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徐宝根的脚步总是要比学校里的铃声早那么一点儿。看门的王老头把一只瘦长的手臂抬起来,将那长着五个葬兮兮长指甲的右手往电闸上一放,再顺势朝下一摁,听着悠扬的下课铃声在教学大楼里催命似地响起,他就像胜利完成了一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一般露出微笑,侧转脑袋,看向大门。此时,他一定会看到徐宝根的一只脚已早他一步迈出了校门。
等到另一只脚也顺利地跨出校门的门槛之后,徐宝根一定会眯缝起眼睛,笔直地朝他的正前方先看看,然后将头转向右边看看,再迅速转到左边看看,在做着这一系列动作的同时,他的一只右手一定会滑向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轻轻掰开已经打开的烟盒,然后很巧妙地借助于烟盒在手上的一磕,一支带过滤嘴的烟卷便很听话地探出小半截身子。于是,徐宝根就很悠闲地微微低头,用上下嘴唇合衔起这支待燃的烟。但通常他并不急于点燃香烟,而是就这么咬在嘴里,咬上一分钟或许两分钟,然后才慢悠悠地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打火机,右手擎着,左手掌像个管家似的弯着掌形凑过去,殷勤地给右手挡住风,这时,才听到啪塔一声响,一缕黄中带蓝的火焰冉冉升起,催促他赶紧将口中的烟给点上。他会深深地大吸一口,让吸入口中的烟雾在胸腔里舒舒服服地漫游一圈后,再心满意足地让它流出来,顺带吹出一连串的烟圈。这个时候,他的情绪好极了,生活多美好啊!
大多数时候,他抽的烟都是“大前门”或“牡丹”牌的,日子好一点的时候,也许会抽上些云烟,运气再好些的话,偶尔也会有“大中华”,那就像是小孩子天天盼过年但不是天天能过得上的。运气背一些的时候,日子差一点,那就只能抽“飞马”“浦江”,甚至有时候连八分钱一盒的“生产牌”那种破烟也得凑合着上嘴,解解燃眉之急。好在,这种时候并不算多。因为,他抽的烟不是自己买的,也不是从家里拿的,更不是从商店里偷来抢来的。他抽的烟,不论好坏,都是别人送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抽的都是“孝敬烟”。
他驻足于校门前,不着急走开,他等着王老头那悠扬的下课铃声停息,一边贪婪地猛吸手中的烟卷。半支烟被烧掉的时候,铃声也就安静下来了。很快,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这一次,都是些闹哄哄乱糟糟的人群声。一帮中学男生打闹着从楼里冲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有的还哼着情歌走了调但自得其乐,有吹着口哨的,也有人背转着身子死皮赖脸问走在后面的同学要烟抽。走在最前面的几个,看到徐宝根站在校门外,便大声喧嚷起来:
“快点哎,头已在等我们了。”
其中有人索性朝着徐宝根大声叫喊起来:
“根哥,你真早啊! 我们也来了。”
当最后一个人的脚跨出校门时,徐宝根一边像首长检阅部队似地朝大家伙一眼扫视过去,一边嘴里显得有些等得不耐烦的样子数落着,倒也没怎么光火:
“你们他妈的真像女人家婆婆妈妈的。老子等你们已经一个上午了。”
这一班十来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轰地一声都笑了。其中一个被叫做猴子的个子矮小皮肤黑黑的男孩,叫唤起来:
“根哥,你也就比我们早几分钟,哪里等了一个上午了?”
“啪”的一声,一只手掌盖到了猴子的脸上,不算很重。大伙儿此时笑得更欢了。徐宝根笑着抽回甩出去的手,然后摸向口袋里要去掏一支新的烟。有人已经拿出自己的烟递给他,另外有人已经打着了火柴,伸到他的跟前。徐宝根顺水推舟地将接过来的烟卷点上,用快乐的口吻说:
“猴子,你今天活不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要是你命大活下来的话,就罚你今晚给我倒尿盆。”
“那你根哥得管我的晚饭。”
“晚饭?哈哈,到时候你就知道我给你吃什么啦。”说完,他转头再次看看大伙儿。“哎,说说,今天你们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讲讲啊?”
一下子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徐宝根忙打断,他大声呵斥道:
“喂,你们他妈的乱七八糟的都抢着说,我听你们谁啊?一个一个来。瘸子,你先来。”
“瘸子”本不瘸,只是前两年摔断了腿骨,于是大家就给他起了现在这么个绰号,叫顺了,谁也不想改,他也就让大家伙这么叫他。瘸子嗡声嗡气傻呵呵地说:
“老大,朝阳中学那帮子家伙自从上次挨了我们的揍以后,到现在还算是服服贴贴的。“
老大插嘴:”我想也是。“
”昨天我在四马路上碰到他们的老二,他说他们老大一直想请我们的客呢。就等你什么时候有空。这是他孝敬你的八块钱。”说着,瘸子从口袋里挖出皱皱的几张人民币。
“不错,瘸子。干得好! 王长庆,你好像有话要说?”徐宝根看着胖乎乎的王长庆说,后者的脸上有一些明显的伤痕。
“是的,根哥。两天前,我挨了我们弄堂里的张孝山欺负了,这家伙输了钱还想赖帐,结果跟他两个弟弟三人对付我一个。我吃大亏了。我一定要报这个仇。根哥,你说你能帮我吗?”
“他妈的,他们三个人对付你一个?好,老子也要让他尝尝以多胜少的滋味。告诉我,他们家住哪里?”
王长庆激动得有点感恩戴德,握着徐宝根的手,将口袋里藏着的三包牡丹牌香烟递进他的手心里,一边嘴上发狠似地说:
“有你根哥撑腰,我操他xx的定要这姓张的好看!”
“行,王长庆,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你们还有别的什么事要说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过期不候。军师,你有甚么事么?”
军师是个细细长长文质彬彬的小伙子,还有点害羞,要不是留着长发和很大的烟瘾,人们还真会误以为他是个书生呢。其实,跟他们当中每一个人一样,他一点也不喜欢读书。他就喜欢跟他们在一起。他不是一个善于出手打架的人,虽然他很会给这帮哥们出打架的点子。此时,他报告说:
“头,有一件棘手要急办的事。”说完,他转头环顾四周,好像要提防什么人似的。
“军师,有话就爽爽快快地说,不要吞吞吐吐。”徐宝根有点不耐烦。
“不是,头,我想我还是要小心点。你的拜把兄弟被打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的拜把兄弟阿明被打了。周末的事儿。”
“可是,可是,我今天碰到他,他没有跟我提起半丁点儿呀?我看到他脸上有受伤,就问他,他说不小心摔破的。”
“头,你那么了解阿明的,这种事,他是不会说的,他怕你惹麻烦。”
“屁话!他是我兄弟。什么人,敢这样欺负他?!”
“还不是盛三棍这帮人。”
“他妈的,看样子他头上的裂缝结好疤了,等着我给他再开个洞! 为了什么事啊,你知道吗,军师?”
“好像为了一个女孩子。要不,你去问问阿明?”
“不。阿明不想告诉我,一定有他的考虑。等我帮他找这班兔崽子算完了帐,我才会跟他讲。你们几个也不要声张啊。把你们他妈的嘴都封严了。好了,我问你们,愿不愿意跟我去算帐?”
“只要老大一句话,我们一定跟着走。”
“好,我们现在去吃点东西。下午我们不去上课了。我们找盛三棍去。嗷,对了,王长庆,你的事我看能不能往后延一延?”
“没问题,根哥。先去办了你拜把兄弟的事。”
“好,我们就这样说定。走,我们弄点东西垫肚子,下午好有力气打架!”
那个叫阿明的人,他们气势汹汹叫嚷着要仗着哥们意气去找盛三棍算账为其出气的那个人,实际上就是我,吴天明。对,徐宝根是我的哥们,其实,他更是我的同学。我跟他不是一路人,可我们却是生死之交。我之所以跟他不是一路人,是因为我根本不喜欢打架,尤其不喜欢打群架。
我们生活的区里方圆十多公里的范围内,有好几个划地为牢的”山头“,有的山头高大些,有的则矮小些,每个山头上都有一位老大。徐宝根就是其中一个山头也是最大一个山头上的老大。离他六七公里的地方耸立着另外一个常常跟徐宝根的山头相抗衡的山头。那个山头的老大的名字带绰号叫盛三棍。在我们周围,盛三棍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曾声称过任何人只要经他挥舞手中的木棍敲三下准保跪或趴在地上叫爷爷哭奶奶地在他膝盖前磕头求饶,他还曾经真地这样制服过不少对他不服气的人,包括一些山头上的老大,除去我们自己这一带的山头老大徐宝根之外。每当别人不懂事地在徐宝根面前夸盛三棍那三棍了不得的功夫时,他都会淡淡地笑一笑,说道让盛三棍到他面前再试试看。过去,他们曾交手过八次,盛三棍得手三次,徐宝根赢了剩余的五次。但每次盛三棍输了之后,都会嘴巴一翘,用衣袖擦去身上的血污,不服气地说今天自己的运气不在。徐宝根也不在意,让他捡起他的家伙,带着他那帮小弟兄,乖乖地离开。
那天我正在大街上闲逛,无意间走到了我不该走去的徐宝根和盛三棍两位老大势力范围分界的地方,遇到了后来会引起更大麻烦的麻烦。我看到盛三棍的两个小弟兄正在调戏一个路过的女孩。她是我们学校与我同级的同学,以前曾经在我眼前晃动过几次,虽长得不算妩媚娇艳却还算标致苗条,因此我还有点深刻的印象。我于是快步跑上前去,大胆勇敢并理直气壮地用双手将两个混蛋与这女生分开,站在他们之间,口中忿忿的大声责问: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欺负一个女孩子,那算什么本事?”
起先,他们愣了一下,心想天底下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截了他们的好事。后来,他们发现是我这个文弱书生,便来了劲。他们左右夹击,开始向我进攻。在他们刚开始用手推搡我的时候,我转头叫那女孩快走,她果真很快走脱了。我便成为他俩攻击的主要目标。拳打脚踢向我猛然袭来,我开始觉得头痛,肚子痛,腿脚痛,嘴里好像还流出热乎乎的东西。可是我也不怠慢,使劲挥舞我握惯钢笔却缺乏战斗力的拳头,拼命地朝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位我能够得着的地方砸去,当然多数做的都是无用功。
“呵,瞧,这不长毛狗胆包天的家伙还会还击呢!”他们一边恶恨恨地揍我,一边还侮辱性地嘲笑我。同时,转过头朝马路边上靠墙的地方看去,脸上露出玩耍的快乐笑容。
我这才注意到那里还站着七八个一般年龄的男孩,抽着烟,说笑着,并无所事事地观看我们的争战。身材高大的盛三棍就在其中,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被他们打得快招架不住的时候,突然听见不知谁喊了一句:
“盛哥,那家伙好像是徐宝根的拜把兄弟。”
“你敢肯定?”
“唔,没错。肯定是他,他叫吴天明。徐宝根可听他的话了。”
“好,算他今天倒霉落在我的手里。”
我在应付那两只疯狗猛烈的攻击之余,我视角的余光瞟见了那个高大身材的家伙正在悠悠地向我走来,手中好像还拿了一根棍子。我感觉不妙,想寻找出逃的路,但久经沙场的这两个小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左右夹攻得更加紧密。我被他们搞得无路可退,只好硬着头皮应对了。终于,盛三棍来到我们面前,他用棍子左一下右一下轻轻敲在那两个家伙的屁股上,示意他们退下。于是,战场上只剩下咬紧牙关准备挨棍的我和露出一副凶相的他。
他并不着急要揍我,不紧不慢的将他的棍子轻轻击打一下我的肩膀,口气凶狠没有余地似地对我说道:
“今天你一个人落在我的手里,可没有人来救你啦。你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你跪下来求饶,并保证跟徐宝根从此一刀两断。另一条路当然是我不得已要做的啦,那就是要你尝尝这木棍烤肉的滋味。你选吧。”
我知道我今天非要挨揍不可,出卖朋友不是我的选项。我昂起头,坚定地说:
“要打你就打吧,要我出卖朋友,做梦!”
“啪”的一记重棍随着我的话音落地,也落到了我的腰部。我痛得哎唷一声叫了起来,踉跄着差点摔倒。我挺住身子,刚想开口讲话,第二棍又狠狠地砸下来,这一次落在我的肩膀上,几乎是沿着我的耳根子下来的。我感觉我的锁骨被打断了。我半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按抚挨打的地方,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我额头上的汗滴答滴答的流下来。我的眼前直冒金花。我模糊地听到了盛三棍的笑声:
“嘿嘿,怎么样,木棍烤肉的味道不错吧?还想嘴硬吗?”
“……”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你,你,你拿东西打人,算什么好汉?”
“我叫你再嘴硬!”随着他的话音,第三棍从高高的空中迅猛的冲将下来,掉在我的脊梁上,像一棵突然倾倒压在身上的大树。这一下,还真的将我打趴下了。我有了仿佛要死去的感觉。
“好了,轮到你求饶的时间了。怎么样,还想顶嘴不?”
“今天今天算我倒霉。我,我没什么可说的。”
“呵,这小子还挺硬的啊。哎,你们几个过来,好好再给他加点颜色。”
于是,我的身上马上感受到了一阵拳打脚踢,像遇到下冰雹一样。正像盛三棍所说的,我的身上和脸上多了许多不同的颜色。我被打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昏死过去一般。他们拿我当靶子教训了一顿之后,便扬长而去。我浑身疼痛的毫无力气爬起来。我就这样在地上躺了许久许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皮肉挨过毒打。但,我挺了过来:最终我没有背叛朋友,我也救了那女孩。
跟盛三棍相比,徐宝根不很高大。应该说,他在前者魁梧的身材面前,只能算是中等个子。尽管身体上占的优势不很明显,但他还是有办法压倒身材比他健壮的高个。他让他的许多对手胆颤心惊。他有他的诀窍。因为他懂得打架的战术和技巧,更重要的是,他玩命。真玩命,不顾一切。我和他成为生死之交后,他有一天笑着对我说:阿明,你知道吗?人家都说我打架不顾一切地玩命,其实是我因眼睛近视看不见,所以就对准对方要命的地方使命猛击,反正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就往死里打。我不知他所说的有多少是真的成分,又有多少是在开玩笑。不过,他看东西倒真的总是眯缝起眼睛。他不爱读书,哪来的近视啊?
徐宝根出身于劳工世家。祖辈都是在海港上当搬运工。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是在一次重物倒塌的事故中不幸被压伤后不治去世的。父亲死后,靠在街道加工厂里打碎工挣钱的寡母含辛茹苦挣扎养活五个孩子:最年幼的妹妹,徐宝根,还有上面三个哥哥。艰辛的生活让他们哥几个从小就懂得要用力气替自己争得权益,即使兄弟几个也常常是靠拳头解决问题。不过他们都懂得孝敬母亲和爱护妹妹。在拳打脚踢中长大的徐宝根就成为附近闻名的打架王,人人见了都怕。因为打架出事,他是派出所甚至于拘留所进进出出的常客。背地里,人家给他起了一个“混世魔王”的绰号,当然在他的面前,谁都不敢这么叫他。由于他的厉害,他的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帮小兄弟,他再也不用愁吃愁穿。
那时候全国流行穿军装的喜好。几乎每天,徐宝根都会穿一身军装,就像如今的年轻人喜欢西装的行头一样,不过,他的穿法还有点与众不同。他在里面套上一件长袖或短袖的蓝白相间的海军衫,外面加一件绿军装,下面则是一条深藏蓝色的军裤,脚蹬一双回力牌高统白球鞋。对自己这番不伦不类的打扮,他还沾沾自喜,颇为得意。徐宝根烟瘾很大,手指头被熏得焦黄,他从你身边走过,你都会感觉自己也立刻成为了一个老烟油子。
欢迎继续阅读短篇小说【老大】(下)
以前曾抽烟,后戒了。多多千万别染此物。谢谢阅读!