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到

在绣球花和荷叶点缀的八月

那张照片

会成为您的遗像

我的岳父突然去世了,我很怀念他。

初见岳父,是去当时还是女朋友的妻子家里第一次见长辈。他是个面容清俊的精干小老头，头发全白但身体很硬朗。话不多笑容很淳朴。记不得当时和他说了什么话，听说我走了后，他评价：“这小伙子不错，就是有点塌鼻儿洼壳脸.。”全家人听了哈哈大笑。怪不得已经离开的我觉得后背冒汗，相必是感知了未来泰山这传神一句，精准勾勒了自己的“缺陷”。

岳父是苦出身, 小时候当过走街穿巷的小贩,卖过烤白薯,卖过自制"夏士莲"雪花膏。后来有机会参军学文化提干,算是步入公务员一族。岳母是事业成功的女强人，他于是甘当后援，实实在在当起 “贤内助”操持所有家务。他是极能吃苦又能干的，似乎所有的居家难题在他面前都不在话下。岳母都说跟了他，不管发生什么，都会“有口饭吃有地方住”。这或许是当初她能看中这个生存能力极强的穷小子的原因吧。 

虽然主内，泰山大人男子汉的架子不倒。时不时会强调一下自己“户主”的地位：在家里，小事你妈说了算，大事都是我说了算！ 他挺自豪地说。下面紧跟的一句是”我们在一起那么些年， 家里从来没发生过啥大事!”。 

岳父的家庭心很重，对孩子们照顾有加。尤其宠爱我太太他的宝贝小女儿。太太在南京上大学，他三天二头从老家徐州往南京跑看闺女。 我们不久前回国，太太的大学同学们还提起他，二十几年过去了，她们还记得瘦瘦的他抱着暖水瓶站在女生宿舍门口等闺女回来的样子！这算是个深入人心的形象。   

岳父很喜欢照相，他长得英俊很上相，有些照片颇有明星之风。比给自己照相更喜欢的是照全家福，一有机会全家能聚齐他就要召集合影。一家在一起才是个家的样子！那是他最快乐时刻。 

岳父很注重养生，有自己的一套。每天早晨起来给自己冲一碗“鸡蛋茶“，滚开的水冲生鸡蛋再加蜂蜜。运动更不能少。黎明即起去公园走路爬山。还给设计了一套体操动作常练不懈。记得有一年回国我和他去公园锻炼，夏天早晨六点多，天气已开始闷热，他步履矫健地爬山，走了一半出了汗，脱了个光膀子汗衫搭在肩头，忽然大声唱起歌来。静静的公园里把我吓了一跳。他说这可以”练气“。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他说自己只会唱这么一首歌。 

我们远离故乡定居美国，距离没有隔断亲情。岳父岳母不顾路途奔波，赴美七八次。每一次来都给我们带来莫大的慰藉和快乐。美国这里做饭食材器具都不趁手，岳父因地制宜，做出全家喜欢的饭菜。 他做的豆腐卷和煎包是全家的最爱。儿子出生，年迈的岳父岳母硬是在美国帮我们把孩子带到一岁才走，临走包了两千多个各种馅儿的饺子冻在冰柜里，他们怕我们没东西吃饿着。 

每次我们回国，岳父会早早准备，甚至在院子里种上我们喜欢吃的新鲜蔬菜。儿子喜欢吃他做的苋菜饼，他于是大种其菜，回国每天都有新鲜菜饼供应。今年夏天我们回国，因疫情阻断，离上一次回国已过5年，岳父变得明显苍老瘦弱。但是每天还要跑出去买菜做饭。怎么也拦不住。大暑天一早趁大家还没起床拖着个小车坐公交去买菜，别人起来时他已经回来了。我和儿子和他一起去附近的超市买过一次菜，他熟门熟路地领路指导我们走在树荫里避开毒热的日头。买好菜祖孙三人往回走，端午将近，他手里拿着束超市送的艾草，那个味道，我还记得。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去购物。  

我们回国的时间不多，岳父岳母和我们一起旅行到南京，为的就是能多点时间和我们在一起。下榻酒店旁边就是玄武湖，岳父照样是早起去湖边锻炼，湖里的荷叶和莲花正当时。我替他拍了些照片。儿子每次去敲他们的房门，都能听到他快乐地在门内应道“来了来了”。老爷子是真的高兴！临别前一次早饭时我们提醒他们要保重身体，一直沉默的岳父突然说：“你们放心，我们一定要拼命地活，我们要是走了，你们在这儿就没有家了“。一句话说得我热泪盈框。我很想去抱抱眼前这个瘦弱的老人.

我们回美不到一个月，岳父感染新冠，突然离世。 

生老病死，自然之道。亲人离去，悲伤在胸中左突右冲，在撕扯在咆哮， 郁勃得似乎没有去处。最后留下的只是对造化的无奈和自然前的渺小。长歌当哭，掷笔三叹，珍惜当下，因为有些东西，失去了不能重来；好好生活，因为这是爱你的人们最想你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