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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鲁郑:反思利比亚“革命”悲剧
(2012-01-24 16: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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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利比亚“革命”悲剧
2011年8月,反政府军在西方陆海空立体支援下攻进首都的黎波里。忠于卡扎菲的士兵在放走最后一批西方记者时,悲鸣的说了这样一句话:利比亚完了,从此将血流成河。
仿佛一语成谶,随着卡扎菲的横死街头,这一幕似乎正在拉开。就在全球华人怀着自豪和喜悦迎接龙年到来之际,利比亚却一再震撼全球:先是一群暴民(也可称他们为示威者,此前他们的头衔是自由战士)洗劫了利比亚最高权力机关、过渡委员会总部。在洗劫之前,这些“示威者”曾把这个办公楼围困了数小时,并向大楼投掷了土制炸弹。过渡政府主席贾利勒仓皇逃奔,幸免于难。随后依然忠于卡扎菲的力量宣布完全控制了距首都不远的城市 拜尼沃利德。
其实利比亚的危机或者命运在卡扎菲被乱枪打死一刻就已注定:世人由此看到了所谓自由战士的真相以及过渡委员会的权威到底有几何。在打倒卡扎菲过程中崛起的各路豪强分割占领了首都,包括首都机场。这些部队还在的黎波里具有战略性的道路上随意设置关卡、建立了自己的武器库,俨然一个独立部队。不仅如此,拥兵自重的勇士们为争夺地盘大打出手,激烈的军事冲突此起彼伏----甚至在医院里大打出手。他们唯一能够团结一致的地方就是对抗过渡委员会收缴武器、形同废纸的通告。(当然还有一件:过渡委刚刚任命了一名倒戈的退休将军为利比亚军队总指挥,便立即遭到前反叛军联合大队的反对)事实上,利比亚实际处于无政府状态。
法国世界报曾就此采访美国加州大学教授阿伯德拉希姆(Kader Abderrahim)。这位教授指出利比亚出现目前这种混乱局面早在预料之中。因为那些反叛军从来就不是一条心,也不是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军队,只是一些乌合之众而已。这些武装团伙大多数都由伊斯兰分子控制,而利比亚伊斯兰势力此前与基地组织过从甚密。过渡委员会其实就是一个摆设,他们手中既无军权也无武器,他们根本没有能力来同那些游击队和民兵们发生冲突。阿伯德拉希姆对利比亚未来十分担忧,他认为前不久利比亚军队指挥阿布德加里关于利比亚将陷入另一场内战的讲话说明当局根本无法控制现在的局面。
原来在这位教授看来,反卡扎菲势力不再是人民起义,不再是自由战士,而是一群乌合之众,是和基地组织过从甚密的伊斯兰分子。新生的民主政府竟然是一个摆设,利比亚也正在陷入第二场内战。
利比亚革命走到今天,确实出乎(特别是中国的)民主主义者的预料,而对于经历过中华民国从“革命到内战”这一不堪回首历史的中国人来讲,则是身感同受。世人不由要问:谁应该为此负责?
毫无疑问,出于自身利益需要而卷入利比亚内政的西方是第一个应该被谴责的对象。而拒绝外界干涉,则是利比亚悲剧的第一个应该汲取的教训。这一点如果和同样完成革命的突尼斯、埃及相比,就更为清晰。
突尼斯的本.阿里和埃及的穆巴拉克都是在众判亲离的情况下被赶下台。他们的下台虽然不符合西方的利益(法国对本阿里的支持一直维持到最后一刻,美国则一直对埃及革命保持“中立”),但却是本国民意的完全反映。所以他们下台后,国家的机构都得到完整保存,新政府可以在保持国家总体功能的前提下进行变革。所以虽然突尼斯和埃及出现过难民现象、零星的抢劫事件以及新的民众抗议,但却都没有出现利比亚式的无政府状态和军阀割居。
但反观利比亚,卡扎菲一直都能得到广泛和稳固的支持,假设西方军事介入再推迟两天,卡扎菲就能将事态平息。就是西方以强大的军事优势介入之后,卡扎菲的支持者也依然固我,坚持到最后。甚至卡扎菲死后数月、继承人其子赛义夫也被俘,没有任何领导者的情况下,卡扎菲的支持者竟然自发组织起来抵抗并占领了距首都不远的拜尼沃利德。我们可以看到,尽管本.阿里得到了法国的强力和持久的支持,但仍然失败,穆巴拉克在美国保持“中立”(实际是暗中支持,最后抛弃)的情况下,也被迫下台,但反卡扎菲的武装一旦失去西方的支持,则立即崩溃,从中不难看出人心向背。于是在这种情况下,现政权被外部军事力量强行推翻的情况下,国家机构完全解体,社会瞬间丧失权威和秩序,群雄并起,国家岂能不陷于无政府状态和进而走向(大规模和全面)内战?
还需要指出的是,在西方单边介入后(只对卡扎菲武器禁运,但却公开武装反叛力量,尽管联合国武器禁运的决议是针对整个利比亚),卡扎菲屡屡表示妥协,进行政治改革,甚至愿意进行全国大选,认赌服输,但都被反对派和西方拒绝(估计反对派认为真的投票的话,得到如此广泛支持的卡扎菲会赢得选举,不然卡扎菲也不敢这样做)。假设西方真的是为了利比亚的民主,实在是应该立即终止流血和代价高昂的军事行动,在还能维持国家秩序和国家功能的前提下,进行民主变革。可惜,西方从不再乎他国是否流血,而只再乎是否符合自己的利益。这也是为什么美国加州大学教授阿伯德拉希姆认为现在的混乱早在预料之中的原因。
另一个要负责任的则是统治利比亚四十余年的卡扎菲。他之错,并非在搞独裁----沙特和巴林等国比他过之而无不及,就是西方支持的本.阿里和穆巴拉克,也同样和他不相上下,也不是镇压反抗者----巴林就在西方默许下比它还要残酷,沙特不仅收留了本.阿里、强烈不满美国抛弃穆巴拉克,甚至带头组织国际干预部队协助镇压(沙特的制度非常奇特,国王去世,传与长子,长子去世,传给小弟,小弟去世,再传幼弟,所以这个国家一直是老人政治,整个阿拉伯世界可谓最为保守。为了禁止妇女开车,居然由国家雇佣40万司机为她们服务)。除了这些国家,还有现在仍然独裁和镇压的叙利亚。这些国家都安然无事,何以卡扎菲就要被由此借口而推翻?
卡扎菲真正的错误在于,做为一个小国领导人,是没有资格挑战世界各大国:要么臣服所有,要么至少要和一个国家结盟。只有这样,才能在事关国家命运的重大关头,或者单独保持解决问题的权力,或者利用世界列强的矛盾保有独立解决的选择权。叙利亚今天之所以仍然屹立不倒,就和本地区大国伊朗的支持以及全球大国俄罗斯的公开力挺密不可分----俄罗斯不仅派唯一一艘航母来到海湾,还向叙利亚输出武器----真的是做到了以西方为师。不仅如此,卡扎菲还犯了另一个国际关系的常识性错误:他以为以色列可以击落利比亚民航客机而不受惩罚,他就可以炸掉美国的民航客机;他以为美国可以袭击他的住所,打死打伤他的家人,他就可以搞恐怖行动还击。别说小小的利比亚,就是中国,也不能美国如何,中国就可以如何。比如美国可以进入巴基斯坦击毙他们的头号敌人本拉登,中国就不可以同样的方式进入印度击毙分裂国家主义者。所以,利比亚反对派引狼入室的责任实际上是要由卡扎菲来承担,从而将国家陷入今天空前的危机境地。
本来,只要西方不干预,卡扎菲渡过危机,根据历史惯例,必然会进行改革。我们不妨看看西方这两百多年的历史,每当镇压一次民众的抗争,政府就会做出一定的让步。比如八小时工作日就是美国芝加哥工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美国黑人的公民权也是通过全国暴动实现的----在这个过程中美国也开创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纪录:世界上唯一一名非国家领导人身份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被暗杀(比起关在监狱中,可实在是要野蛮的多)。甚至美国人民要求结束越南战争也是通过全国性的抗争而不是选票达到目的的。(自由派学者、清华大学的秦晖教授的观点我大都不赞成,但有一点例外:他指出西方两百多年的历史已经证明,民众的各种权力都是通过抗争得来的)。
卡扎菲之可以走向改革,不仅在于历史规律,也不仅在于他也会妥协,还在于他的接班人赛义夫一向具有自由主义色彩,以致利比亚内战一起,美国竟然秘密联络赛义夫,希望联手搞掉卡扎菲。这一方面体现了美国对赛义夫的认同,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美国对阿拉伯世界文化的无知。当然美国历史上不知犯过多少次这样的错误。二战结束时,面对国、共纷争,美国就又把它的哪一套搬到中国来:认为只要双方如同他们一样一起坐到桌子上谈判就可以解决问题。
我之所以赞同这种方式(既双方妥协,在现有秩序的基础上进行渐进式变革),原因在于,任何国家的制度都必须是内生的,自我演变的,外部势力强加的甚至是在刺刀下建立起来的,失败是必然的。过去苏联在东欧,今天美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都是如此。记得自由派学者秦晖先生有一篇文章,题目就是《能设计出胜于西方的制度吗?》,令人失望至极,这位历史学教授,难道不知道所有有传统和历史的国家,制度都不是设计出来的吗?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调整和演变的结果吗?难怪自由派在中国如此边缘化。
最后,还是要谈一谈曾经改变利比亚历史的卡扎菲。今天的卡扎菲虽然身亡,但却未必盖棺定论----这就如同几年前法国还公开否认卡扎菲是独裁者。卡扎菲四十多年前发动军事政变夺得政权,有其历史正当性。他高举反对西方殖民主义、民族独立和世俗化两面大旗,是站在时代的前列。而且他利用石油带来的财富,在国内建起广泛的福利制度:医疗、教育免费,失业和住房都有补贴。当然现在西方媒体早已经将之妖魔化:法国媒体称他的女保镖都是其性奴云云。卡扎菲已成为独裁、残暴、贪婪的代名词(美国总统奥巴马说他是暴君)。
西方媒体是否有言论自由,我不在此辩论,但我们都知道西方媒体无法做到客观和公正。自从我2000年来到法国,就发现西方媒体对中国的妖魔化就一直没有中断过。2008年汶川地需,美国电影明星莎朗斯通公开宣称这是“天谴”,引发海内外华人愤怒。但实际上,持同样观点的西方百姓多的是,只不过莎朗斯通太过有名,引发关注罢了。而西方百姓之所以如此认为,则都拜西方媒体之赐。直到今天,尽管西方一直在危机中挣扎,中国则逆势飞扬,而且还被西方寄予莫大的希望----希望中国出资解它们于水火,但媒体的歪曲却并未终止。对于广大西方百姓而言,中国依然是一个独裁、大规模侵犯人权、不尊重知识产权、没有公平和正义、没有各种自由、百姓的生活既没无希望也无前途、抢走他们饭碗、意图吃掉全世界的国家----当然任何来到中国的西方游客都会与这种形象告别,只是能够有能力来到中国的群体毕竟是少之又少(同样遗憾的是,能够来到西方生活的中国人也是少之又少,我们对它们的误读----过于美好的误读,也一直长期存在)。最新的例子是韩寒刚刚写了三篇反对革命、质疑民主的文章,他就在一向谈中国必谈韩寒的法国媒体上消失了。法国时事周刊《国际信使》刚出了有关中国年青人主题的专刊,主角已变成法国人陌生的郭敬明了。
在这里,我只谈一下西方贴在卡扎菲身上的“残暴”二字。我们知道,另一个中东政治强人萨达姆十分的残暴,他不仅使用化学武器对付反叛力量,甚至背叛他的女婿都会被当场处决。而在他失败之前,大量毁坏油田。但卡扎菲在整个战争期间都没有使用一直被外界质疑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别说毁灭油田,连高速公路都不会破坏。至于背叛他的前政府高官,他又是如何对待的呢?我们不妨看看过渡委员会主席贾利勒这一前卡扎菲朝代的高官。
法官出身的贾利勒一向以敢言出名,他是第一个在电视台上和卡扎菲唱反调的人,也是第一个脱离卡扎菲政权加入反对派的内阁(司法)部长。尽管做为地方小法官的他一直不听话,屡屡违背卡扎菲的意愿进行判决,但这位如此大胆的法官不但没有人间蒸发,反而一路升任司法部长。从而成为“专制”国家中的一个奇特景象:一方面被称为社会的良心,一方面高官得作,内外通吃(想想俄罗斯的良心索尔任尼琴是什么下场)。这不仅在萨达姆的伊拉克简直是无法想像的,就是现在的民主国家,如果部长敢于公开反对总理或者总统的立场,也都要被迫辞职(自然绝无生命之虞)。2010年1月,也就是距阿拉伯革命蔓延至利比亚一年多之前,贾利勒再度以惊人之举震撼利比亚:他在电视直播的“总人民大会”上致辞时愤然宣布,自己再也没法在司法界干下去,因为他“无力克服司法界面临的困难”----当时法院裁定300政治犯无罪,但却仍被关押(这真是矛盾的现象:既可见利比亚司法之独立和卡扎菲时代的开明,也可见这卡扎菲时代的不开明)。尽管贾利勒如此唐突的方式表达不满和冒犯天颜,他依然毫法无损,安然无恙,继续担任司法部长(不知道美国的部长这样做会是什么结局)。2011年2月15日,班加西爆发大规模抗议,部分政府官员被扣为人质,卡扎菲派贾利勒去谈判。不料,贾利勒却于六天后宣布辞职,倒戈加入到反政府阵营中。而且倒戈第二天就接受瑞典《快报》采访透露他有证据证明,卡扎菲亲自指使了洛克比空难。面对如此“忘恩负义”之人,想必任何人都无法忍受,更别说一个“独裁者”了。其实对于卡扎菲而言,要报复很简单,贾利勒的亲属还在他手中。然而,令谁也想不到的是,卡扎菲却将他们放走,与贾利勒团聚!如果这样的统治者也是残暴的话,大概残暴这个词的定义要改写了。贾利勒的命运,可以解释许多令人迷惑的现象:为什么卡扎菲的支持者如此广泛而坚定,为什么贾利勒在功成名就之后坚决辞职:既对的起自己的信仰,也要对的起死于非命的卡扎菲吧。不过,相对于卡扎菲世俗的治国理念,贾利勒实在是历史的倒退者:他曾身为司法部长,却在革命后呼吁建立一个以伊斯兰沙里亚法为主要法律依据的政府。这也是为什么在新政府成立当天,就宣布要恢复一夫多妻制。这真是历史的反讽。而这种反讽竟然发生在所有阿拉伯革命席卷之地:过去被禁止的伊斯兰政党纷纷在突尼斯、埃及、摩洛哥以极大优势赢得大选,埃及也出现了第一位穆斯林兄弟会成员的议长。今年上半年也要举行选举的阿尔及利亚,据民意测验也将是同样的结局。看来历史自有其规律,西方也算是枉费心机,需要反思的也包括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