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檐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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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上海老弄堂情思

(2011-07-27 13:28:14) 下一个


上海老弄堂,于我而言,是亲切的,可轻轻触摸的,是值得回味的。

虽然我在很久远的过去的一个夏日的清晨,打开我家那扇吱呀吱呀发响的破木门,脚一步跨出了不高的门槛,提着不多的行李,在充满行人匆匆的脚步声、自行车铃声、相互打闹的学生间幼稚的童声、小摊商贩卖力的吆喝声的弄堂口,我转身面向眼中满含眼泪依依不舍、坚持要到火车站送行却因生怕在同学们面前露怯被我费尽口舌坚决不要他们送行的父母,嘴里说些简单告别的话,便在熙熙攘攘中一个人孤单地挤进公共汽车,登上北去的列车,登上漫长而迷茫的人生征途,可是,我的心不曾一天离开过上海,上海老弄堂的情思天天萦绕在我的心头,就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爱恋者之间所萌动的那种情愫,每晚都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因为,那里有我的生命,我在那里留下了我点点滴滴的全部;那里见证了我幼时的欢笑,我也在那里跌入了少年初时于朦胧中产生的飘忽不定的爱意。从那里,我带走了人生,却留下了年轻时编织的许多或许有点荒诞却是真实的梦想。

上海老弄堂是极有风采的。它是上海滩的特色,是上海的脉搏。

跟北京特富民族文化雅致的胡同和四合院不同,上海的老弄堂是一种蛮有情趣的建筑风格,多少受到西洋人擅长管理的直线条的影响。你在上海老弄堂里游走,沿着一条直直的中心街漫步,于是在你的左右两侧,又平行地出现许多条小小的支街,支街的前后并排建造了许多楼屋,相互间像亲兄弟似的紧挨在一起。这种弄堂格局,颇有些像人的身背后那显眼的脊梁与肋骨,如果你有幸可以到天空中飞翔俯瞰的话,一定会对我的这番描述微笑着心领神会,颔首称是。

同在一个屋檐下居住着许多的人家。过着相近却不相同的日子,说着隔山隔水不同的方言,你会听到本邦话、宁波话、苏州话、广东话、洋径浜话、苏北话,还有北方话,久而久之,潜移默化,便全演变成了上海话。而当这些学会了说上海话的人慢慢忘记了自己的方言、尤其是他们的子孙只会说上海话时,他们对于新来上海老弄堂里落户、说着各七各八口音的人们,也会不由自主情不自禁地感觉自己的眼睛不知往哪里搁才舒服,直到新来者慢慢吸收了沪语、遗忘了自己的方言为止。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那老弄堂里自然是很热闹非凡的。每早天蒙蒙亮,老外婆、新妈妈以及待嫁的大闺女,穿着睡裤,提着篮子,间或还有叔叔爷爷男人家,像赶集似地往菜市场涌,鲜菜活鱼热气肉,这一天的好日子就在菜篮子里定夺了。厨房里一家烧了好吃的,楼道里家家都跟着要做好吃的,连弄堂里隔了好远的邻居闻见清蒸鲫鱼红烧蹄膀的香味,也馋得直流口水。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来了什么亲戚,这家的好东西一定是要跟邻居家分享的。于是,你便会看到好一派亲热的景象。关起门来一家人偷偷独自享用的人家也大有人在,上海大地方,有惊不惊,有奇无奇。

弄堂里,房子间,每家每户都将长长的竹竿往外伸,勤快能干的上海主妇一早就将刚洗净的男人的外衣女人的内裤床上尿湿的被子床单连同尿布一起毫不含糊地挂出去凉个干透,竹竿上滴滴答答掉着水的东西免不了要不留情的掉水掉进下面路过人的脖颈里,碰到不依不饶说话尖刻的女人家,楼上凉衣服的那家人这天肯定是要被骂个背后起风。

你只要有心,竖起耳朵听,你定会在老弄堂里听到老子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不听话的儿子、妻子尖着嗓子跟外面搞女人的丈夫吵得不可开交、邻里间为了占点便宜或者吃了一点小亏打架吵相骂、夜深人静婴孩啼哭声夫妻叫床声,应有尽有,不绝于耳。好事传千里,丑事传万里,这个古训在上海老弄堂里也同样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过呢,日子一长,耳濡目染,你见怪不怪。

上海老弄堂里有温情,有缠绵,故事久唱不衰。

当年那个多梦的少年,那个意气风发执意要去闯荡天下的年轻人,如今早已过了不惑之年。我在梦中行走在这条熟悉的弄堂里,眼前仿佛看见张家如花似玉的姑娘笑中含羞偷看我的那眼神,一投足一举手那娇嗔。我一直在检讨,那一番荡人心扉的情意究竟何时何地搁了浅,竟至无法挽回?我的耳畔也回响起谢家兄弟俩爽朗的笑声,玩玻璃弹子、斗蟋蟀虫虫、一道去隔壁弄堂里打群架获胜后满足的狂喜,少年们在一起说完一个黄色下流笑话后那得意的笑声。那情意,那笑声,还在老弄堂里悠扬回荡吗?

离别故土二十几载后最近的一次回归,我让弟弟开车载我去那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弄堂,那阔别已久让人动情的地方。我的心突突乱跳,我的血液直冲脑门,啊,我要去看我从小看惯的一切,闻我从小熟悉了的味道,听那令人兴奋的笑声,回味那缠绵人缘的温情。但是,它已不再是我所熟悉的形象、我所惯闻的味道,不知是我变了太多,还是我身旁的世界变了太多?我开始怀疑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嗅觉,我开始说话,我含糊不清地问我的弟弟:那个老弄堂去了哪里?他看着我,不知所措,无言以对。我便黯然神伤起来。

一段上海老弄堂的情怀,竟然让我如此多愁善感起来。我突然间感觉自己像个弱不禁风的老年人,腿软手轻,晕头转向。我迷失了自己。那个真实的老弄堂难道真的不存在了吗?我这一辈子难道真的要靠在梦中回忆它、回忆那里的人与事、那里的情和意来度完我的余生么?

上海老弄堂啊,我来了,你却在哪里?


2011
727日写于重返故乡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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