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维为 瑞士日内瓦外交与国家关系学院教授、春秋综合研究院研究员
美国政改任务不比中国轻
弗朗西斯·福山教授对中国模式所取得的成绩做了肯定,但也提出四个问题,问责制、法治、如何解决出现“坏皇帝”、可持续性。和其他轻易否定中国模式的 学者不同,福山教授态度比较谨慎,倾向于继续观察,但仍表明最终中国可能还是要采用西方制度,同时也对西方制度本身走向衰败表示担心。
这使我想起今年二月,我在汉堡和德国《时代周刊》主编对谈中国模式。他刚刚访问了上海,觉得上海越来越像纽约。他问我:是不是可以说中国正在向美国模 式靠拢,而非正在创造中国模式。我说:“您可能对上海观察得还不够仔细。如果更仔细一点的话会发现,上海其实在许多方面已经超越了纽约。上海的机场、港 口、地铁、高铁等‘硬件’已经超过纽约,上海在人均寿命、婴儿死亡率、社会治安等‘软件’方面做得也比纽约好。换言之,中国人在过去30年中从西方学习了 很多东西,现在还在学,今后还要学,但中国人今天的眼光已经超越了美国模式,超越了西方模式。”
今天的中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改革实验室。在某种意义上,中国人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所做的事业是在探索下一代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法律制度。在福山教授 关心的这些问题上,中国都已经进行了大规模的探索和创新。比方说,问责制很大程度上是指西方议会问责制。我认为这种问责制的范围今天看来已经过于狭隘了。 严格地讲,美国的政治制度是前工业时代的产物。美国的三权分立都限于政治范围内,结果难于摆脱资本力量对整个制度的控制,因而也难于避免像金融危机这样的 灾难。我看美国的政治改革任务恐怕不比中国轻。
一个理想的社会应该是在更大的范围内实现政治力量、社会力量和资本力量之间的平衡。正因为如此,中国今天探索的问责制的范围比西方问责制范围要广得 多,例如,我们有很强的经济问责制。各级政府在消除贫困、创造就业方面都有明确的目标。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克鲁格曼去年撰文说美国过去十年的就业“增长 为零”、百姓收入“增长为零”。中国过去十年也出现了很多问题,但整个中国大概找不到一个就业和百姓收入“增长为零”的地方,这很大程度上是中国经济问责 制的结果。
我们还有政治问责制和法律问责制。我们今天的会场位于上海静安区,这是上海许多方面工作做得比较好的一个区,许多硬件和软件指标都超过纽约曼哈顿区, 但去年一场不幸的火灾造成人民生命财产重大损失,有关官员和公司人员都因此而受到行政和法律的严肃处理。比这场火灾性质严重不知多少倍的美国金融危机,一 场使美国多数民众财产平均缩水达1/4的金融危机,三年过去了还没有一个人承担任何政治和法律责任。
中国讲“法”也讲“天”
不仅美国没有人受到法律制裁,许多对危机负有直接责任的金融大鳄还照样拿上千万,甚至上亿的奖金,美国人民和奥巴马总 统都非常愤怒,但这些人还是照样拿奖金。这就使我想到了法治问题。从美国法治的角度来说,这些金融大鳄按合同拿钱,美国人民愤怒也没有用。从中国人的角度 来看,这属于严重违背法律精神的法条主义。过去30年,我们从西方借鉴了不少法治的经验,但在建设法治社会的过程中,我们将对法条主义保持必要的警惕。
中国人的政治和法律传统中,始终有“法”和“天”两个概念。用今天的政治学话语来说,“天”代表的就是一个社会整体的利益和良心,这是不能违背的。也 许可以这样来解释这个概念:在99.9%的情况下,我们按照法律行事,但恐怕总有涉及到整个社会整体利益和良心的某些重大案件,他们占案件总量非常之小, 对这一类案件,我们保留在法治的范围内从政治上进行处理的权利。换言之,美国金融大鳄吞噬百姓钱财还可以照样拿巨额奖金的情况,在中国不会出现。
中国已解决“坏皇帝”问题
中国体制如何解决“坏皇帝问题”?这确实是一个困扰了中国历史的问题。但我粗算了一下,即使在长达数千年的所谓“好皇帝、坏皇帝”时代,中国至少也有7个朝代比整个美国的历史都长。
今天中国已解决了“坏皇帝问题”。首先,中国最高领导人早就不是世袭的了,而是靠才干和政绩上台执政的。这是中国历史上“选贤任能”制度的延续。第 二,严格的任期制,和美国总统制一样,最长就是两任。第三,最高领导层实行集体领导,个人专断的可能性极小。第四,今天中国最高领导人及其核心团队的选择 标准,大致是两任省部级的履历,期间要有相当的政绩才行。中国一个省大约等于五六个欧洲国家的人口规模,治理好很不容易。有这种政绩为基础,团队基本质量 可以得到保证,选出“坏皇帝”的概率极低。
中国“选贤任能”的传统,有数千年的历史。中国今天还是延续这个传统。我比较赞成英国思想家埃德蒙·伯克的观点,即任何一个民族的政治体制主要应该从 自己的传统中延伸而来,任何体制的变革应该是结合传统的有机变革。中国是个高度开放的国度,愿意学习别人一切长处。我们今天政治改革一个主要思路,就是把 “选拔”和某种形式的“选举”结合起来。中国这种探索的初步经验已经表明,这个做法比光是靠“选举”的方法,更能保证国家治理的质量。坦率地说,我现在担 心的不是中国出现“坏皇帝”,而是担心美国下一次选举选出来的总统可能还不如小布什。小布什八年执政,治国无方,美国国运直线下滑。再来一个比小布什还差 的人,恐怕美国也承受不起,因为这是一个高度竞争的世界。中国的体制已经找到了解决“坏皇帝问题”的办法,但美国体制似乎还没有找到解决“小布什问题”的 办法。
至于中国模式的可持续性问题。我想中国模式是大规模国际竞 争的产物,所以生命力比较强。中国今天总体上处在自己文明大周期的上升期,甚至可以说是上升期的初级阶段,所以更精彩的故事还在后面。中国人讲“势”,一 旦形成了“势”,就是“大势所趋”,所以我对中国前途比较乐观,会有逆流,但不可能阻挡这种“大势”。▲(作者是瑞士日内瓦外交与国家关系学院教授、春秋 综合研究院研究员。本文是6月26日“文汇讲堂:张维为对话福山”中张维为的发言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