孩子们。“丈人”是古代对男子的尊称;“属”同“嘱”,“嘱咐”之义。其中“累君”又包括两个含义,一为“莫我儿饥且寒”,要让他们吃饱穿暖;另一为“有过慎莫笪笞”。“笪”即“挞”的通称,笪笞就是责打的意思,为什么有过也不要责打呢?因为孩子的母亲已不在人世,没有人照料他们,也没有人来袒护他们,因此即使有点过失,也不能因此加以责打。家中无衣无食,妻死子孤,一个人在此情况下是很容易烦燥的,因此孩子即使没有过失,也容易招致责打。当然,在弥留之际、伤心之时,妻子不愿说丈夫今后会无故动怒、责打孩子,只能委婉地说孩子们即使有过失也不要责打他们。除此之外,还有第三个原因,就是孩子们在如此贫困的家境中,母亲又死去,他们也不会活多久了:“行当折摇,思复念之。”“行当”即“将要”,“折摇”即“折夭”,人在未成年时死去称折夭。黄节先生认为这话的意思是病妇说自己快要死了,看在多年夫妇的份上,不要责打孩子(《汉魏乐府风笺》)。这当然也可以说得通,但病妇已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病死说是夭折,似乎情理难通。所以还是把此解释成孩子们看来也不会活多久了,看在这点份上,不要再责打他们了吧。这与本诗结尾写丈夫的感慨:“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的意思完全相同,结构上也呼应。

  作为一对贫困相守的夫妻,妻子现在一旦要撇下对方撒手而去;作为一个关心孩子的母亲,现在再也无法逆料孩子们的将来,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诗人在满怀酸痛地诉说病妇的临终遗言前,又细腻地描叙了她说话时的神态:“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这两句把病妇的病态和伤心之状描绘得准确而形象:临终之际,气若游丝,呼吸尚且困难,说话当然时断时续、力不从心,“当言未及得言”了。另外,临终之际,夫妻、母子生离死别,哽咽难言,这也是“当言未及得言”的一个原因。后一句则既是描绘病妇的悲伤之态,也是意在渲染当时的环境气氛。“翩翩”是眼泪纵横状,“何翩翩”是诗人对此的评论,也是病妇对此的感慨。我认为,病妇之所以“泪下何翩翩”,并不止于有的评论文章所说的那样,是病妇对遗孤的依依难舍和对他们未来的不放心,至少还应包括下面两个因素:一是与丈夫的依依难舍。这对贫贱夫妻长期患难与共,现在一旦永别,心里的悲哀当然是难以言状的;二是对亲人未来的担忧:过去夫妻两人共同努力,家境尚如此贫困,现在剩下丈夫一人,既要劳作又要照顾孩子,这更是难上加难,今后的日子真是不堪设想。所以她开头的第一句就说“累君”,这既是爱莫能助、满含歉意,又对未来充满了忧虑和担心,这是她泪流满面的第二个原因。

  第二幕是父子不能相保。它按时间顺序又可以分为离家、路途和返家三个场景。它像一面多棱镜,从父子两个不同角度,反映出这个家庭的灾难和不幸;也像一把双刃剑,从贫穷和疾病两方面,把批判的锋芒指向造成这个灾难的东汉政权。第二幕的开头有个“乱曰”,这是古代乐曲最后一章的标记,本诗放在第一乐章结尾,是指以下写妇死以后之事。病妇临终时嘱托的第一件事就是莫让孤儿饥且寒,而现在家中恰恰是“抱时无衣,襦复无里”。“无衣”是说孩子没有长衣服,只有短衣,而短衣又是单的——“无里”。“襦”是内衣,“里”是衬里。孩子又小,穿得如此单薄,当然不可能带他们一道上街,但如不上街买点吃的,孩子们又要挨饿,看来只好一个人去,可是把幼小的孩子们丢在家中无人照料又不放心。真是左也难、右也难;去也难、不去也难。诗人把其父在此情况下的心情和举动,处理得异常曲折细腻。按时间顺序,诗人先写他“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离家之前把门闭上,窗户堵好,这是防止孩子们在家发生意外,也是怕只穿著短单衣的孩子们寒冷,这位父亲心极细,也很爱自己的孩子。接著写他“道逢亲朋”时的情形,妻死子幼,家境又贫寒,这时的心情当然是异常悲苦的,路上遇到知己亲友,平时强压下的悲伤,就像决堤的河水一下子冲了出来。“泣坐不能起”,正是反映了这种悲痛欲绝之状。“从乞求与孤买饵”是说他请求亲朋替他去市上买点糕饼。“乞求”在此是请求之意,有人从“乞”字生发,说这位父亲连买饵饼的钱也没有,必须向亲友行乞。这样解释固然更能说明这个家庭的贫寒,但与下句的“探怀中钱持授交”就相矛盾了。所以“乞”在此还是解释为请亲朋代为买饼较好。那么,他又为什么要请亲朋代为买饼呢?一般的解释是他不放心留在家中的孩子,既然途中遇到知己亲朋,自然请其代劳,他好早点回家照料。我认为这当然是个主要原因,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这一阵子料理妻子后事,照料无衣无食的孩子,已弄得身心交瘁,这时又道逢亲故一番哭诉,平时勉强支撑著的精神堤防一下子就崩坍了,这时再到城里买饼,再从城里返回家中,精神上、体力上都已不可能胜任,加上又惦记著关在家中的孩子,因此只好把此事转托亲朋,自己中途返回。此句之前的“泣坐不能起”,此句之后的“我欲不伤悲不能已”都说明了这点。

  第三个场景是写他回到家中的情形。出门悲伤、道途悲伤,回到家中更觉悲伤。几个孤儿“啼索其母抱”。看来,几个孩子都还幼小,还要人抱,也还不知道母亲去世是怎么回事。人常说: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是人生的至痛。作为中年丧妻的“丈人”,看著这些嗷嗷待哺不懂事的孩子,当然更觉心酸。“徘徊空巷中”是写丈人对此的反映和心理感觉。“空巷”这里是指“空舍”。丈人为什么觉得舍空呢?妻子死去、形只影单,家中顿觉空荡荡的,这当然是舍空的原因。另外,家徒四壁、“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东门行》》也是他觉得舍空的原因。面对著嗷嗷待哺的孤儿和无衣无食的家境,他只好感叹道:“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看来,这几个孩子的命运将要像他们死去的母亲一样了,自己无法照顾他们,又无力政变这种贫困的家境,只好听天由命,随它去吧!作为一个丈夫,救不了自己的妻子;作为一个父亲,救不了自己的孩子,此时此刻是何等心情,是不难想像的。“丈人”用“弃置勿复道”来自宽自慰,并以此来结束全篇。实际上这种故作放达之言,比痛哭流涕更令人心碎,它像极度哀伤时的狂笑一样,是一种“心死”的表现,是对前途的完全绝望。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在谈到细节的重要性时说:“我在生活中到处寻找细节,如果把我的作品比作编织好的生活之网,那么细节就是网中的结点。”(《文艺理论译丛》)丈人徘徊空舍、感叹不已的这个细节,正是这张苦难生活之网的结点,它把丈夫失去妻子、孩子失去母亲的哀伤,将导致这场悲剧的直接原因——贫困、疾病,以及根本原因——封建社会权贵的残酷压榨都连结了起来,同时在结构上也与第一层病妇的担心相呼应。不难预料,这个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家庭,随著病妇的去世、丈夫的绝望,将会很快地坍塌下去。

  这首叙事诗以时间为线索,选择几个典型场景来表现一个家庭悲剧,从而反映了东汉后期严重的社会问题。由于诗人注意了人物言行、心理等细节刻画,所以使人读后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非常真切感人。它和建安诗人阮踽的《驾出北郭门》可以对读。《驾出北郭门》是受汉乐府《孤儿行》的启发,由文人创作的新词,它是写一个孤儿在母亲死后的惨状:

  驾出北郭门,马樊不肯驰。下车步踟蹰,仰折枯杨枝。顾闻丘林中,嗷嗷有悲啼。借问啼者谁?何为乃如斯?“亲母舍我殁,后母憎孤儿。饥寒无衣食,举动鞭捶施。骨消肌肉尽,体若枯树皮。藏我空室中,父还不能知。上冢察故处,存亡永别离。亲母何可见,泪下声正嘶。弃我于此间,穷厄且有资”?传告后代人,以此为明规。

  它和汉乐府《妇病行》一样,都是反映一个家庭的苦难,尤其是母亲去世后的孩子们的苦难。只不过《妇病行》是从父亲的角度来表现,《驾出北郭门》是从孤儿的角度来哭诉;《妇病行》写的是社会苦难,是封建政权的残酷压榨所造成的贫困、疾病所造成的,《驾出北郭门》写的是家庭灾难,是后母的凶狠造成的。前者揭露和反映的主题显然要深刻广阔得多。但在著重于人物言行和内心世界的刻画,著重于典型细节的描绘上,两者则是相同的。

孤儿行

  孤儿生,孤子遇生,命独当苦。
    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
    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
    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
    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儿泪如雨。 
    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菲。
    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
    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
    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春气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
    将是瓜车,来到还家。瓜车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
    “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兴校计”。
    乱曰:里中一何譊譊,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长子继承权,是封建宗法社会的一项根本制度。出于剥削者的贪婪本性,这些继承了家族权势和财产的长子们,不但残酷地剥削压榨佃农和佣工,而且也把自己的弟妹当成凌辱和压榨的对象。哥哥把弟弟视为奴婢,长兄把妹妹置之死地,这在汉代社会生活和文学作品中是屡见不鲜的。据《后汉书》记载,东汉时著名的官吏第五访就是少时丧父,佣耕于兄嫂。众所周知的《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就是被其兄逼到殉情路上去的。汉乐府中有首《上留田行》也是反映这类社会现象的:

  里中有啼儿,似类亲父子。回车问啼儿,慷慨不可止。

  崔豹《古今注》说:“上留田,地名也。人有父母死不悌其孤弟者,邻人为其弟作悲歌以讽其兄。”但此诗只说弟弟慷慨不止、痛哭流涕,究竟受了哪些虐待,心情如何悲苦,诗中没有细表。而同属于相和歌“瑟调曲”的《孤儿行》,倒是透过孤儿自己的悲苦自诉,详细地叙述了出来。《孤儿行》中的这位孤儿,实际上已沦为兄嫂家中的奴婢,诗人透过他繁重的劳作、低劣的待遇及所受到的种种苛遇,反映了汉代社会奴婢们的困苦生活,和痛不欲生的心理状态。因此,它所反映的就不仅仅是个家庭问题,而是整个社会制度的弊端。

  在表现手法上,诗人主要透过“行贾”、“行汲”和“收瓜”这三个典型事件,从孤儿肉体和精神上的具体感受,来表现上述主题。

  诗的开头三句点出一个“苦”字,为全诗定下了基调。其中的“遇”当遭遇解。出生到世上成为孤儿,命就够苦的了;又受到兄嫂的苛待,这就更是雪上加霜、苦上加苦了。有的选本说“这是诗人愤慨不平的话”,实际上是孤儿的自叹,也是对自己生活遭遇的总体感受。后来清代山歌《童养媳叹五更》的开头:“童养媳叹五更,自叹自苦情”,就是模仿这种表达方式的。

    接著,孤儿透过三个典型事件来诉说自己的苦处所在:

  第一件是“行贾”。行贾就是出外经商,汉代商人的社会地位低贱,法律明文规定:“贾人毋得衣锦绣绮榖絺罽,操兵,乘骑马。”(《前汉书·高帝纪》)“子孙亦不得任宦为吏”(《史记·平准书》)。也就是说商人即使再有钱,也不准穿绫罗绸缎,只能穿粗麻衣服。出门不准佩戴刀剑,不准骑马。不但自己不能当官,连子孙也不准当官。所以在当时,有的商贾就是富贵人家的奴仆。如张安世家就有七百个家童从事手工业,其间就驱使家奴从事商品贩运(《汉书·张安世传》)。《孤儿行》中的兄嫂命孤儿行贾,实际上是把孤儿当奴婢使唤。下面,孤儿就从三个方面来叙行贾之苦:一是路途之遥远:“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九江,指九江郡,郡治西汉时在寿春(今安徽寿县),齐与鲁是泛指山东境内。“齐”,西汉时为郡,郡治在临淄(今山东淄博市北)。鲁,汉县名(今山东曲阜县)。从孤儿所叙述的“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方位来看,其住处当在河南或陕西一带,行贾到九江、齐鲁一带是要经过长途跋涉的。在交通不便的古代,更是路途遥遥。二是时间之长:“腊月来归。”一年四季餐风露宿,顶酷暑冒风雪在外奔波,只有年终时才能返回。三是旅途之艰:“头多蠛虱,面目多尘”。这也是行贾路途之遥、时间之长、生活条件之差的必然结果。又脏又累,疲于奔命,确实是苦不堪言。但孤儿行贾之苦不只是因为身体的疲乏困顿,更重要的还是精神上的摧残和折磨:辛苦一年,腊月来归,却“不敢自言苦”。这里的“不敢”是不敢说,更是不愿说。因为兄嫂狠毒,诉苦不但不会得到怜悯,相反的却会受到嘲讽,甚至责打,所以再苦也不愿说、不敢说了。从孤儿“不敢自言苦”的自诉中,可以想像得出他踏上归途时,精神上的凄惶和悲伤。不仅如此,当他拖著疲乏的身体返回家门时,不但听不到半句慰勉的话,而且也得不到片刻的休息。大兄叫他去办饭,大嫂叫他去喂马,堂上堂下跑来跑去忙个不停。这是肉体上的摧残,更是精神上的折磨。兄嫂的凶悍不近人情,孤儿的可怜哀苦无告,从中得到了很好的表现。这时孤儿再想想父母在世时“乘坚车、驾驷马”的阔绰安逸生活,当然要泪下如雨了。

  第二个典型事件是“行汲”。其表现手法又不同于行贾。他不是泛写行汲之苦,而是选择冬日行汲这个摧人泪下的细节:“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打水用了整整一天,并不是由于汲水的路途之遥,而是由于“手为错,足下无菲。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错”即“皴”,皮肤皴裂之状;“菲”即扉,草鞋。在寒冷的冬天不停地劳作,手冻得都皴裂了,脚下却连一双草鞋都没有,赤脚走在寒霜上,这样凄凄惶惶去汲水,边走边叹息,当然走得很缓慢了。更何况地上还有野蒺藜,野蒺藜又被霜覆盖著,一不小心踏上去就会刺进肠肉中。“肠”即“腓肠”,足胫后部的肉。于是又要停下来拔刺。心里又悲苦,走走停停、哭哭啼啼,自然朝行汲而暮方归。封建社会里生产力的低下,我们从孤儿行汲中这一具体事件中也可探知其原因之所在。它是由于封建主对奴仆的非人待遇,造成了奴仆缺乏起码的劳动条件和劳动兴趣。“怆欲悲”以下八句是写孤儿在行汲途中的心境。他由“冬无复襦”联想到“夏无单衣”,一年四季都受饥寒暑热之苦。“泪下渫渫,清涕累累”既是形容其悲苦之貌,也是在写他的挨冻之状。既然一年四季身体、精神都受到如此摧残折磨,于是不想再活下去,不如“下从地下黄泉”。作为一个年岁幼小的孤儿,竟然想到了死,这是由于现实生活使他无法忍受,也是他对兄嫂完全绝望和对地下父母的怀念所导致的。诗人透过汲水这个细节,和孤儿在汲水途中的所思所想,对封建社会的长子继承权和奴婢制度揭露得相当尖锐深刻。

  第三个典型事件是“收瓜”。诗人写收瓜,并不像写行贾和行汲那样著眼于本身的劳苦,而是抓住“瓜车反复”这一偶然事件,极力去表现孤儿由此引起的心理上忧虑和恐惧,从而反衬出兄嫂的凶残。“春气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是泛叙开春以来的繁重劳动:一年刚开始,就忙著采桑、养蚕、收茧、缫丝,然后又是种瓜、收瓜。这段泛叙为后面的“瓜车反复”作好了铺垫。这不仅是在写孤儿一年之辛苦,而且还意在告诉读者,这一车的瓜也是孤儿辛苦耕种换来的。自己耕种的果实不但不能享受,瓜车翻倒还恐惧到如此地步,兄嫂的凶残于此可见一斑。诗人在叙瓜车反复时突出了两个细节:一是“助我者少,啖瓜者多”,以此来暗示周围人们的自私和世情的冷漠,更反衬出孤儿的孤苦无告;二是求啖瓜者将瓜蒂归还,好在兄嫂面前有个交代,以此证明不是瓜收少了或自己平日偷吃掉了。但交还瓜蒂也免不了一场责打,孤儿惶恐地急急忙忙赶回家,已经预感到将要大祸临头了。从“瓜车反复”到“当兴校计”不过短短七句,却把孤儿覆瓜后极其复杂的心思活动,描绘得细腻而逼真:瓜车覆后,看到“助我者少,啖瓜者多”,孤儿这时是又急又怨;央求路人归还瓜蒂好去塞责,这时的心情是无可奈何的,只望能害中取小;理智告诉他:这场灾难是解释不过去也躲不了的。“独且急归,当兴校计”,是说一面急急忙忙朝家中赶,一面还在考虑回家后如何应对和将要受到的责罚,此时的心情是慌乱、惶恐而担忧。短短七句,一波三折,把孤儿的复杂心情、可怜之态写得曲折而尽情。正如清人李因笃所慨叹的:“数句之中,多少曲折”(《汉诗音註》)。在这段,诗人虽没有像写“行贾”那样去直接描写兄嫂的颐指气使,要孤儿一回家中就堂上堂下不停劳动,但其凶残之状,比起直接描写来,更加令人可憎。

  最后的“乱曰”是个尾声。从“里中一何譊譊”可以看出,孤儿的担心变成了事实,一顿责打正等著孤儿的到来。诗人虽只点出一句,但却引起了我们对孤儿命运的无穷忧虑和担心。“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这三句是写孤儿听到“里中一何譊譊”时慌乱而又悲苦的心情。它在结构上回应了行贾一节对父母的吊唁和忆念,以及行汲一节想与父母“相从地下黄泉”的愿望,但又不只是上两段心情和愿望的简单重复。它是孤儿在行贾、行汲等劳苦中,受到无数身心摧残后得出的必然结论,也是比较了覆瓜过程中路人们的态度后,而引起对父母的更加怀念,当然更是对兄嫂所作所为的彻底绝望和对即将来临的一顿责打的恐惧所导致的。孤儿的悲苦、兄嫂的凶残,都在这场即将发作的暴风雨和孤儿对这场风暴的恐惧中,得到了深刻而形象的表现,从而使封建社会的长子继承权和奴婢制度的罪恶,得到了更充分的揭露和批判。由此看来,典型事件和细节的选择,及细致而曲折的心理描绘,是这首叙事诗获得成功的主要原因之所在。

  另外,此诗在表达上还有一个特点:孤儿在倾诉和自白时话题中心比较分散,给人一种絮絮叨叨、杂乱无章的感觉,如“行汲”一段,开始是叹息手足在寒风中皲裂,有没有鞋穿,接着是脚被野蒺藜刺破,因而怆欲悲。下面又是流泪的情形:“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后面的“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应该与“手为错,足下无菲”,因为皆是写缺衣少穿,也是交代“手为错“的原因所在。这段的结尾三句”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与第三段的结尾“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意思亦相近。但正是这种絮絮叨叨、杂乱无章的感觉,更准确也更形象地反映了孤儿因痛苦而变得烦乱无绪的心境,另一方面,这种讲述方式也正是智力尚弱的未成年人谈话的特点,与他的年龄恰好相合。

    语言浅俗质朴,句式长短不整,押韵较为自由,具有明显的民歌风格,也是此诗重要的艺术成就之一特征。

20131204_081

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

双白鹄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
忽然卒疲病,不能相飞随。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
吾欲啣汝去,口噤不能开。吾将负汝去,羽毛日摧颓。
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峙躇顾群侣,泪落纵横垂。
今日乐相乐,廷年万岁期。

  此诗郭茂倩《乐府诗集》未载,最早见于徐陵的《玉台新咏》。此歌古名《飞鹄行》,南朝的戴颢曾把此歌与魏文帝的《何尝行》合为一调,称为《何尝古白鹄》,徐陵又把此篇抽出,改名《双白鹄》。

  《双白鹄》写的是雌雄天鹅间的恩爱与诀别,反映的却是人间的苦难。我们从中似乎可以听到《妇病行》中那位病妇在弥留之际肝肠寸断的话语,也似乎看到了那位丈夫徘徊在空舍中憔悴的身影。当然,从两只天鹅平日的翩翩相随和卒病时的不忍分离,也可以看出歌者的爱情理想和道德标准,只不过这一切是透过幻想中天鹅的行为和语言表现出来,使表现的天地更为广阔,更富有浪漫气息,因而也更蕴含感人的艺术力量。

  诗的前四句是写天鹅成双成对在天空飞翔的情形。大概是秋天到了吧,成群的天鹅从西北向东南飞去,其状态是“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十十五五,是写它们成双成对,罗列不齐是写它们前后相随,参差错列,形象地描绘出雌雄天鹅在天空的飞翔之状。有的本子上写成“十十五五,罗列成行”,意思虽相同,但表现得呆板了一点,缺少一种错综的形式美。

  诗的五至八句是写雌鹄卒病,不能相随,爱情生活出现了波折。“卒”当“猝”解,指其中的一只突然病了。从后面病鹄劝对方“乐哉新相知”来看,病的是雌鹄(在郭茂倩收的晋乐《艳歌何尝行》中此句为“妻卒被病”),雌鹄因突然生病,飞行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这时雄鹄则“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不断地回头,反覆地徘徊盘旋。透过这两句,把雄鹄对雌鹄眷念的情态,和不忍分离又不得不分离的复杂矛盾心情,很生动地表现了出来。《孔雀东南飞》的起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无论是情态或是句式都套用了这两句。接下去的四句(九至十二句)就是透过雄鹄的自白,道出它返顾徘徊的原因:想把雌鹄衔在口中一同飞去,但体大口小无法衔住,于是又想把雌鹄负在背上一同飞去,但自己羽毛日颓又无此体力。透过这四句,把白鹄夫妇平日的眷眷深情,和一方有难、另一方爱莫能助的痛苦心理,刻画得异常生动细腻。它既带上了鸟类的典型特征——衔汝飞去、羽毛摧颓等,同时又反映了人类恩爱夫妇在危难时共同的情态和心理。十三至十六句是雌鹄的对答。在此生离死别之际,雌鹄很自然地回忆起两人的婚后生活,这里有相识的兴奋,结合的欢乐,更有今日别离的痛苦。“新相知”是回忆当年相识时的情形。有人把此解释为雌鹄责备雄鹄喜新厌旧,“为新知见阻,弃其旧好”(朱乾《乐府正义》),恐不符合诗的本义。诗人不仅用今日的死别与昔日的欢会相对比,来反衬生离死别的伤痛,而且还用这对不幸的白鹄与周围的“群侣”作一对比。“峙躇”即踌躇,这里当满腹心事解。周围的群侣仍是那样的欢乐,上下颉颃,伉俪相从,联翩向东南飞去,而自己却在经历著生离死别、前景不堪设想,这样更觉痛苦和凄伤。这种以乐境衬忧的反衬法,当然更能增添伤感。

  最后两句“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与本辞没有什么内容上的联系,是乐工演奏时所加,叫“趋”,用来表示对宴会主人祝福之意,这也证明乐府歌词是民间艺人或歌手用来演唱的。总之,这首歌透过对一对白鹄在生离死别之际情态和心理的细腻描绘和丰富想像,歌颂了一种互相眷念又互相关心的夫妇生活,从而反映了歌者的生活态度和爱情理想。我们从《有所思》、《白头吟》、《上山采蘼芜》等同时代妇女痛苦的歌声中,可以看到这种夫妇关系,正是当时千千万万妇女日夜渴求而又无法得到的,所以它只能借助于天国来作人间的投影,只能借助于幻想和拟人来曲折反映她们的理想和不平。南朝诗人鲍照有首《京洛行》:“宝帐三十所,为尔一朝容。但惧秋尘起,盛爱逐衰蓬。唯见双黄鹄,千里一相从。”反映的正是即使在受宠和恩爱中的妇女也担心将来的被抛弃,这也许在客观上道出了《双白鹄》的社会意义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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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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