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前一天傍晚,阿丰来为我送行。在姐姐家对面华侨中学桥上,〔我自全家被撵下乡後,回城无家可归,只好寄住姐姐家。〕两人望着夕阳渐渐西下,大家都有点临别依依之感。我心中既兴奋又不安,兴奋者十多年来时刻怀抱之愿望行将启步进入艰难实现之旅程,不安者此行吉凶未卜,若失败被抓回,今后处境更加不堪,实在不敢想像。
七月十五日凌晨,我们三人坐上开往惠州的汽车,正式开启逃港之征程。下午抵惠州,我们找到国柱家,国柱母亲及哥哥很欢迎我们的到来并热情招待我们。他母亲仍不相信儿子已辞世,幻想国柱被美、台救援船救去。多可怜的母亲!我知道她无法相信她最心疼的儿子--从未尝过一点人生幸福的滋味、从未过一天安定日子的儿子--聪明英俊、温文尔雅、脸上常带乐观微笑的国柱,就这样永远离开了人世。他哥哥则不愿多谈国柱出事原委,我也不便多问。我与阿优在国柱家住了两晚,阿芬则投宿亲戚的惠州朋友家。
十七日上午,阿林来国柱家与我们会合,并带我们到车站买往镇隆车票。我们辞别了国柱母亲及哥哥,行走间,阿芬红著眼眶向阿优哭诉受男人欺负-----原来她住宿之家男主人是一中年男子,见阿芬身材浮凸有緻,竟大起色心,想一饱淫欲佔有她。阿芬正言告诉他已有男朋友,坚拒不从,那男人仍再三纠缠。阿芬说幸亏只住两晚便走,否则住多几天,在此地人生路不熟,呼叫无门,早晚让那男人得手。阿优听后极气愤,骂那有妻小的男人是衣冠禽兽。幸好那男人被阿芬拒绝后天良未泯,没恼羞成怒而告发阿芬想逃港,否则我们便会陷入被抓捕的危险之中。不过大家心中都想尽快离开惠州-----怕那男人突然翻脸。
上车后车向南行不久,约莫在下午时分便抵达小墟镇镇隆。下车后阿林带我们在公路上走了数百步,向右拐入路边一村屋,屋主人已在屋中等候。寒暄后我们把两份干粮及其他翻山及游水用品交给他们,在屋里静待夜幕降临。晚九时许,仅一嚮导进来带我们出门,并用惠州话向阿林说了几句,阿林向我们解释说另一嚮导有急事不能脱身,只有一人同我们一起逃港。我心想,有一人带路其实已够,便与大家跟随嚮导,向西北方向走去。此时村民均已睡去,全村鸦雀无声。我们急步走在田间小路,约一个钟头左右,已走近山坡。在跳过一条小水沟时,忽听嚮导〝啊哟〞一声,跌倒在水沟边,接著他坐了起来,用手揉著脚。我们围了上去,阿林问他出了何事,他对阿林说脚扭伤了,不能再爬山,只能回村,并示意阿林带我们沿山坡小路上山。阿林见嚮导不肯再走,只好沿着小路,同我们一起向山中进发。我心中忽然明白了:嚮导骗阿林说愿意带路,其实只想骗我们的干粮及其他用品,他们并不想逃港。当时农民实在太穷了,他们才出此下策骗人。但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对他们心存感激,他们毕竟还有良心,把我们带上山。
没有嚮导带路,大家心中都十分沉重,默默无言,在夜色中急速赶路。最初上山的路不很陡峭,并不难走,走了一晚,至少已有几十里山路。天亮了,是在山上第一日。我们见后面山峰一个连一个,望不著边际,前面山峰则一个接一个,愈来愈高。又走了两三个钟头,忽见远处有三、四个人在我们后面,越来越追近我们,阿林说:〝躲起来!〞我们怕是民兵追来,三个人便躲在路边一块大石后面,阿林则一个人跑入下面山坡乱石丛中。不久那帮人走近,他们谈话的声音也清皙可闻,有男有女。阿芬听到他们说著广州话,便走出去与他们攀谈起来。原来他们是广州知青,也正想翻越白云嶂,偷渡逃港。阿芬对他们说我们没嚮导,不识路,请他们带我们同行,他们同意带我们翻越白云嶂-----那时我与阿优不识粤语,阿芬与他们交谈我们一句也不懂。阿芬曾在广州读补习学校,住过几年广州,故能与广州人交谈,这次成了翻译。我们很高兴有新同伴,便立即回头呼叫阿林出来,三个人叫了他几十声,找了好几分钟,仍不见阿林踪影。我心中怀疑他眼见没有嚮导,四个新手初次偷渡,全不识路,像瞎眼苍蝇般在山林间乱闯,亳无成功希望,故意躲起来了。因怕广州知青久等,我们只好无奈折回,与他们会合。
数年后,陆续有汕头知青偷渡抵港,阿优从他们口中得知阿林那天失踪原委:阿林对竟凯两姐姐之美貌著迷以致神魂颠倒,住竟凯家时知悉她们也很想偷渡香港,已心生英雄救美之念,那天见我们无嚮导带路,成功无望,便丢下我们,径自折回汕头。回去后他曾带竟凯姐姐一同逃港数次,终未成功,与香港无缘。人生命运之转变,竟在一念之间。
跟随广州知青脚步走了几个钟头后,山势越走越高,便见前面一座高峰,广州知青对阿芬说白云嶂主峰快到了。我回首望去,群山浩渺,尽在脚下,脑海中忽然浮起杜甫诗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想,今天总算见识到同样的美景。攀登主峰时,忽见脚下云雾瀰漫,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之云海,白云翻腾起伏,变幻万千,除白云嶂外,所有山峰皆隐没不见了-----原来白云嶂真是名不虚传;而书刊所载之〝黄山云海〞奇观,应该不外如是。可惜大家正急步赶路,无人有心情欣赏这绝妙美景。
登上尖顶时已是下午,山尖是一巨石壁,下山之羊肠小道似是从石壁开凿而成-----右边是直立峭壁,脚下是尺余宽左转右弯之石级,左边是深不可测之悬崖,一不小心失足跌下,肯定粉身碎骨,危险极了。我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走下石级,等走完峭壁,才鬆了一口气。现在回想走下山尖峭壁之危险情景,我仍不寒而慄,心有余悸。走过白云嶂后,广州知青便与我们分手。阿芬说他们要向西往深圳〝扑网〞,与我们计划向南经大梅沙游过吉澳岛走不同路径。日已西斜,在茫茫林海中,我们目送他们越走越远,心中不免有点失落﹕没人可依靠了、没人带路了,只能靠我们自己走到海边。
七月天气极炎热,在山林间赶路口渴得厉害,军壶的水很快喝完,一见到有山泉水,三个人便立刻上前装水,然后喝个饱,饿了便边喝水边吃干粮,三个人都是平生第一天在野外生活。走著走著,天色渐黑,夜幕降临了,路也看不到了,我便抬头望星空,认定向南方向,继续向前走。在黑暗中,我忽然发觉陷进山谷灌木丛中,前面的林木荆棘像一堵墙般密不透风,让人动弹不得。我拿出军用小刀,把横在面前的小枝条削下,两手用力把左右两边的枝条扳开再压向两边,双脚向中间枝条用力踩下,就这样踩出第一步,人其实踩在树枝上面,并未著地。接著再同样方法,踩出第二步,每踩一步都要我使尽全身力气,挣扎著把树枝压向左右两边-----我真正体会了什么叫开路,以及开路之惊人费力、难以用文字形容之艰辛。每 踩完一步,阿优便跟随踩下,再后是阿芬跟上来。正好我当时体力正值巅峰状态,随后的日子里,碰到灌木丛,每次都由我开路。
在灌木丛中拚死挣扎了整整一晚,天色微亮,我们才摆脱密麻麻的树丛,走上一处高坡。我已筋疲力竭,几乎喘不过气来,全身衣衫尽湿。回头向下望一望长满灌木丛的山谷,才不过一、二百尺深,走上来竟花了我们一整晚的时间,拚尽了我全身力气!拖著疲乏的脚步,拨开浓密的山草,走上了山脊,在树林中间,横在我们前面草丛中是一条小路-----正是〝绿林入幽径,青草拂行衣。〞〔仿李白〝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但我此刻正在逃亡之中,毫无心情欣赏眼前这诗情画意。反而面对著小路,三个人都糊涂了-----应该转左还是转右?若走错方向,便是走回头路,不只整晚功夫尽废,还有可能走出山区被民兵捉回!我对著草丛中之小路细心观察一下:路在山脊上,树林比较不繁密,草长得较矮,但也高逾膝盖颇多,因有人走过,草便倒向两边,中间便成了路。我看倒下的草上露水湿成一片,像有人刚走过不久,再看草倒下的方向,突然有所发现,根据这个发现我果断决定了走向。其后七、八天我们三人像有人带路一般,準确到达吉澳岛对岸,可说主要归功于我正确的决定。(待续)
中国而家变得仲差,冇公平冇正义,唔系有钱就大晒,况且唔系个个都有钱。
佩服你們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