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李司空伎 刘禹锡
鬟髯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
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
这首诗的故事记载在唐代孟棨的《本事诗》中。说的是刘禹锡在免去和州刺史后被任免为主客郎中、集贤殿学士,由和州回到长安朝廷上任职。李绅此时正好免去淮南节度使也在京城(“刘尚书禹锡罢和州,为主客郎中、集贤学士。李司空罢镇在京”)。李绅慕刘禹锡之名,邀请刘到府上做客,设下隆重的宴席招待。酒兴正浓时,又命少年歌姬唱歌佐酒。这位歌姬妙曼的姿容和动听的歌喉深深打动了刘禹锡,于是刘便当场吟诗:梳着高高的宫女一般的发髻,一曲《杜韦娘》像春风般的拂过宴席。李司空对此是见惯了心底无波,可是我这个江南来的刺史真是柔肠百结。李绅见此状况,便将这位歌伎赠给了刘禹锡。
这个故事被后人概括为成语“司空见惯”。但作为一篇笔记小说,其中却是矛盾多多:因为据卞孝萱《刘禹锡年谱》和《新唐书》“刘禹锡传”,刘禹锡由和州刺史奉调的是回洛阳,任职于东都尚书省,所以称为“刘尚书”,时间是敬宗宝历二年(826);再过二年,即文宗大和二年(828),在调到京城朝廷任主客郎中,之后又改任集贤殿学士。李绅的经历曾在唐诗故事(二)张又新的“云雨分飞”中做过介绍,穆宗长庆四年(824),张又新在李逢吉的指使下,罗织罪名,将李绅贬为端州(今广东肇庆)司马。直到文宗大和后期,裴度、李德裕等李党大臣重新回朝来当政,李绅的仕途才出现转机:开成元年(836),李绅被任命为河南尹,旋又任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宋毫汴颖观察使。开成五年任淮南节度使,这才会有笔记中说的“罢镇在京”。后入京拜相,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才会有笔记中说的“李司空”之称。至于刘禹锡回京任主客郎中时,李绅还在南方受贬,是无法“罢镇在京”,更不能以李司空身份招待刘禹锡的。所以著名唐史专家岑仲勉考证说:“刘自和州入,约大和二年,至六年复出。于时李绅方贬居在外,未曾作镇,何云‘罢镇在京’?此时守司空者为裴度,此涉于李绅者全误也”。(《唐史余审》)。
其实,古人也注意到了唐人笔记中这些矛盾。宋代李昉《太平广记》中的标题就是《赠李绅伎》,避免李绅任司空与刘禹锡赴京任主客郎中之间的矛盾。范摅《云溪友议》更是将诗中的“断尽江南刺史肠”,改为“断尽苏州刺史肠”。这一改,不但避免了上述时间和身份上的龃龉,而且也有若干史实作支撑。范摅是晚唐人,据刘禹锡生活的中唐不远,《云溪友议》专载开元以後异闻野史﹐尤以诗话为多。所录诗及本事﹐有为他书所不载者,遗篇琐事,有不少靠该书得以流传。如王梵志诗十馀首﹐即为唐人诸书所未及。但所载也有失实处,但比起《本事诗》,传奇的成分要少一些,也许他所载的就是刘诗的本来面目:
卞孝萱《刘禹锡年谱》和《新唐书》“刘禹锡传”,敬宗宝历二年(826)刘禹锡由和州刺史奉调东都尚书省,两年后的文宗大和二年(828),又调到京城任主客郎中,之后又改任集贤殿学士。大和五年(831)十月,六十岁由礼部郎中、集贤殿学士出为苏州刺史,第二年二月六日抵任,大和八年(834)移汝州刺史(《姑苏志·唐刺史条》)。李绅则于大和七年(833)由寿州刺史改授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所以两人此时没有在京城交集的机会,但倒是有可能在苏州相聚。因为李绅在太子宾客任上只有几个月时间:大和七年暮春抵洛阳,七月即擢为检校左常侍、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当时的浙东观察使使府在绍兴,但李绅爱苏州林泉之美,在当年冬即在苏州买邸建新楼,据此时写的《新楼诗二十首》,内有杜鹃楼、满桂楼、海榴亭、东武亭等楼台亭阁,其中的杜鹃楼作为歌舞饮宴之所。其序云:“七年冬所造,自西轩延驾城隅,楼前植其杜鹃,因以为名,宴游多在其上”。此时,刘禹锡正在苏州作刺史,李绅于此地此时宴请当地太守,完全有可能。另外,李绅此时由于李党李德裕、裴度等执政,获破格擢升,春风得意,心情自然不同于宝历至大和初年贬谪于端州之时。据《李司空集》李绅在擢升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的赴任途中,途径扬州,受到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宴请,事后写了一首诗,诗题中明确点出牛僧孺是单独宴请他,夜深后又命美人佐酒伴唱:《忆被牛相留醉州中,时无他宾,牛公夜出真珠数人》。诗中写道:“严城画角三声闭,清宴金樽一夕同。银烛坐隅听子夜,宝筝筵上起春风。酒徵旧对惭衰质,曲换新词感上宫。淮海一从云雨散,杳然俱是梦魂中”,只是牛僧孺没有将歌姬真珠赠给他(也可能宴席上他没有像刘禹锡那样直接表白),以致事后思念不已:“淮海一从云雨散,杳然俱是梦魂中”。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但刘禹锡在席上高唱“断尽苏州刺史肠”时,李绅立即将歌姬赠予。当然,这也体现出李绅为人的豁达大度。关于李绅的为人,在唐诗故事(二)“云雨分飞”张又新的故事中已作介绍。
但是,在这个故事中,李绅不是主角,刘禹锡才是咏歌的对象。唐人编造这一故事,是要突出中唐杰出诗人刘禹锡性格的另一面,不仅有侠骨,还有柔情。刘禹锡(772-842),字梦得,洛阳人,唐代著名诗人,为人性格豪放,白居易称赞他是“诗之豪者”,而且能秉持政治理想,不屈不挠,是王叔文派政治革新活动的中心人物之一。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朗州司马(今湖南常德),在此被“惩戒”了近十年。十年后的宪宗元和十年(815)年二月,刘禹锡终于被朝廷召回京城。这次恩准回京,当然盼望能有较好的任命,同时被流放又同时被从永州司马任上召回京的柳宗元就充满兴奋和期待,在诗中写道:“南来不作楚囚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汨罗遇风》),表示自己不学屈原,因为朝廷明察,此番征召、前途有望。但刘禹锡却对十年前的政治迫害耿耿于怀,特别是对贤臣去国后群小得势十分气愤,他借长安看花对此进行挖苦讽刺,写了首《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中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桃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本来就是轻薄和短命的象征,所谓“癫狂柳絮因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更何况诗中还特地点出这些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所以执政者认为“语涉讥刺”,将刘禹锡贬到更远的播州(今贵州省遵义地区)任刺史。历史的车轮继续向前缓慢而艰难地转动,刘禹锡继而改任连州刺史、夔州刺史、和州刺史,终于历尽轮回、云开见日,刘禹锡终于回到了京都任职,先是任主客郎中,很快升任礼部郎中兼集贤殿学士。此时据第一次征召回京已经十四年了。当年的执政者早已下野,朋党们也流落星散,此时的玄都观也桃树零落成为荒园,他的好友,那位正直但很脆弱的柳宗元在曙光到来之前死在荒僻的柳州刺史任上,倔强又自信的刘禹锡终于等来了胜利的一天,百感交集之中,他又写下一首《再游玄都观绝句》:“百么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豪放乐观、不随波逐流的倔强性格和奋斗精神在《刘宾客集》中可以说比比皆是。例如对秋天,一般诗人都是愁思哀怨:“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索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但刘禹锡眼中的秋天却是“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在《秋词二首》中他甚至认为秋天胜似春光:“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九霄”。直到晚年,还吟唱出“莫到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这样充满自信的诗句,还能写出这样的《秋声赋》:“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鞲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力将痑兮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但是,通过这首《赠李司空伎》则让我们看到这位倔强的刘禹锡的另一面:铮铮铁骨之外尚有柔情,还我们一个完整的刘禹锡。
顺便说一句,唐人豪放,士大夫宴饮之中,歌姬佐酒乃至伴宿,并不以为是颓放或超越法度,不像宋代那样严格,以致台州知府唐仲友与营妓严蕊有染,就被理学家当时任浙东常平使朱熹连上六疏进行弹劾。唐代不但可以公开,而且还形诸吟咏,世人传唱。刘禹锡如此,李绅如此,刘禹锡的好友白居易、元稹也是如此。白居易就写过称赞歌姬樊素和小蛮的诗句:“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至于元稹与歌姬薛涛的风流韵事,更是被历代诗歌、戏剧传唱。
刘禹锡的这首诗不但留下“司空见惯”这个连小学生都知道的成语,而且从唐代开始就为世人乐道,但唐代关于此事的记载分为两个系统,一是孟棨的《本事诗》,认为诗的作者是刘禹锡,故事发生在刘禹锡和李绅之间;另一是李肇《国史补》、范摅《云溪友议》和韦绚《刘宾客嘉话录》,认为诗的作者是同样任过苏州刺史同是中唐诗人的韦应物,故事发生在韦应物和同是司空的杜鸿渐之间,但诗的内容并无不同。唐以后转载这个故事的,两个系统皆有传承,如李昉《太平广记》卷一七七“器量二”,就是基于《本事诗》,宋人孙奕《示儿编》“卷十七”记载亦同《本事诗》;宋人赵与时《宾退录》“卷九”传承的则是《国史补》,认为这首诗的作者是韦应物;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十六·寄赠门上”和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後集》卷九亦从《国史补》;宋人魏庆之的《诗人玉屑》“卷十五”从《国史补》并加上自己的分析判断:韦应物“豪纵不羁。余因记唐宋遗史云:韦应物赴大司马杜鸿渐宴,醉宿驿亭,醒见二佳人在侧,惊问之,对曰:郎中席上与司空诗,因令二乐妓侍寝。问记得诗否:一妓强记,乃诵曰: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观此,则应物豪纵不羁之性,暮年犹在也”;宋人曾慥在《类说》“卷二十七”记载此诗作者是韦应物,同《国史补》,但在同一本书的“卷五十一”,又采《本事诗》说法,将此故事主人公说成是刘禹锡;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十九,将诗的作者说成是刘禹锡,但赠伎的不是李绅而是扬州大司马杜公鸿渐,将两个故事抽并到一起;元人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卷十四”中认为是韦应物诗。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二十八亦同《国史补》;但同为明人的杨慎在《升庵诗话》“卷七”的记载则同孟棨《本事诗》,其中“高髻云鬟”记为“浮渲梳头宫样妆”,并认为:“今本‘浮渲梳头’作‘高髻云鬟’,又以为韦应物诗者,误也。盖韦与刘皆尝为苏州刺史,是以传疑。‘浮渲’字妙,画家以墨饰美人鬓发,谓之渲染”;明·张岱辑《夜航船》卷十三“容貌部·司空见惯”条下则是韦应物与杜鸿渐的故事;清人沈雄《古今词话》“词评上卷”、王弈清《历代词话》“卷二”清人冯金伯《词苑萃编》“卷十·纪事”又都从《本事诗》,认为故事的主人公是刘禹锡;清·孙涛《全唐诗话续编》卷上则同《国史补》,认为故事的主人公是韦应物。
唐以后,这首诗不但为笔记、诗话广泛转载,“杜韦娘”、“司空见惯”也成为历代文人吟咏的诗题,并不断见诸于传奇、小说和戏曲之中,据《国学宝典》该条目下统计,有八十六种之多。如宋人谢薖《竹友词》:“雪消新洗寒林碧。华堂向晚开瑶席。一曲杜韦娘。有人空断肠”;宋人周文璞《方泉诗集》卷四:“山连莽莽荒陂白,门掩萧萧野日黄。想得故园疏雨外,樽前催拍杜韦娘”;宋·陈师道《後山集》卷二十四《木兰花》:“髻钗初上朝云卷。眼波翻动眉山远。一曲杜韦娘。当年枉断肠。佳期如好月。拟满还须缺。别易见应难。长须仔细看”;宋·汪元量《水云集》“夷山醉歌”:“客路相逢在异乡,佐樽先得杜韦娘。舞迴锦臂花争艳,醉吸金波月斗光。他日未忘今日乐,老年须记少年狂。五陵游侠休相笑,归去奚奴有锦囊”;《全宋词》:杜安世《杜韦娘》“花不尽,柳无穷。应与我心同。觥船一棹百分空。何处不相逢。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渺渺”;舒亶“重帘小阁香云暖。黛拂梳妆浅。玉箫一曲杜韦娘。谁是苏州刺史、断人肠”;赵鼎臣“雪消新洗寒林碧。华堂向晚开瑶席。一曲杜韦娘。有人空断肠。谪仙同夜宴。晓即归程远,莫放酒尊空。主人陈孟公”;元·王恽《秋涧乐府》“卷三”:“拾翠仙洲野兴长。尊前一曲杜韦娘。人怜暖日明歌扇,我爱兰英媚国香。供楚佩,笑梅妆。春风著意泛崇光。老怀不到凌波梦,要遣琵琶送一觞”;元·张翥《蜕岩词》卷下:“乍学琵琶已断肠。锦绦银甲玉悬珰。春风琼树声逾稳,秋水芙蓉字亦香。微敛笑,浅匀妆。何须重觅杜韦娘。休教月底清歌去,怕趁行云上凤凰”明·杨慎《升庵长短句》“卷二”:“檀槽凤尾龙香拨,一糤骊珠落。风流傅粉媚何郎,解唱春风一曲杜韦娘”。明代镏炳《鄱阳词》“当年歌舞翠红乡,一曲杜韦娘。曾击碎珊瑚,玉人扶醉,银烛成行”;《女子绝妙好词》卷六:“千娇百媚杜韦娘。恼乱柔肠。昨宵梦里成恩爱,待醒来、依旧凄凉”;南歌子〔湖中自适〕:“锦字簇成花伎俩,新声押就鸟宫商。谁按锦筝歌此曲,杜韦娘”;清·陈田《明诗纪事》:“从此京华独擅场,时人争识杜韦娘。芙蓉秋水黄金殿,芍药春屏白玉堂”;《元曲》:“画堂,绮窗,玉错落金波酿。春风枉羡杜韦娘,试听宣娥唱”;《元曲》:“白雪阳春,一曲西风几断肠。花朝月夜,个中唯有杜韦娘”;明代郭勋编《雍熙乐府》“卷四”〔混江龙〕:“想着我数年飘荡,都为那春风一曲杜韦娘”;《全元词》:“拾翠仙洲野兴长。尊前一曲杜韦娘。入怜暖日明歌扇,我爱兰英媚国香”;《全元词》《浪淘沙·临川文昌楼望月》:“何须重觅杜韦娘。休教月底清歌去,怕趁行云上凤凰”清·沈德潜编《清诗别裁集》-卷十八:“天上已归秦弄玉,人间重见杜韦娘。酒阑曲罢浑无寐,疑是维摩证道场”等。
戏曲方面,元代杂剧家周文质作有杂剧《春风杜韦娘》。至于剧中人物唱词引用杜韦娘或司空见惯故事则更多,如:王实甫《西厢记》第九出“锦字传情”,红娘唱的〔油葫芦〕:“一个潘郎鬓有丝,杜韦娘非旧时。一个带围宽清减了小腰肢,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指。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两下里都一样害相思””;元代剧作家武汉臣的《李素兰风月玉壶春》则多次提到杜韦娘的故事,如:第二折〔旦做念,云〕玉螳螂,翠珠囊。高烧银烛照红妆,我压着春风一曲杜韦娘。《采茶歌》:“素兰呵,那里也翠珠囊,百忙里玉螳螂。决撒了高烧银烛照红妆,没指望月夜双歌玉壶腔,空压杀春风一曲杜韦娘”。〔卜儿冲上,云〕呆屌唱的好。踏开这屌门。〔旦慌科〕〔卜儿云〕呸。休波,甚么春风一曲杜韦娘;第四折《水仙子》“俺只道玉壶春打灭再休题,险做了运退雷轰荐福碑。元来素兰香也有逢春日,沉香串依然共素手携,翠珠囊似合浦重回。玉螳螂飞绕在兰丛内,白罗扇长如明月辉,怎肯教杜韦娘嫁了王魁”;明·崔时佩、李景云《西厢记》第二十出“情传锦字”与此完全相同;明·徐复祚《红梨记》第二十五出“忆主”〔玉胞肚〕:“如花模样,门儿外轮蹄日忙。谈笑处尽是鸿儒,典香醪惯解鹔鹴。是春风一曲杜韦娘,云雨巫山枉断肠”;明·许潮《写风情》中生与贴、旦的一段对话:“〔生作醒惊科〕你两个如何在此。〔旦、贴〕昨夜相公席上有诗。杜老爷故遣妾二人,侍奉枕席。〔生〕其诗何如。予已忘之矣。可为我诵之。〔旦〕“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生〕予真大醉矣”,完全是套用李肇《国史补》中韦应物题诗前后的情节;明·徐阳辉《有情痴》中旦与生的对话:“(旦)则俺这心坎里时牵挂,梦魂中也念着他。(生)你要见他也不难。〔旦〕(如今我也无颜见他。只索罢了)如今也索干休罢。襄王梦断巫山峡,刘郎路阻天台下。〔生〕那人或者不是薄幸的。〔旦〕杜牧之他纵有旧交情,则俺杜韦娘不是当时价”;元·白仁甫《董秀英花月东墙记》第三折《脱布衫》:“病潘安瘦损形骸,杜韦娘憔悴香腮。你两个恩情似海,没来由把咱禁害”;明·郭勋编《雍熙乐府》卷六《一煞》:“杜韦娘更不同,韩素梅应难比,笑西施人物非堪戏。他比朝云彩云千般俏,他比那柳叶梅英百样媚,刘盼春娇无遂。论聪明出色,秀雅为魁”;明·杨柔胜《玉环记》第六出“韦皋嫖院”中生与贴的对白:“〔贴〕《哑观音》,参哑禅;《李夫人》哭杜鹃。《别虞姬》拆锦鸳;《杜韦娘》舍翠钿。呀,有个没兴的《荆娘》,荆娘愁怨。柳青娘,仗锦笺;莫愁吟,苏蕙编。《回文》诗,带意传;薛涛耻,红袖脸;断肠吟,鸿鸟编。〔生〕好好。包兄,此间大姐,委实妙哉。〔贴〕休笑休笑”;明·李开先《宝剑记》第二十六出《前腔》:“梦破池塘,云雨无成只自忙。柳媚和风荡,花落春波涨。伤,辜负好时光。杜韦娘,不得相亲,业眼空凝望,恼断苏州刺史肠”等等。
文言小说如明代江南詹詹外史《情史》卷四“情侠类”,就引用了刘禹锡与李绅的这个故事。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卷十一“韦公子”则仿唐人传奇《霍小玉传》借“春风一曲杜韦娘”的诗句无情地鞭笞贵介公子的负心和狠毒:
韦公子,咸阳世家,放纵好淫,婢妇有色,无不私者。韦某后令苏州(后来在苏州作县令),有乐伎沈韦娘,雅丽绝伦,爱留与狎。戏曰:“卿小字取春风一曲杜韦娘耶?”答曰:“非也。妾母十七为名妓,有咸阳公子与公同姓,留三月,订盟婚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韦,实妾姓也。公子临别时,赠黄金鸳鸯,今尚在。一去竟无音耗,妾母以是愤悒死。妾三岁,受抚于沈媪,故从其姓”。公子闻言(知道这个幼妓沈韦娘是自己与韦氏所生之女),愧恨无以自容。默移时,顿生一策。忽起挑灯,唤韦娘饮,暗置鸩毒杯中。韦娘才下咽,溃乱呻嘶。众集视,则已毙矣。呼优人至,付以尸,重赂之。而韦娘所与交好者尽势家,闻之皆不平,贿激优人,讼于上官。生惧,泻橐弥缝,卒以浮躁免官。
鬟髯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
兵部尚书席上作 杜牧
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
忽发狂言惊四座,两行红袖一时回。
叹花 杜牧
自恨寻芳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这两首诗的本事,同上面的那首“鬟髯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绝句一样,有两个不同的版本。只不过他不是有着刘禹锡和韦应物两个不同的作者,而是所记的内容不同:唐人孟棨《本事诗》只记上面第一首诗的发生背景和故事内容:
杜牧作为分司东都的监察御史在洛阳。当时检校司空(后来职务)李愿因疾病免去徐州刺史、武宁军节度正在洛阳闲居。其家中声乐歌伎队伍的豪华,当属洛阳第一。洛中的名士都去拜谒,李愿亦为这些客人大摆筵席。当时的朝廷的高官名流,无不纷至沓来。杜牧也属名流,但因为他当时监督风范的御史,所以李愿不敢邀请他参加者“声伎豪华”的宴饮。但杜牧却不管这些,派宾客前去传话,说自己愿意和李愿相聚。李愿不得已,于是下帖相邀。杜牧接到请帖时,正在花下独自饮酒,已经微醺。接到请帖后,很快便赶到李府。此时酒宴已在进行,侍宴的女仆、歌舞的女伶有百余人,一个个貌若天仙。杜牧在南边独自坐下,瞪着眼在歌妓队中瞅来瞅去,在喝下三大杯后问李愿:“听说有个叫紫云的,在那里?”李愿于是指给他看。杜牧对这个歌姬凝睇良久,说:“果然名不虚传,最好能把她赠给我!”李愿低着头笑,歌姬们也都回头看着他笑。杜牧却毫不为意,又自斟自饮三大杯,站起来高声吟诵着刚作的诗篇:“华堂之上盛宴大开,谁人请我这位东都御史前来?我的一句狂言让四座皆惊,两边的歌姬也都回头望着我笑”。吟后意气闲雅飘逸,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这就是不拘礼法狂放的杜牧。杜牧一直是如此:他在考中进士后纵酒挟妓,并形诸诗篇:“我落拓一身携酒漂流在江湖上,歌姬像楚宫的细腰美人轻盈得可以在掌上歌舞。扬州十年回首像一场春梦(按:《全唐诗》中原句为“十年一觉扬州梦”,实际上,文宗大和七年(833)杜牧任淮南节度使推官(使府在扬州),大和九年即为监察御史分司东都)时间不到三年,,所以有的版本的此句为“三年一觉扬州梦”),得到的只是歌姬们说我轻狂无情的名声”。到了晚年,他回忆这扬州三年,感觉仍是如此,写诗说道:“空空的船上觉得一切皆空,唯有十年扬州岁月没有辜负青春好时光。如今两鬓如丝枯坐禅榻上,风吹着落花在茶的烟雾上飘荡”。
宋代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卷五十六《杜秋娘》题下则记载了两首诗的背景。第一首诗的背景故事与孟棨《本事诗》同,可能取自于《本事诗》。接着是关于第二首诗的故事:
杜牧作为宣州太守的幕僚,有次去湖州游玩。苏州太守崔某,组织水上游戏,让全城人都去观看。吩咐杜牧悄悄行走其中,偷看其中美丽的姑娘。杜牧果然看中一位披着头发的十几岁女子。过了十四年,杜牧担任湖州太守,打探这位女子,发现她已出嫁生子了。杜牧感到无比惆怅,写诗曰:“只怪自己寻春的时间太迟了,不要惆怅地埋怨春天走得太快。狂风下红花片片落地,枝头绿叶间已结满果子”。
后来关于杜牧这两首诗的本事,基本上都取自上述的两种笔记,其中以专记第一首诗孟棨《本事诗》为多,如宋·李昉《太平广记》“卷二七三·妇人四”,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六”,宋·尤袤《全唐诗话》“卷四”,宋·阮阅《诗话总龟·後集》卷三十五,明·陆绍《醉古堂剑扫》“卷二·集情”,宋·曾慥《类说》“卷五十一·寓情门”,清·贺贻孙《诗筏》等。也有的笔记、诗话承袭计有功的《唐诗纪事》,记载了两首诗的背景,如北宋张君房《丽情集》,北宋末年李颀的《古今诗话》,南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後集》卷十五,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后来的笔记、诗话并非是一味照抄照录,而是有所发展,针对其疏漏有所补充。如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在转录唐人孟棨《本事诗》的第一个故事后,又但增加了一个杜牧如何中进士的经过:
牧不拘细行,故诗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吴武陵以《阿房宫赋》荐于崔郾,遂登第。郾东都放榜,西都过堂,牧诗曰:东都放榜花未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却将春色入关来。
但这段记述让人看得不甚明白,崔郾是干什么的?什么叫做“东都放榜,西都过堂”?杜牧诗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在《本事诗》的上述故事之后对此做了比《唐诗纪事》更详尽的叙述:
牧,字牧之,京兆人也。善属文。大和二年韦筹榜进士,与厉玄同年。初未第,来东都,时主司侍郎为崔郾,太学博士吴武陵策蹇进谒曰:“侍郎以峻德伟望,为明君选才,仆敢不薄施尘露。向偶见文士十数辈,扬眉抵掌,共读一卷文书,览之,乃进士杜牧《阿房宫赋》。其人,王佐才也。”因出卷,搢笏朗诵之。郾大加赏。曰:“请公与状头。”郾曰:“已得人矣。”曰:“不得,即请第五人。更否,则请以赋见还。”辞容激厉。郾曰:“诸生多言牧疏旷,不拘细行,然敬依所教,不敢易也。”
这段文字是说:杜牧字牧之,是长安人,善于写文章。文宗大和二年(828)以韦筹状元的进士榜上进士,与厉玄在同一榜。开始,杜牧并不是第五名,来到东都洛阳。这年的主考是礼部侍郎崔郾。太学博士吴武陵偷偷跑到贡院去见崔郾,说:“崔侍郎德高望重,为明君选拔人才,我不敢不贡献出微薄的力量。我曾看到有数十位读书人扬眉拍掌在朗诵着一篇文章。我拿来一看,原来是进士杜牧写的《阿房宫赋》。其人真有王佐之才”。接着便将手板插在腰上,捧着这篇文章高声朗诵起来。崔郾听后也大加赞赏。于是,吴武陵说:“请让杜牧作为头名状元”。崔郾说:“状元已另有人选了”。吴武陵说:“既然不能做状元,那也得让杜牧在前五名。不然,请将这篇《阿房宫赋》还给我”。言辞和表情都很激烈。于是崔郾说:“很多读书人都说杜牧这个人很狂放,不注意自己的言行。但是既然阁下如此推荐,那就让他排在前五名吧”。
辛文房《唐才子传》补充的这段细节,让我们明白了《唐诗纪事》中所说的“东都放榜花未开”指的是什么,什么是东都(指洛阳)放榜,西都(指长安)过堂。辛文房的这段纪事,是有事实作为支撑的,因为这首诗就在《樊川诗集》中,题为《及第后寄长安故人》,诗中说:放榜的时候,洛阳的花儿还未绽开。三十三名进士骑着高头大马从洛阳返回。他们喝着秦地(今陕西一带)酿造的美酒,春风满面回到长安。回到长安后,当年又通过了“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被任命为弘文馆校书郎兼左武卫兵曹参军,正式步入官场。这一年,杜牧二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只是辛文房没有再接着记下去,因为《唐诗纪事》毕竟不是正史,只是记唐代文人轶事。况且《本事诗》中那段记载是意在突出杜牧为人的狂放,所以放在“高逸”这个门类之中。《唐才子传》是从侧面、从别人的眼中来肯定这点,也是在交代杜牧一生落拓不遇的原因,照应《本事诗》中杜牧自己在诗中的叹息:“落拓江湖载酒行”、“十年一觉扬州梦”产生的原因。无论是突出主题还是从剪裁,都是很高明的。
至于第二首诗的背景故事,辛文房《唐才子传》,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比起《唐诗纪事》都补充了许多细节。《唐才子传》说杜牧到湖州为刺史,是自己主动申请的,而且是在以直言获得宣宗赏识的周墀当宰相之时;另外又加上自己当年所恋的女子此时已有两个孩子,这更能突出杜牧对这位女子的感情,也更契合“绿叶成阴子满枝”的诗句。当然这只是“小说家言”,不足为史据的。周墀是给杜牧帮过大忙,但不是同意杜牧任职湖州,而是在宣宗大中二年(848),杜牧得宰相周墀之力,由睦州刺史入朝为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不久又转为吏部员外郎。两年后才出为湖州刺史,而此时周墀因议河湟(西戎)事,不合皇上旨意早已被罢相,改拜检校尚书右仆射。
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後集·卷十五”中做了更多的修正和补充,也更接近于小说:
《丽情集》云:“太和末,杜牧自侍御史出佐沈传师宣城幕,雅闻湖州为浙西名郡,风物妍好,且多丽色,往游之。时刺史崔君,亦牧之素所厚者,颇谕其意,凡籍之名妓,悉为致之。牧殊不惬所望,史君复候其意,牧曰:愿得张水戏,使州人毕观之,俟其云合,牧当间行寓目,冀此际或有阅焉。史君大喜,如其言。至日,两岸观者如堵,这暮,竟无所得,将罢,忽有里姥引髽髻女年十余岁,牧熟视之,曰:此真国色也。因使语其姥,将致舟中,姥女皆惧,牧曰:且不即纳,当为后期。吾十年必为此郡。若不来,乃从所适。因以重币结之。寻拜黄、池二州,皆非意也。泊周墀入相,牧以其素善,乃并上牍于墀,乞守湖州,大中三年,移授湖州刺史,比至郡则十四年,所约之姝已从人三截而生二子矣。牧即政之夕,亟使人召之,夫母惧其见夺也,因携幼以诣之。牧诘其母曰:曩许我矣,何为适人。母拜曰:向约十年不来而后嫁,嫁已三年矣。牧俛首曰:辞也直,强之不祥。乃礼而遣之,因为《怅别诗》曰: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胡仔首先说明这个故事来源于《丽情集》。《丽情集》是北宋张君房撰的一部小说集。记中强调杜牧之所以要到宣州邻近的湖州去游玩,就是因为那里多佳丽;并且将组织水上游戏,让全城人都去观看,好让杜牧悄悄行走其中,偷看美人这个主意,也变成是杜牧自己想出来的,这更符合杜牧的风流天性,又强调崔君是杜牧的好友,而且很了解杜牧的声色之好,“凡籍之名妓,悉为致之”,这也为杜牧这个主意得以实行夯实了基础,显得更为合理。在十四年后杜牧主动要求去任湖州太守一段,取自辛文房《唐才子传》,但又增加了就任之夕召见这位昔日恋人,以及两人见面的种种细节,如这位女子担心自己被杜牧抢占,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去见杜牧;杜牧当面责备这位女子:“从前答应嫁给我,怎么又嫁给了别人?”女子回答说:“当时约好十年之内娶我,我等了十年后才出嫁的,今年是嫁后的第三年”。杜牧方知责任在己,于是低头道歉,“礼而遣之”,并有了上述的表达悔恨的那首诗。增加了许多生动的细节,更有人物的心理活动和言语表情,更加突出了杜牧的风流心性,也更加像篇传奇小说。
以上这些纪事和想像拓展,基本上建立在史传基础上,也都基本符合杜牧为人的性格特征。杜牧生于宰相世家,是著名的《通典》作者杜佑的孙子,史称其“刚直有奇节,不为龊龊小谨”。诗情史笔,名满天下,时人比之拟杜甫,称为“小杜”后人评牧诗,“如铜丸走坂,骏马注坡,谓圆快奋急也”,为人又风流自任,不拘小节,视功名如粪土。上述纪中提到的“自侍御史出佐沈传师宣城幕”就很能说明其为人。沈传师是唐代传奇作家沈既济之子,与杜牧的祖父杜佑同修过《宪宗实录》,又是杜牧的恩师。亦风流自任,喜欢冶游,他从南昌赴宣州任时,居然把在江西结识的歌妓张好好也带到了宣城。因此他同杜牧,在通家之好、师生关系之外,更有性格和情趣上的共通。杜牧在赴宣州幕之前已中进士,当年又通过了“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已被任命为弘文馆校书郎兼左武卫兵曹参军。但放下京官不做,却接受沈传师之邀请跑到宣州来做幕僚,只有杜牧这种秉性能干得到。当然做出上述如此举动,写出上述种种诗篇,贵介公子的身份、喜欢冶游的心性只是一部分动因,甚至只是表面的原因,更加深沉的内因更在于当时的时代感受和自身的种种遭遇。杜牧为人极富才华,除了上述的诗情史笔,名满天下外,他文武兼备,还注过《孙子兵法》,写过《原十六卫》、《战论》、《守论》(均见《樊川文集》)等军事著作,史称他“敢论列大事,指陈病利尤切至”及“真王佐才”。他本人在狂放的外表下又有一颗渴望济时报国之心:“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郡斋独酌》)。他曾两次上书给朝廷执政,对消弭外患和讨伐叛镇,提出具体的用兵方略。但可惜的是,他生活在“只是近黄昏”的晚唐,大厦将倾,非他这根独木能撑,而且从皇帝到朝廷大员,追逐的是声色犬马,朋党内斗,谁也不去听他的安邦兴国、扶危定倾之策。面对如此时代、如此朝廷,诗人只能一再悲愤叹息:“请数系虏事,谁其为我听?”(《感怀诗》)“愤悱欲谁语?忧愠不能持”(《雪中书怀》),失望之余,他只好借酒浇愁,清狂声色,成了中国士大夫文人中风流才子的典型。不要忘记,他也写过有名的《夜泊秦淮》借着责备唱着“后庭花”、“不知亡国恨”的商女,来斥责不恤国事、只知追欢买笑达官权贵的。
上述杜牧诗故事的产生,尤其是辛文房《唐才子传》,将故事定名《杜秋娘》,可能与杜牧的长诗《杜秋娘》有着直接关系。《杜秋娘诗》是首很有名的五言古诗,杜牧描述美貌善歌的民间女子杜秋如坐高山车一般的跌宕起伏遭际,以此来寄托自己的人生遭遇,抒发不能为时所用的人生感慨,其中还有对藩镇叛乱的批判,因为杜秋娘的苦难遭遇就是从李锜叛乱开始的,其诗序云:“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锜之妾。后锜叛灭,籍之入宫”。李锜,宪宗时代镇海节度使,割据称雄,对抗中央,因叛变被杀。诗中提到“濞既白首叛,秋亦红泪滋”,李锜类似汉文帝时代吴王刘濞的叛乱,是造成杜秋娘灾难的根源。至于诗中提到“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无国要孟子,有人毁仲尼”,则是由咏歌杜秋娘的转为抒发自己有志难申、有才难展的人生遭遇。最后结句“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怡”更是将此题旨公开点破。我们从这首长诗中,可以看到杜牧诗酒风流中的真正心声。也正因为如此,这首长诗在中国文学史上影响很大,许多诗话、史籍、文人笔记、诗词、戏曲唱词中皆多加引用,如唐·朱揆的《钗小志》;宋·孙奕《示儿编》,吴文英《梦窗词集》,郑樵《通志略》,张邦几《侍儿小名录拾遗》,王楙《野客丛书》,陈著《本堂集》,沈括《梦溪笔谈》,洪朋《洪龟父集》;元代钟嗣成《录鬼薄》,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许昂霄《词综偶评》;明代吴乔《围炉诗话》,顾起元《客座赘语》,蒋一葵《尧山堂外纪》;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二石生《十洲春语》,潘德舆《养一斋诗话》,王士祯《池北偶谈》,贺贻孙《诗筏》,胡式钰《窦存》,梁章钜《称谓录》,钱谦益编《列朝诗集》等。清人沈雄的《古今词话》,冯金伯《词苑萃编》,王弈清《历代词话》在作品中引用了两次,汤显祖的名作《紫箫记》中则引用十五次之多。更可看出《杜秋娘》一诗的影响所在。
故宫收藏的元世祖至元二年子山手书《杜秋娘诗》
附:
一、唐·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
杜为御史,分务洛阳时,李司徒罢镇闲居,声伎豪华,为当时第一。洛中名士,咸谒见之。李乃大开筵席,当时朝客高流,无不臻赴。以杜持宪,不敢邀置。杜遗座客达意,愿与斯会。李不得已,驰书。方对花独酌,亦已酣畅,闻命遽来。时会中已饮酒,女奴百馀人,皆绝艺殊色。杜独坐南行,瞪目注视,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得,宜以见惠”李府而笑,诸妓亦皆回首破颜。杜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意气闲逸,傍若无人。杜登科后,狎游饮酒,为诗曰“落拓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后又题诗曰“光船一棹百分空,十载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
二、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十六
牧为御史,分务洛阳,时李司徒愿罢镇闲居,声妓豪侈,洛中名士咸谒之。李高会朝客,以杜持宪,不敢邀致。杜遣座客达意,愿预斯会,李不得已邀之。杜独坐南行,瞪目注视,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得,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亦回首破颜。杜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气意闲逸,傍若无人。牧不拘细行,故诗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吴武陵以《阿房宫赋》荐于崔郾,遂登第。郾东都放榜,西都过堂,牧诗曰:东都放榜花未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却将春色入关来。
牧佐宣城幕,游湖州,刺史崔君,张水戏,使州人毕观,令牧间行,阅奇丽,得垂髫者十余岁。后十四年,牧刺湖州,其人已嫁生子矣。乃怅而为诗曰: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三、杜牧《杜秋娘诗》
序曰: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锜之妾。后锜叛灭,籍之入宫,有宠于景陵。穆宗即位,秋为皇子傅姆。皇子壮,封漳王。郑注用事,诬丞相欲去异己者,指王为根。王被罪废削,秋因赐归故乡。予过金陵,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曰: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老濞即山铸,后庭千蛾眉。秋持玉斝饮,与唱《金缕衣》。
濞既白首叛,秋亦红泪滋。吴江落日渡,灞岸绿杨垂。
联裾见天子,盼眄独依依。椒壁悬锦幕,镜奁蟠蛟螭。
低鬟认新宠,窈窕复融怡。月上白璧门,桂影凉参差。
金阶露新重,闲捻紫箫吹。莓苔夹城路,南苑雁初飞。
红粉羽林仗,独赐辟邪旗。归来煮豹胎,餍饫不能饴。
咸池升日庆,铜雀分香悲。雷音后车远,事往落花时。
燕禖得皇子,壮发绿緌緌。画堂授傅姆,天人亲捧持。
虎睛珠络褓,金盘犀镇帏。长杨射熊罴,武帐弄哑咿。
渐抛竹马剧,稍出舞鸡奇。崭崭整冠佩,侍宴坐瑶池。
眉宇俨图画,神秀射朝辉。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
王幽茅土削,秋放故乡归。觚棱拂斗极,回首尚迟迟。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潼关识旧吏,毛发已如丝。
却唤吴江渡,舟人那得知。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
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寒衣一疋素,夜借邻人机。
我昨金陵过,闻之为歔欷。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
夏姬灭两国,逃作巫臣姬。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
织室魏豹俘,作汉太平基。悮置代籍中,两朝尊母仪。
光武绍高祖,本係生唐儿。珊瑚破高齐,作婢舂黄糜。
萧后去扬州,突厥为阏氏。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
射钩后呼父,钓翁王者师。无国要孟子,有人毁仲尼。
秦因逐客令,柄归丞相斯。安知魏齐首,见断篑中尸。
给丧蹶张辈,廊庙冠峨危。珥貂七叶贵,何妨戎虏支。
苏武却生返,邓通终死饑。主张既难测,翻覆亦其宜。
地尽有何物,天外复何之。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
耳何为而听,目何为而窥。己身不自晓,此外何思惟。
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怡。
多少诗人风流逸事,诗歌后面不寻常。多谢君子一起欣赏唐诗故事!
我最近对元稹的诗很感兴趣,有空会去看看。
从风风的这几贴中受益匪浅。
问好风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