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常常会想到托尔斯泰写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小玉觉得托尔斯泰只讲对了一半。“幸福，怎么就是相似的呢”，推开每一扇幸福的家门，还是各有各的甜酸苦辣。

小玉和Johnny结婚以后，基本上是男主外女主内，日子有条不紊地往前走着。家里的两个孩子，大的文气听话，在学校听老师的，在家里听爸妈的。小的就不同了，随时随地会听到她的声音，不是哭声就是吵声。

小的时候，和老大争宠争玩具，看电视要大家看她的频道，一家人吃饭，要大家停下来听她说话，等大家都一起静下来了，她却一下子哭起来：可是我不记得要说什么了啊！

跟老师学钢琴，一开始琴键敲得最起劲的是她，到一本正经要练琴了，却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灵感，说是对钢琴过敏，一坐到琴边就浑身发痒，一离开琴凳就全然没事。

小玉送两个孩子去中文学校，两个小小人都非常抵触。再怎样，老大可以洋泾浜中文说几句，也可以依样画葫芦把中文字画出来认出来背出来。这一套到小的这里，就完全行不通啦，每次小玉把老二抓在身边做中文作业，她就在那里挪来挪去地学不进去，小玉抓着她不让走，她就在椅子上翻跟斗。那些中文字啊，像喂进婴儿嘴里的奶糕，喂进去吐出来喂进去吐出来。

每次中文学校考试，小玉的家里就是一片凄风苦雨哀嚎遍野。Johnny叫苦不迭，又不敢去说服小玉。神奇的是，奶奶堂娜，常常会在小玉凭临崩溃的前一秒钟，在小玉家出现。奶奶一来，孩子们自然是一片欢呼，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小玉虽然有些恼火，却更多是暗自窃喜的，堂娜的适时出现，不单是孩子们的救星其实也是小玉的救星。每一次小玉总是会唉地叹一口气，然后就如释重负地，跑去和堂娜聊天了。

奶奶堂娜小时候在教会学校读书，天性活泼好动的她，没少挨嬷嬷打手心，所以她一向最反对逼孩子读书。她常常说，我哪里是不爱读书啊，我就是不爱上学，particularly 不喜欢管头管脚的学校。

堂娜爱读小说，Johnny的爸爸顶多会陪她看看电影，Johnny小时候，常常被堂娜拉着去看星星看月亮，长高了也会被堂娜拉着跳舞，那些都是Johnny的爸爸不耐烦去做的。

Johnny的爸爸，久病不愈过世很多年了，之后堂娜一个人郁郁寡欢，直到遇上了以前的老邻居David。David的太太和Johnny的爸爸不巧，得的是同一种病，也过世多年。一来二去，奶奶堂娜，和老邻居David走到了一起。

奶奶堂娜和老邻居大卫，象年轻人那样开始约会，他们常去吃饭的那些饭店和俱乐部，服务生们都记得他们，一次一个新来的小姑娘告诉奶奶，你知道吗你们两个在我们这里都有绰号了，因为你们二个每一次都是从头笑到底，他们背地里叫你们most loved couple - 全世界最相爱的一对。

可是，奶奶堂娜，在美国病毒最猖狂的那一年，被新冠带走了。

堂娜是一个人孤伶伶走的。

堂娜上了年纪之后，每年都去南方的海边过冬天。大卫在的时候，两个人结伴一起去，大卫走了之后，堂娜一个人也去。每年如此，那一年也一样。姜泥和小玉劝她歇一年，堂娜不愿意，她说我这个年纪了什么没有经历过？我不要被莫名其妙的事情打扰我的生活习惯。

现在回想起来，堂娜一定是在飞机上被染上的病毒，堂娜不是会愿意自动戴口罩的，她最讨厌被人管头管脚了。其实堂娜一到南方海边的度假屋，就开始生病了，可是她一直认为是旅途劳累了，有些伤风感冒而已。直到姜泥听到她电话里咳嗽咳得有些喘不过气，才在北方的家里遥控叫了救护车，把她送进的急救室。

奶奶进了医院就再没有出来。在瘟疫最最肆虐的时候，多少人就此骨肉分离阴阳两隔，奶奶只是其中之一。小玉常常会想到奶奶最后的moment，一个人会不会惊恐会不会害怕？姜泥安慰她说，不会的，她昏迷后就没有醒来。医生告诉他们，堂娜在送进医院的急救车里，还在跟急救的小伙子开玩笑，因为那个急救员过了几天，还特地去急诊室打听堂娜的状况。

堂娜走了以后的大半年，世界仿佛也被冰冻住了，直到第二年的夏天，才逐渐解冻恢复。

堂娜在南方海边的度假屋，小玉和姜泥接下了。那栋房子，在一个寂静的海湾里，在堂娜离开之后，还是一年四季繁花似锦。帮堂娜做园林的工人不要姜泥和小玉付钱给他，说，我知道你们不住在这里，或许以后你们不会再需要我了。可是我帮堂娜做了这么些年的花园，她对我很好，我就是不想让花园衰败得太快，堂娜看见会难受的。小玉接着用奶奶的园丁，他帮小玉在后院种上了很多果树。每次他们一家南下度假，总会恰好享用一季丰收的果实。

小玉终于决定不再送孩子们去中文学校了，她记得奶奶每一次看到孩子们学中文时也跟着一起痛苦的表情。堂娜一直说，不要去逼孩子们，生活是用来enjoy的，不是用来suffer的。堂娜去世之后，她的遗嘱简明扼要，所有动产不动产，二个孩子对分。姜泥让弟弟汤泥先选，姜泥接收所有弟弟选下来的。妈妈不在了，两兄弟，比以前更亲，二家人走得更勤。

夏天的时候，小玉和姜泥在南方海边的房子，添了一条雪白的新船，船的船帮上，漆着非常漂亮的草体“永远的堂娜”。

和煦的微风里，姜泥开着船，扬起风帆，船上坐着小玉和二个孩子，有时候也载着小玉的弟弟，或者还有小玉的姐姐，和姐姐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