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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家

(2016-01-08 10:37:34) 下一个

海水微香的北方海边的

砂山的海边蔷薇啊

今年还开着吗?                      

沉沉的秋夜

在广阔的街道上

有烧老玉米的香气

下大雨的夜里的火车

不住地有水点儿流下来

窗玻璃啊

白兰地醉后的

那种柔和的

悲哀漫然地来了

并不想念什么事情

整整一天

专心听那火车的声音

雪的中间

处处出现屋顶

烟囱的烟淡淡地浮在半空

石川啄木的诗, 偶然在一本书里读到, 又去找了他其它的作品来看,很颓废黑暗,难怪作者二十多岁就会死, 我一点也不喜欢。 独独这首, 每看到烤老玉米的气息和火车的声音, 心里有一种柔和的东西漫然地涌来,悲哀、忧愁、甜蜜, 说不清楚,  我想南京的家了。

那是一栋老式楼房六楼的三室一厅。从繁忙的大街拐进去, 一条窄路走几百米就到了小区门口。 窄路的两边有满满两列法国梧桐, 大多合抱粗细, 这是民国的遗物。 楼房是众多九十年代初建成千篇一律的住宅楼中的一栋, 北面是一和它一摸一样的孪生兄弟,南面紧邻两排三层小洋楼,因为住了级别高的”干部“没有被拆掉。 从六楼的阳台前看出去, 幸运地没有任何遮挡物,  晚上可以一直看到新街口金陵饭店上白色的霓虹灯。 小楼前保留了几颗参天大树, 树梢正好和六楼齐平, 于是我们的窗外有了绿色。 其中一颗是泡桐树, 春天的时候开大朵的粉花,很香。

结婚前我和太太很动了心思打造这个小窝。三件卧室, 最大连阳台的改成客厅, 最小的当书房, 剩下的是主卧。 原来的客厅改成过厅兼饭厅; 挪动了墙壁, 增加了厨房和浴室的面积; 让阳台和客厅连为一体;建了固定的(Build-in)衣柜、书柜、鞋柜;原有的铝合金窗户上又加了层木窗。 房子的每扇门都有独特的设计,各不相同;   阳台做了木质的吊顶,垂两根粗麻绳, 吊两个大藤灯罩, 那是专门定做。 所有的一切, 全是自己设计; 瓷砖、地板、墙纸、洁具灶具、电器、 家俱等一应物件, 都是我们自己精挑细选。岳母公司的一辆十二座依维柯跟我们跑东跑西, 立下汗马功劳。 前后折腾了六个多月, 新居落成。 两个人为装修吵了不少架, 但并没有导致毁坏婚约, 过去的争吵变得余味悠长, 那是甜蜜的回忆。

我们是多么爱这个家啊:  春天的暖风吹进来, 鸟儿在窗外树梢歌唱,我们去郊区苗圃买来一盆盆鲜花放在阳台花盒子里;夏天的周末睡到午间自然醒;蝉在离得很近的树枝上长一声短一声枯叫, 我们走过灼热空无一人的小街去熟悉的饭馆吃饭, 让服务员去对门桂花鸭店斩盘鸭子来, 因为店里的盐水鸭做得不到位;秋天的冷雨打在法国梧桐宽大的树叶上, 风吹树梢如潮水般响, 我们踏着满地落叶去散步, 这时的街道, 好像只有那“烧老玉米的香味”才配得上;冬天早晨赖在床上不起来, 七点半了,当时江苏音乐台有个叫王丹的主播主持的“音乐晨报”已经说了好一会了, 要迟到了,  夫妻俩连滚带爬起床下楼去上班, 却总也叫不到出租车。

 客厅靠阳台的地方, 种了株很大的鱼尾葵, 几乎有天花板那么高,做了好饭菜, 搬到客厅来, 坐在“树下”吃饭的感觉很好。 面北的书房很阴凉, 我有一阵天天在那儿看书到很晚,穿堂风吹过来, 窗帘飘起很高,窗外变得越来越安静, 这时候能听到玄武湖北岸火车站里火车的汽笛声和哐哐的车轮声。 对楼的灯一盏盏熄了, 四楼一家戴眼镜的老者总是在窗下桌前看书, 台灯是一盏日光灯,他总是比我睡得还晚。2007年我们出国几年后回家, 第一晚从书房窗户看出去, 那个老人居然还在看书, 还是那盏白莹莹的日光灯! 上次离家恍然就在昨天。

来美国前这个房子我们都舍不得卖, 甚至舍不得出租, 房子空关了十几年。 有人劝租出去, 算了本经济账,我们何尝不知。 期间回国三四次, 都还能住在家里,儿子在美国出生, 居然也有机会住住我们以前的小窝,值了。花一天的时间打扫, 瓷砖擦得光亮, 地板擦出棕红光亮的本色。  旧时的衣服还挂在衣柜里, 锅碗瓢盆都在, 冰箱、热水器、空调插上电居然都运转正常, 当初买的都是好东西。 鱼尾葵早已枯萎, 但大瓷花盆还在;阳台上的花送的送死的死了, 但几盆仙人球居然还活着。 2012年回美国的时候带了一球, 入境时在Dulls机场被海关查出来扔掉了, 这是个遗憾。

每天早起, 去后街的农贸市场买茭白、茼蒿、菊花劳、黑鱼,斩半只桂花鸭, 看到卖白兰花或栀子花的总要买几把, 养在清水里。 炸油条和糯米蒸饭的味道, 农贸市场的喧嚣和吆喝, 打着铃叮咚驶过的自行车,飘着油墨味道的扬子晚报和读者, 傍晚楼道里传出的锅勺声和炸带鱼的气息,排风扇里排出的充满水汽的洗发水的香气,一切都是那么亲切让人着迷。早知如此, 当初为什么还要远赴重洋离开心爱的家呢?这其实不难解释: 人都是有彼岸意识, 得不到的都是最好,其实活在当下最好,  真要回去了, 我会一样想念美国的生活的。

小区外桥边修自行车的中年瘦子还在,卷烟还是夹在耳边, 见了面, 客气地打个招呼,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

2014年回国, 南京的家终于被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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