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女] 2
“梅梅,得寻个事体做做,蹲在窝里没前途。”王阿姨的胖身板几乎撑满门框,她挪出门,又转过身对我说。
“我晓得了,正在寻合适的工作。”我随口应付着。
“好好照顾侬姆妈,伊也怪可怜的。下个月,我再争取送点补助费来。”
“谢谢侬了。”
王阿姨一挪一挪地走向弄堂口。她过去并不很胖,在我记忆中,鹅蛋脸大眼睛,不是现在的南瓜面孔。那时她常来我家和妈讲私房话,时不时塞一根棒头糖或者一小包花生米给我。妈在她面前称爸为“老头子”,其实阿爸还没多少白头发。王阿姨同妈讲什么“私房钞票”啦,“刮宫结扎”啦,我听不懂,也没兴趣听,就自己白相“办家家”。有一段,她来得少了,妈说,她忙,当上了生产组的大组长。后来,阿爸病逝,姆妈哭得死去活来,王阿姨又常来我家陪劝妈。如今,她当上那个生产电热毯的街道工厂厂长后,愈来愈发福了。连看她走路也吃力。
看着王阿姨走出了弄堂,我转身关门。
“梅梅,我正要寻侬!”从楼梯下来的林家伯伯朝我唤道。他一身西装革履,稀疏的头发梳得精光滴滑,苍蝇叮上去一定滑下来。
“啥事体啊?”
“上次提的事体有消息了,你上来,我详细告诉侬。” 他以一副神秘的眼神看着我。
“噢——”我差点全忘了,林家伯伯上个月说起过替我介绍香港的对象。去听听消息无妨,我随他上楼。
林家伯伯在前面一步两阶地迈着阶梯,那劲道决绝不像五十岁的人。他平时打扮也很新派,西装裤的两条缝刀刮一样笔挺。“吃外贸饭嘛,仪表相当重要的。”他老是这么说。
跨进二楼中厢房,林伯叫我坐,他拉开玻璃柜门,捧出糖罐,“尝尝味道,酒心巧克力,外国人送的。”
我拿了一颗,剥开绿色锡纸,慢慢嚼着。
“梅梅,侬越来越漂亮了,女人漂亮就是本钱,侬当然要寻个有钞票有地位的老板。上次我提的香港人最近要来上海,我可以安排一个辰光,让侬见见他。呵对了,给你看看他的来信。”林伯说着转身进了前厢房。一会儿,他喊:“梅梅,你过来。”
我走进前厢房,见林伯把西装脱了,只穿一件细格衬衫。他把一个信封递给我,上面的邮票印有英国女皇的侧影。我打开信封,草草地看完,里面并没提到什么相亲,只讲月底来沪办事。我递还他信封。他接过,往床上一丢,一只手搭上了我肩,“梅梅,伯伯为侬安排享福的前程,侬哪能谢我呢?”
我坐下,借势脱开他的手,“事情成了,当然不会忘记你啰。”
“梅梅,我一个人老寂寞,侬能帮帮我吗?”林伯的手又搭上我肩。
“哪能帮你?”
“嗯,让我亲亲侬……”林伯的手往我胸口移,皱巴巴的脸凑了上来,眼睛像马路上的乞丐一样盯牢我。
我拉掉他的手,站起身径直朝门口逃。
这老甲鱼,恶心,老婆死了瞄到我头上了,不撒泡尿照照脸孔,真是吃错药了!
我跑下楼梯,走进家门。妈妈在桌边剪着什么东西,走近看原来是老K送我的黑华达呢裤料。
“侬在作什?”
“裁剪鞋面。”妈头也不抬,继续把裤料剪成一小块一小块。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剪刀。妈愣愣地瞪我一眼,走进里间。出来时,手中又拿了把剪刀。我拢起桌上的裤料,狠狠地丢往大橱顶。妈丢下剪刀,坐到门坎上哭起来:“前世作的孽呀,都欺侮我呀......老头子呀,你带我去啊......呜呜呜……”
哭声烦得我头痛,我一口气喝了两杯冷开水,又斟满第三杯。
“梅梅--打回电,姓华的来电话。”传呼电话站的老太在门外喊。
我长长地呼口气,“就来了!”
家里太没劲!
还是老K有意思。
[风尘女] 3
走出新光电影院,夜色已沉。
“啥地方去呢?”老K问。
“随侬。”我挽住他,头靠着他的肩。
“吃夜宵怎样?”
“撑不下了,『德大』的汉堡牛排还没消化呢。”
“阿拉明天去国际饭店,过几天再去绿杨村菜馆。我在‘山’上讲过,下来要吃遍上海所有名菜馆,他妈的,足足憋了七年了。”老K习惯性地打了个响指。
“那我会变成胖娘的,难看煞了。”
“哈哈,胖娘卖得出价。”
“嗯,你坏!”我连连举双拳敲他的胸,像敲小铜鼓。
“哪能舍得卖掉呢?小美人,到我窝里喝咖啡去吧。”
我们转到南京路乘二十路电车。
南京路上霓虹灯已关闭,暗淡的路灯下,行人寥寥,空旷的街面上秋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声响,我不由打了个寒颤,老K紧紧搂住了我。
下了电车,拐到乌鲁木齐路。
走上二楼,他打开门。屋里冷冷的一片黑。开了灯,他叫我坐,自己上厨房煮咖啡。
“侬一个人住?”
“爷娘乡下去了。”他在厨房说。
我打开电视机,晚间新闻刚结束,屏幕上一片雨点,我关上。
老K端来咖啡,坐在我身旁,一手拿杯子,一手搂住我。
才喝了两口咖啡,他说:“勿要回去了。”抱起我放在床上,他开始解我衣扣,很顺当的,我心跳得厉害,以前和白脸、“胖墩”白相时,最多打个“开司”,从没干过这件事。
老K拉灭了灯,屋里一片黑暗。
我疼哭了,老K用大手掌替我抹去泪水。
我发觉,他干得很熟练,问他睡过几个女人。
“好几个,不瞒侬。但只有侬是原包装的。”他满不在乎地说,翻个身,不一会响起了鼾声。
心里酸酸的,但却不想走开,我抱住老K吻他,他没醒。
我辗转着,一夜未睡着。
“今朝侬勿要来,我有事体。”老K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我气恼,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自从我人工流产后,老K对我明显降温了,好像变了一个人。我偏要去瞧瞧,他究竟有什么事。
站在二○一室门前,我犹豫了,敲吗?有点怕。
“吱咯”一声,门自行开了。一个黑影猛然冲出与我撞个满怀。
“谁?”黑影站稳,发出惊恐的声音。
“我,梅梅。”
“吓我一大跳!”是阿伟。
“他在吗?”我怯怯地问。
“在打牌,我去买烟。”阿伟蹬蹬蹬地下了楼。
屋内烟雾腾腾,老K和三个男人围着桌子打牌。黄毛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向我招招手。
“快把门关上!”老K没看我一眼,不耐烦地嚷道。
我关上门,走到黄毛身边坐下。
“什么电视片?”
“我刚看,不晓得啥东西,国产片不会有噱头的,最大吨量级不过男女抱一抱,哎,我今天在淮海路和一只小猪头三吵了一场,我买羊毛衫,叫她调一件拣拣,她给我看‘铁板新村’面孔,我骂伊,‘侬这只番司摆什么彪劲,还好意思立在淮海路,到税务局加税都没人要!’小猪头三被我骂得哭了......”
黄毛洋洋得意地吹嘘战绩,我貌似笑着迎合,眼睛向老K瞟去。
“臭牌!”老K铁青着脸叫道,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布满血丝,很怕人。
“嘘——”对面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用手指放在嘴上,作着小声一点的示意。
黄毛还在发布她的新闻报导——
“我碰到白脸,伊问起你,我说梅梅老早有‘敲定’了,我介绍的……”
我只看见黄毛的大红嘴巴一张一张的,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牌桌上,老K脸色惨白,黄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从额头上渗出。他面前的钞票越来越少,最后,他站起一拍桌面,“他妈的,老子甩上了……”
我不敢看老K的脸,对着电视屏幕发愣。又是东芝电冰箱广告,那个头发梳得不留一丝留海的日本小姐变成了小矮人,在硕大的冰箱上跳跳蹦蹦。又是雀巢咖啡广告,那大包头男人做作的呷咖啡动作,随后做作地说一句,“味道好极了!”
……
屏幕上播音员用英语播讲了。我听到黄毛在叫我,转头,黄毛在门口飞过一个吻。牌桌上的人已散了,老K不知去向,只有络腮胡子坐着抽烟。
我站起想走。胡子朝我摆手,走过来一把搂住我。
“干什么?我叫老K了!”我惊恐地嚷,四下张望着。卫生间门关着,好像里面有人。
“别叫,没用,老K把你输给我了。”胡子嘻嘻笑着,把我抱起推倒在床上。
咒骂、挣扎,亳无用处。最终,我只能发出嘶哑的哭叫。听凭胡子像疯狗一样狂咬乱揉……
半晌,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过去了,紧接着一声关门声。我睁开眼,见卫生间的门已大开,老K耷拉着脑袋向我走来。我拉过被子,蒙上了头。
老K掀开被子,紧紧抱住我,用大手掌抹我脸上的泪,冰冷的嘴唇压得我差点窒息。
我圆睁双目,盯着窗帘中那块黑漆漆的夜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脑子一片混沌,浑身一片麻木。
半夜,身旁的老K轻手轻脚爬起,”叮当”一声,从厨房传来,不知什么铁器落了地。我汗毛根根竖起,心砰砰乱跳,他想干什么呢?一会儿,老K轻轻打开门走出去。
我睡不着,想哭,却没有泪。
早晨,老K推门进来,两眼发光。
“拿去。”他丢给我一个帆布包,转身进卫生间。
我疑惑,打开包,是一件米色时装大衣,一件格子呢西装,两条花呢女裤。
“哪里来的?”我光脚跑进卫生间,老K在蹲坑,脸憋得通红,结巴着答:“向人民政府借的。”
我突然浑身打起颤来。
有钱的时候,老K拽我上馆子,逛马路,给我买时装。没钱了,他就窝在家喝闷酒。
“告诉我,胡子怎么弄你的?”他喝多了就捏住我下巴问。
我给他一个白眼。
“告诉我,听见吗?贱货!”他一把抓住我头发,把我的头往墙上撞,痛得我眼冒金星,泪流不止,“求侬,勿要这样。……”
他松开手,跑进卫生间,一阵呕吐。
我缩在墙角,不敢哭出声,不敢走开。
他吐完了,朝我走来,我恐惧得浑身发抖,“求侬,勿要再打了……”
他走到我面前,突然“扑通”跪下,搂住我嚎啕起来。
我懵懵地被他抱上床,这时,他变得从没有过的温存。
老K是魔鬼,我怕他,恨他,却离不开他。
七月的一天早上,我心血来潮地突然到了二○一室。用钥匙打开门,顿时,血冲上了脑门。
一个陌生女人赤身裸体地与老K搂在一起。我冲上去,抓住那女人的长头发,拖她下床,女人惊醒,反手给我一个耳光,把我推倒在地。我抓起地上的皮鞋朝她丢去,爬起来再冲上前,老K跳起拉住了我,叫那女人快走。
女人骂骂咧咧地穿好衣服,重重地碰上门走了,我扑在床上大哭。老K不声不响地解我衣扣,我想拒绝,却没有一点力气。
中午,一起到”老松盛”吃饭。老K说,最近又扒着分了,要给我买串玛瑙项链。
去玉华工艺美术品商店,我挑了一串彩色的玛瑙项链,老K付了二十张分。
一有钱,老K又开了牌桌。这天晚上来的三个男人,是他过去在山上的难兄难弟,其中一个叫三毛的我见过两次。
晚间新闻结束了,牌桌上还打得热呼呼的。我抗不住疲乏,迷迷糊糊靠着沙发睡着了。
一阵陌生的拨弄使我醒来,见三毛正瞪着混浊的眼睛瞅我。而老K在桌那边若无其事地和另外两个男人边抽烟边说笑。即刻,我明白了,老K又把我输给人了!
我突然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自己动手脱去衬衫,扯掉已松扣的胸罩,接着,贴近三毛,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我斜眼瞥老K,他脸色发灰了。
三毛临走,把老K输掉的玛瑙项链还给了我。
人散后,老K夺过那项链,一把扯断,五色的珠珠滚落一地,随即,一阵巴掌劈头盖脑向我搧来,我没哭,没逃,也没求他,直直地站着,听凭他打。
老K打累了,躺倒在床,一支支地猛抽香烟,我跑进卫生间,洗净脸,扯平衣裳,走到他跟前,一字一板地宣告,“拗断了!”
老K没出声,像死了似的。
我转身走出门。
他妈的!被老K卖还不如我自己去卖!
了你推荐的文章了。流泪。。。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