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岁的义务园丁

我家附近有个高尔夫球场，最近十年来我和苏阿冠经常去散步，有时也和朋友去快走锻炼身体。有一片很长的篱笆墙外，种着粉红色的蔷薇，沿着这一段路走过去，两边是高高的白杨树，小径弯弯，鸟雀啾啾，走着走着，任思路自由驰骋，常常我不知身在何处。

就在这片地方，不分暑冬春夏，只要是好天气，我总见到一位白人老太太，蹲在地上挖走杂草，为蔷薇修枝剪叶，时间长了，她就成了这儿的一道风景，我有时心生纳闷，这么大岁数怎么还没退休，也许这人长得老吧，还没到六十五岁退休年龄。

奇怪的是，我们往往每次绕高尔夫场走两圈，差不多有五、六公里，一个多小时路过她身边两次，从来没见她坐下歇歇，真敬业呀，我怀着钦佩之情向她问好，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

她叫康妮，今年八十四岁了。一九二七年出生在斯洛伐克，父母是农夫，她的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被奥地利征兵派出打战，在南斯拉夫一带传染上疟疾，身体就垮了，后来回乡务农，生活很苦，前途无望，据她说，父母一九三一年离开祖父母，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环境移民加拿大，那年她才四岁。

她家来到碧诗省 British Columbia后 ，住在甘碌市Kamloops 附近，她的父母是欧洲移民，言语不通，一切要从头来，日子很艰辛。她记得父母几年后买下了一个几层的大房子，分租给许多在附近打工的房客住，那时有世界各地的新移民都在农场、矿山、森林工作。大多单身，到那一带以种地、挖矿、伐木为生，有些人就包伙住在她家，有意大利人、有乌克兰人、有德国人、有斯拉夫人等等，她从小就学会了与各种各样的人来往，她家屋子后面有一个大花园菜地，长着一种叫Lindon 的树，是她童年最喜欢的树，郁郁葱葱，好看极了，我查了一下，叫做普提树，想着八十多年前这个金发小姑娘和普提树在一起，我脑中产生了一种意境，但不知北美的此树普提是否东方的彼树普提。

她说附近住着一些华人，对她十分友好，送给她中国好吃的东西，而且叫她康妮，所以直到今天，她的名字对外叫康妮，其实她本名是葡琳，她说她更喜欢康妮这个名字，这是她和中国人友好往来的渊缘，她说她一辈子都觉得和华人很亲近，是小时候形成的感受。

接着她说，她认识的中国人和现在来的中国人不一样了，那时来的人和欧洲来的人都很穷，人人都努力工作，地广人稀，只要努力任何人都能买上房子，可是现在她指了指远处的住宅群，感叹地讲，这一带谁能买得起呀，有多少人顾惜花园和加拿大绿色环境，一来就推倒本来很好的房子，毁坏别人几十年经营的树木花草，盖起一座座豪宅，愤慲之情溢于言表。我听着有点尴尬，虽然我们不是这样的人，但别人怎么知道，温哥华民间的埋怨声音有时是冲着一些移民新富来的，同属一个族裔，真是欲辩无词，人家哪知道呀，一竿子打倒一船人也是常事，长得一个样子嘛。我们不也常犯这毛病吗，动不动美国人怎么样，英国人怎么样，日本人怎么样，其实无意之中就错怪了好人。

康妮看我们很诚恳，她也听出我们的同感，慢慢地她就把我俩当自己人，很自然地聊开了。

她说受父母影响，一辈子都热爱土地，热爱劳动，喜欢花草。以前她和丈夫自己有一个大花园，现在卖掉房子，住在附近公寓里，就每天来此义务劳动，以公园为家，看到花开的鲜艳茂盛，她从心里感到高兴，就像对待自己的花园一样。她清理杂草，培植松土，树种掉在地上长出小树，她就移植到有阳光的空地上，为玫瑰蔷薇剪枝，一年四季，只要有空她就来工作，乐此不疲。

康妮说，她的父母移民离开了欧洲，避开了以后发生的惨烈的二次世界大战，加拿大为她的父母提供了和平与富足的生活，为此她永远热爱和感谢加拿大，这是她唯一的生于斯也将死于斯的土地，她愿意用自己的劳动，让花开得更繁茂更鲜艳，从中她也得到最大的愉快。我说你真是很高尚，换上别人在这样的年纪是不会这么义务劳作、日晒雨淋的，她说她从中得到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只要她的眼睛能看得见，她就会一直做下去。我要给她照张相，她笑着讲她的眼神不太好，像片肯定难看。

康妮，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一位美丽的老太太，这些美丽的粉红色的蔷薇花，在我的眼前，幻化出你小时候的样子，一个四岁的金发的斯诺伐克小姑娘，怀抱着鲜花向华人邻居、向乌克兰农夫、向意大利的矿工、向德国的伐木工人跑过来，跑过来。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凌晨 曹小莉于温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